蝶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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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洗程序完成,上药。

    那药粉也是人家兄弟自给自足,放在贴身衣物中一个三寸瓷瓶里,白色粉末,微香。和那个装着药丸的布袋,哦,书面叫法应是“锦囊”,两样劳什子于茶几上摆在一起,再附之锦囊月白缎面上缀绣着的那条活灵活现的金龙,透出一股子古色古香的怪异。

    “内服的药丸。”蓝翾举着两枚药丸递到他手边。他瞅着她纤长的细指,竟以口代手,径自吮了下去,药丸是含到了嘴里,同时她的指尖也一并纳入。

    “你……”蓝翾没料他有此一着,晕生双颊,抽回手指后横了他一眼,“不管你是无心还是有意,再有下次,我把你从六楼高的窗口扔下去!”死鬼没做成,要做色鬼了不成?

    他盯着她。这个薄怒微嗔,瀑发如云,莲般清艳的女子。

    他想起了昨夜,第一眼见到她清丽灵动的双眸时,以为是月神怜他孤苦,落到凡尘相伴。所以,拼着翻江倒海的痛,握住她,留下她。神智半醒间,他知她没有弃他不顾。

    她扶他走下高处,进到一个攀升的箱柜,再开眸已到了这里。偎在这柔软的靠垫时,她为他拭面,整发,清伤,敷药。从有记忆起,他不曾少过被人侍奉,但从来,没有感觉到温暖。而她的照顾,暖如春风……

    蓝翾回瞪他已近放肆的目光,将一件一早翻箱寻出的父亲的衬衫抛去:“穿上!我做了早饭,走得动便过来吃,否则敬请饿死。”

    考虑到伤者不宜油腻,她煮了一锅皮蛋瘦肉粥,拌了一个蔬菜沙拉,蒸了一笼麻酱花卷,再有两样小菜。把碗筷用了点力度放在随她前来、眼睛却一直不做他视的他面前:“小男生,本姑娘美丽可爱大方得体明艳照人没错,如果阁下看我便能解决饥饱的话,请坐远一点,莫影响了他人食欲。”

    他唇角高高扬起——笑?!男人笑起来会有杀伤力吗?如果他从影,那些位风起云涌的“花样美男”会不会都得靠边排排站?

    “我秀色可餐么?”他难得开一回尊口,一出口便惹人不喜。

    切,蓝翾低头喝粥,掰了半个花卷大口咬下。

    他满脸兴味,状颇惬意,全不像重伤之人。却陡然想起了悬之于心的问题:“此地是何府所辖?所属何区?你所着衣物为何如此奇怪?室内摆设为何如此奇特?我昨夜问你,你一直未曾答我。”

    不鸣则已嘛。无视他焦切的目光,蓝翾慢条斯理用罢早餐,取出纸巾揩唇拭指后,“你认为这是哪里?你又来自哪里呢?”

    他不语。

    又来了,蓝翾一手支颊:“你脚下所在位置是莲苑小区,我所穿的是最普通的家居服,这房子是最常规两室一厅格局。如果你觉得奇怪,你们那里又是怎样与此不同的呢?”

    “是蛮族么?你们可是隶属郴国?或是畲国?”他问道。

    如果他不是在演戏,便是某些环节出了问题。他自昨至今的谈吐气度、吐字造词,无一不说明他的格格不入;他穿在身上的衬衫,未阖一扣,偏偏用一根细长带子拢住腰身。而那带子,她也不陌生,取自如今挂在浴室的那件似袍似裙的衣物,质地如丝如锦,绣饰贵气逼人……

    难不成是另一类行为艺术?会有人为求表演逼真而切切实实地挨上两刀吗?

    “我有提议:为示公平,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双方所答必须属实,谁撒谎谁是小狗!由我先问。”不待他同意与否,蓝翾道,“你来自哪里?”

    多年养成的敏锐警觉,使他可以断定:目前所处之地虽大有蹊跷,于他却不存性命之危。且眼前的人儿如此耀眼养目,又是救他性命的“恩公”,若不凑趣,岂不有负美人恩?“煊国丏都。”他答道,当即便问,“你的名字?”

    耶?蓝翾正要从大脑中地理知识的存档部分搜索出可以对号入座的信息,听到他不失时机的反问,信口答道:“蓝翾。”

    “你与朕同名?”他诧然。

    蓝翾怀疑刚才自己的耳朵出现了故障:“你说什么?”

    “你与朕同名。朕名晅,戎晅。”

    煊国丏都朕戎晅?何方神圣?“你姓‘朕’,名‘戎晅’?”

    “朕的姓乃国姓‘戎’,名‘晅’。”会很难理解么?眼前女子明明不似蠢呆之人。

    蓝翾按自己的理解将收听到的讯息加以整理,再反馈到大脑中:所谓“煊国”非国,是一个黑帮的名号?至于“免都”,是黑帮所在城市或据点的代号?“朕”或是“镇”,是他们组织成员的代号?或者……

    “你嫁了人么?”耳边听得有人问。

    “没啦。”她编故事编得脑壳发痛,没好气地回道。

    “订了亲么?”又有一问。

    “没……喂!”险些就让他蒙混过关,“该我发问了。”

    他眨眨修长密翘的睫毛,状极无辜。

    扮猪吃老虎?“你自称‘朕?”她举箸,沾着粥汤,在餐桌上划下了一字。“是这个字么?”

    “自然。”

    自然?

    “订过亲了么?”

    “……没有。”话说,这厮净围着这个话题作甚?

    “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吗?”

    “你。”

    我什么?带你过来?多说一个字……会死么?

    “本姑娘是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如何到寰亭的?哦,就是我发现你的地方。”

    “有歹人行刺朕,朕只带一名随身太监,歹人太多,朕寡不敌众,慌不择路,避进密林,蛰伏了许久,听得歹人远去,即欲现身回宫。谁想朕才飞身而起,后背便被人重击一掌,朕气血上涌,当即不省人事,醒来之时就看到你在旁边。”

    哇,一口气说了多个句型,音质清越,好听得紧……

    不对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他是在说……朕,太监,行刺,回宫?!入戏太深?

    “你有心上人了么?”

    这孩子万变不离其宗是不是?蓝翾无力摇头。

    “你没有心上人?”他双眸一亮。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么?嫁人,订亲,心上人?明明有很多新新词类任君选择,你选得却都是古色古香的,不会累?”

    唔?他黑眸坦白得如同晨昏散步时凑过来向你示好的狗狗。

    “你说有人‘行刺’你,是谁还记得吗?”会不会问太多?牵涉到杀人灭口的范畴了呢?

    “是之谒!”他澄澈如月的眼睛骤然涌起枭厉之色,“之谒”那两个字似乎是被仇恨浸泡而出,听在耳中犹能嗅出血的气息。

    “打住,打住!”她喊停:太可怕了,前后几秒,丰采动人的少年郎好似基因突变,成了另一个人,残酷、冷虐,血光满面。她还是比较喜欢新好男人阳光男孩。“别管什么枝枝叶叶了,吃饭,吃饭皇帝大。”

    “芳龄几何?”这话出时,仁兄他已恢复成了好孩子模样。

    蓝翾怀疑:这厮的变脸术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罢?

    “芳龄几何?”有人不满意自己的问题未得到应答。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可以随便询问女孩子的年龄?”

    “……呃?”

    装无辜?“我肯定大你几岁就是了,小朋友。你到底要不要吃饭呢?”

    “吃。”埋头,喝粥。

    哇哇,这……喝个粥而已,用得着这样优雅么?……嗯,至少证明,这孩子家教不错……

    “你为何不成亲?”某人喝完了粥,亦学着她的样子抽纸巾拭了唇角,虽对纸巾的材质颇有好奇,但仍没忘旧话重提。

    这……到底是捡来了一个怎样执著的家伙?她的终身大事有劳过他小孩子操心么?

    “不为什么。”蓝翾甜甜一笑,“通俗一点的说呢,是缘分未到;流行一点的说,是要充分享受单身自由;老套一点的说,是我的真爱尚未出现。唔,还有,不客气一点的说,本姑娘孤家寡人关你何事?”答案既出,任君选择。

    他那两道将他的俊美面容勾出三分英气的长眉深锁,气恼之中不无担忧:“此地到底隶属何国?你竟敢自称孤家寡人,不怕被你们的王上杀头吗?”

    “咱们的王上?”杀头喔,好怕怕。“‘辛亥革命’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顺便也请最后一任皇帝大人下了宝座。‘朕’‘孤’‘寡’这些个字眼除了是电视剧中皇帝先生们的专用名词之外,任何小民走卒若是愿意,也拿来自娱一把。”

    “你们此地,没有王权?”匪夷所思,他凝眉不解,自语道,“淦、畲、郴哪一国也不会纵乱至斯罢?”

    王权?我女权倒有!忽略他附后的自言自语:“你昨夜说过你的血大多是吐出来的,吐血可不比一般的伤,你确定你那药丸有效么?趁本姑娘良心未泯,还来得及送你上医院呢。”

    “朕身着护体软甲,刀剑难伤要害,亦能化去上乘内功的三分力,否则早就让那掌要了性命。而百草丸是伯先生集上百种护脉药草淬炼而成,专治内伤,加上朕的内功调息,估计五日后可恢复六七成。”

    “软甲?难道是传说中桃花岛主的镇岛之宝软猬甲?内功调息,是九阳真功还有九阴真经?”

    他摇头:“软甲名谓‘双丝甲’,由天蚕丝与琰城金丝织就,是先王亲手为朕着上,为每一任煊王所袭。朕的内功调息法是伯先生传授的吐纳之术,非九阳真功,亦非九阴真经。”

    他一板一眼答完蓝翾所问,脸色不变地强调:“你接连问了两个问题!”

    她啼笑皆非,翻了翻白眼,打个“请”字手势。

    “你喜欢朕么?”

    这位口口声声“朕”“朕”的小朋友是打算演一出“游龙戏凤”?“不喜欢。”

    他写满期待的俊颜一呆,绝没想到,从那嫣嫣红唇里吐出来的是这个答案。“为何?”

    “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都不需要理由。”蓝翾很电视的说。

    “那……”

    蓝翾抬手:“打住,问答游戏暂告一段落,整理一下你的发言:你,戎晅,来自煊国丏都,至于职位,据你据说,是国王?遇人行刺,误闯至此,而后被我搭救。是也不是?”

    戎晅点头。

    “在这里,为与大家打成一片,你要自称‘我’。为免总是以‘喂’相称有失尊重,我叫你‘阿晅’,如何?”

    他先有犹豫,而后面色一喜,急着点头。

    可爱。“你呢,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反对你叫我‘恩人’,也不在乎你唤我‘姐姐’,如何?”

    摇头,还是剧烈的?有没搞错?“那你要怎样?”

    “朕——”见她伸出一根细白的食指轻摇两下,对月神般的女子,纵容一回罢,虽然不习惯,但他竟如中蛊似地,没有半点不情愿,“我——”

    唔,乖。

    “我想……”究是不习惯呐,这个“我”字,已经多少年没自嘴里冒出了?

    蓝翾百无聊赖地玩着发梢待他,眼睛不经意扫过餐桌上蓝翎最爱的美少女造型闹钟,八点十分?!她一跳老高,冲进卧室,洁净整齐的床上早备了一套米白套装及一条与之相配的脖巾,可是……在不塞车情况下要三十分钟的路程,上班高峰期二十分钟赶过去,可能性有多少?

    “主编,我是小蓝。二十分钟前才要出门,一个远房亲戚突然找上门来,他患有痼疾,需我帮忙带去医院观察,所以不好意思主编,我今天必须请假了,人命关天马虎不得。不过昨天我已把审完的稿子email给您了,请您先过目,若有任何问题请回发给我。下午若来得及,我会去公司一趟。”

    “……好的,谢谢,我会注意,好的,再见……搞定……哇,你干什么?”末尾的疑问是冲着自诩“朕”的戎晅吼出去的,这厮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伫在了她身后,换成蓝翎,定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配合应景。

    他盯着她手里的物件,惊讶、诧异和不解,逐一在他脸上轮迭。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对着一个薄薄巧巧的小盒子自说自话,且笑容甜美。

    不识得手机?蓝翾决定花些时间搞清楚这尊神仙到底来自哪颗星球。

    “阿晅,坐过来看电视。”她拍拍沙发,待他依言坐定后,抬手按遥控器。电视机内闪出画面影像时,他困惑的姿态与看到她对着手机说话时如出一辙。她将频道停在了一部古装片上,是前段时间热播的《汉武大帝》。

    他凝眉,瞳孔跟着剧情演绎,愈睁愈大,呼吸也愈不平稳。尤其看到汉武帝下令斩杀主父偃全家上下一百多口时,他的拳头紧了又放,放了又紧,显然,情绪已渗入剧情里。直到片尾曲响起,字幕打出,广告开始,他才疑惑不解地无声看向蓝翾。

    蓝翾耸了耸肩:“这集播完了。”

    “他是谁?”戎晅问,“那戏里人是谁?”

    “哪一个?剧中人物还是演员?”蓝翾从冰箱里取可乐,递一罐给他。

    戎晅迟疑地接过,嘴里仍然问:“那个王,他是谁?”

    “汉武帝。所谓秦皇汉武,他在中国的帝王史上可是一个重量级人物。他有几分穷兵黩武,但是就他反对靠女人与外族联姻来稳定天下的气魄来看,他还算及格。”

    “朕明白了!”戎晅忽在跳叫,“此地是晷界,他是晷界的皇帝……朕朕朕竟然来了晷界,天地之间竟真的有晷界的存在,先生没打诓语!”

    咳——!蓝翾一口可乐没咽好,呛得咳嗽起来,急急撂下铝罐,抽出两片餐巾掩嘴,好不容易稳了气息。“你在说什么鬼话?”

    “晷界,此地是晷界!先生精通阴阳八卦,命数玄奇,当真没有诳我!当真没有!”

    这孩子,疯了?

    “晷界?当真有晷界?”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鬼界阳界之说还是免了罢?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汉朝的存在强大而不容置疑,汉武帝也是历史中不容置疑的存在。不像阁下,自称‘朕’,又不知是冒自哪个星球……”

    他豁地攫住她的双腕,黑眸直视她的双眼,里面有被灼痛的火焰在跳跃,一字一句道:“朕是王,朕来自寰界的煊国,煊国之王,你明白么?”

    这一刻,她百分之百确信:他不是小男生,攫她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眼睛里更蕴藏了摧毁一切的气势……只是为何,眼底深处隐有不易察觉的孤凉?

    “你……为何如此看着朕?”他喃喃问道,修长指节松开她的腕,轻柔地抚上了她的额头,抹开横在她额上的一绺青丝。

    蓝翾一怔,退后一步。“……喝不喝可乐?”

    戎晅拿过她原先放在茶几上的,呡一小口后,脸现欣喜:“味道甚佳。”

    不得了,如果他这副样子被可乐商看见,保准是一部叫好声四起的广告片。话说,如果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当真无家可归的话,照这个花样美男的好胚子,不妨带他到影视公司的选秀活动中踩踩地盘,说不定会是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

    “喂,小朋友,我有拿你的份,干吗喝别人的?”浮想联翩回来,才发现自己喝到一半的可乐在别人嘴下猖狂。

    “朕向来如此。”

    “皇帝要吃别人的剩料?”蓝翾倏然想到,自古皇帝老儿们为防投毒谋害,均设有专业的试药、试膳人员,这家伙敬业嘛,这样的细节都照顾到了?

    戎晅喝光了半听可乐,意犹未尽,拿起原本属于他的那一罐,左右摇摆个够,上下端详个仔细,终于得靠先天的好基因,在顶端拉环上寻出端倪,面色一喜。

    “啊,小心……天!”蓝翾只是观望这厮还能玩什么玄虚,那孩子已在她来得及阻止之前一鼓作气拉开圆环。当即,气泡满满的碳酸饮料挣脱而出,喷了他一个满面桃花开,眉间、眼睫、鼻尖,滴滴沫沫,窘态毕现。

    半天相处下来,蓝翾至少知他脸皮极薄,不好放声大笑,一边竭力咬唇忍住,一边好心抽了一叠纸巾递过去。看他擦得笨拙,索性好人做到底,捻着纸巾,翘起脚尖,为他揩去脸上褐色液体。没想到他嘟着嘴咕浓出来一句:“想笑就笑罢!”

    “哈哈……”蓝翾再也不好隐忍,滚倒在沙发上,笑了一个花枝乱颤。

    可乐,可乐,这一刻,可乐得实至名归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