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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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成长的烦恼

    母亲的手推动着世界。

    在兰尘原先的那个时空里。曾经有人说过类似这样的话。而在萧门这样的江湖大派里,大人们之间还未总结出来的一项重要共识,就是——母亲的鸡毛掸子推动着萧门。

    很简单!代表着萧门未来力量的小子们在不知江湖险恶的年纪上当然是玩兴多过学武积极性的,今天打场群架,明天集体上山玩大侠捉强盗的游戏,后天再下湖去摘莲蓬抓鱼。且不说那衣服脏的破的比洗的补的绝对来得快,单是一会儿听见你家小子摔了我家小子,紧跟着又是东家丫头踢了西家闺女的等等快报,做娘的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所以,鸡毛掸子就齐上阵了。

    那胆大的便更加勤快练功好逃脱娘亲无差别抽过来的掸子,那胆小的不敢逃,只得乖乖搁自家院儿里扎马步挂水桶。

    不可否认,考证爹娘们自身的成长经历,这对于他们后来在武术上有所成就,还是很有帮助的!但是大人们之所以成为大人,就是因为他们已无心去反思童年了嘛,当爹的推给当娘的,当娘的没法推了,只能一边恨恨地笑骂着自家小子们的不省心,一边羡慕地看着兰尘家的乖儿子。

    瞧瞧人家。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多齐整,说话多有礼貌,做事多有规矩……再看看你们——臭小子,想下次不被娘当众拧着耳朵回来,就给我学着点儿!

    至于个子么,呃,确实是萝卜头了点儿,不过毕竟才五岁嘛,男孩子长个儿晚也是常事。

    于是,在母亲们的推崇下,兰尘荣膺“贤母”之列。

    也因为如此,就没人能听到某小小孩那些关于成长烦恼的心声了。

    “唉,娘她啊,怎么又……”

    萧澈今日才从北方赶回,带着上官凤仪和年方一岁的儿子见过大哥,便先往自己每常回南陵时所住的院子而去。走过花园曲廊时,也是今日才自京城回来的杨珖正蹲在园中,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子。

    个儿不高,一身简单的红色衣裳,头上戴顶大草帽,左手拿把小铲子,右手提个小篮子,小孩笔直笔直地站在萧门众人要尊一声“杨总持”的杨珖及两位舵主面前,丝毫不见紧张,就跟看见隔壁家每天都能瞧着的大叔一样。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杨珖饶有兴趣地发问,小孩看得多了。可是这么小大人的,却是少见。而那小孩立刻挺了挺小胸膛,用奶声奶气的声音一本正经地答道。

    “在下姓兰,单名一个萧字,芳草兰,萧瑟之萧。敢问,先生您是哪位?”

    “哦,原来是兰萧啊。今年有几岁啦?”

    “我已经五岁了。请问您高寿?”

    偏一偏头,黑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瞅着杨珖,虽是有板有眼的问句,但兰萧那表情,明显是对答案没有期待的。看看身边已经忍不住笑意的冀州分舵舵主,杨珖做势咳了两声,继续问道。

    “兰萧,你这是要干什么去呀?”

    “挖蘑菇。”

    “啊?”

    “娘说我要多多跟大自然接触才会更健康,所以扎完马步可以去跟门中的伙伴们去挖些蘑菇回来。既能锻炼身体,又训练了——嗯,野外生存能力,顺便今晚还能加个蘑菇汤。”

    挺长的一段话,兰萧说得极顺溜,杨珖颇为赞赏。

    “嗯。真不错!那你的小伙伴们呢?你要怎么带他们去挖蘑菇啊?”

    杨珖问得颇期待,这小孩说话条理清晰,看来倒是个能服人的,就不知实际如何,若能让那帮小子有一半跟着他走,便难得了。

    兰萧看一眼面前这问了东又问西的大叔,想起娘说过的会拐小孩子去卖的变态,他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中明显带上了鄙夷。

    在场的都是一双眼睛久历人世的老家伙,哪会看不出来。

    “那些小孩子爱打架,叫他们去,一定会是又把整座山都给踩烂了的,我不想只拣到蘑菇渣。而且,他们绝对分不清可以吃的蘑菇跟毒蘑菇。”

    说完,兰萧转身向左,摆着小胳膊细腿一步一步快速移动、消失。留下杨珖呆在那里,半晌,扭着头问那两位笑得要捶地的舵主。

    “这小鬼,真是五岁?”

    “是,就是,杨总持,千真万确的五岁。兰姑娘收养那小孩,到如今可不就是五年了吗?”

    “五岁的小鬼,是这样的么?”

    “呃,这个嘛,反正——他是这样的!”

    杨珖呲着牙,好笑地嘀咕着。

    “什么叫那些小孩子啊!真是,这小家伙,嘿。明明自个儿也就跟一小蘑菇似的呢嘛——还是棵长得最慢的!”

    “哈哈哈,杨总持不知道,这兰萧如今可是咱萧门小一辈的模范了。就我家那小子,今年十岁了,那叫一个猴儿蹦达,他娘天天给恨的咬牙切齿,直说是多吃了兰萧七年的饭!”

    “兰萧不是已经五岁了吗?”

    “平常那些五岁娃儿哪比得上他,我儿子就更不用说了!”

    “啧啧,我说小孩儿还不都那样吗?少主小的时候可比这帮小子还能闹腾呢,如今还不照样是江湖上的人物!少年就老成,那真老了,要咋样?”

    两位舵主不说话了,后边儿回廊上站着的萧澈可认得,那是“少年老成”的最典型代表。他们算不上萧门的元老,还是别太放肆比较好。

    得不到回应,杨珖朝后撇了撇脑袋,果然,来的人是萧澈跟上官凤仪。

    “哟,二公子,少夫人,好久不见啊!哎,小公子也回来了啊!”

    “杨总持,很久不见。这是小儿萧远。”

    萧澈抱着儿子朝杨珖等人微微欠身,打了个招呼,寒暄两句,便又举步离开了。杨珖瞧着他们一家人远去的背影,笑道。

    “总算比四年前有进步了啊!”

    冀州舵主扭着脖子看看,拧眉道:“有吗?瞧着好像还是没什么不同哩。”

    “开玩笑,要搁以前,他哪会管我们跟谁家小孩搭话?”

    “哦,是哦。”

    当晚,萧家兄弟的接风小宴就设在了清园,正巧萧潜、萧湘一家人也在。有了女人和孩子,宴会热闹了许多。

    这时已是弘光十一年的春天,四年岁月在孩子们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他们出生、成长,从一棵小小的芽里迅速长出鲜绿的叶,并向天空展开细嫩的枝干。再过五年,或许他们中就会有人得到“自古英雄出少年”的盛赞了。而在这些身份已转变为父母叔伯的成年人身上,时间流去还未见明显刻痕,只是把他们的气质凝炼得更为成熟、出众了而已。

    两位兄长在廊下品酒论说江湖,二十岁的萧潜也已在武林中闯出了萧四公子的名号,此番也是才从西南游历回来,他恭恭敬敬地听着哥哥们的讨论,亦不时说说自己的看法。

    继承父亲成为流云谷谷主的萧家女婿此刻仅是慈父一枚而已,一双儿女紧紧黏着他,只为磨得爹答应明儿带他们兄妹去放风筝。谁叫他们的父亲手艺灵巧,做得好风筝足以羡煞旁人呢!小孩子的骄傲心理,当然是不可以责备的!

    周夫人、萧湘则跟抱着萧远的上官凤仪坐一处叙着家常,整个清园里这会儿倒也是和乐融融。兰尘见没什么事,便先到卧室去看了看正认真临着书帖的兰萧,在再度劝说兰萧出去找同龄人玩会儿未果后,兰尘只得去整理萧泽的房间了。

    “想什么呢,这么愁眉不展的?”

    萧泽脱下外袍挂到架子上,一边拿起桌上放着的两份请柬,打开来瞅了瞅,一边随口问兰尘。

    “还不是为小萧嘛,这孩子都不像孩子,我有点担心啊。”

    “让你省心还不好?”

    “好是好,可我总担心不会是有什么心理上的问题吧?公子,我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告诉他我不是他亲生母亲的事?”

    听见兰尘又一次这么问,萧泽笑了出来。

    “这个,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不过我始终觉得,好像就因为你说得太早,他反而没怎么介意,真正的平常以待!”

    “——像吃辣椒一样?从小吃惯了,以至于后来无辣不欢?”

    兰尘的目光又是期待又是狐疑,萧泽丢下请柬。

    “不错的比喻!”

    “真的?”

    “真的。我也算过来人嘛。”

    “……可是我听说公子小时候根本是混世魔王啊?不然也不会被涟叔追杀那么多年!”

    萧泽摊摊手,起身走到床边。

    “所谓言传身教,你也不想想你天天跟小萧聊的都是些什么话题!”

    “我那是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是小孩子,就可以无心伤人,同时也是从小培养理性思维习惯。”

    “哪哪哪,所以说,这不是效果出来了嘛。”

    “可我没想剥夺他的童真童趣呀!”

    “我瞧他倒是乐在其中,因此,你这做娘的也别再疑神疑鬼了。好了,早点去休息吧。哦,你要真想给小萧找些童真童趣的话,明天就带小萧跟他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了,我看他上次倒是在院子里瞧了半天人家放的风筝。”

    “风筝?”

    兰尘敲敲脑袋,那东西对小孩子的吸引力好像确实是蛮大的。不过她不会做,也不会放,明天就算真带小萧出去,弄成她们母子呆站在旁边看别人玩得欢,那就太伤自尊了!

    看着兰尘带上房门出去,萧泽好笑地摇摇头。当初把兰萧硬交给她抚养的时候,还真没想到会这么有效果。虽然,兰尘离“慈爱”二字着实差得远。

    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会说: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

    其实他早已明白,她对那故土没那么执着,没那么思念。但这样的话,她执着的“归年”,又是指向哪里?

    清园四年的平淡日月缓缓流过,萧泽依然无解。

    “——风筝?”

    染儿坐在床边,一边轻轻拍着被吵醒了的女儿的背哄她继续睡觉,一边示意兰尘自己找椅子坐下。

    “我倒是会做,不过明天就要用的话,那还是我直接做好吧。你帮忙打个下手,设计个花样,也算尽了这份心了,省得今儿一晚都被搅得睡不成觉。”

    “好吧,那也行。”

    兰尘从善如流,她对自己的双手自然是最了解的,不会非要逞强。染儿见女儿又睡安稳了,便掖好被子,放下纱帐,拉着兰尘来到外间。

    “想好要做个什么样儿的风筝?最常见的就是老鹰、蝴蝶、蜻蜓之类的了,不过有个儿大个儿小,花纹精不精致的差别。”

    染儿问着,同时命人去准备竹片、刀、纸、绳类的东西。兰尘想了想,道。

    “要大的,最好是你能做到的最大的那种。花纹么?我再想想吧。”

    “那你可要赶快啊。”

    “嗯,我知道。”

    东西很快准备好了,染儿灵巧地削着竹片,兰尘对着白纸冥思苦想。因为希望那个过于早熟的儿子能拿着风筝露出孩童该有的灿烂,兰尘不停地选择、否定、选择、否定,直到染儿把可以先做的工序全部做完了,她才下了决定。

    “染儿,我来描述,你帮我画吧。这样的,一只眼睛……”

    在废了无数张草稿之后,兰尘对最后的成品终于满意了,她左看右看,颇为怀念地笑道。

    “对,就是这样,真可爱!哈,染儿,你的手果然很巧!”

    “……兰尘,你真的要做个这样儿的给小萧?”

    染儿嘴角微微抽动,看到兰尘兴奋地连连点头,她知道自己必得做一回帮凶了。抚了抚额角,染儿喃喃道。

    “小萧啊,千万不要迁怒要染阿姨身上来啊!”

    这江南三月,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正是到郊外放风筝、踏青的好时节。

    兰萧到底还只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娃儿,平素的早熟表现不过是跟着大人们学的,爱玩终究是孩子的天性。见向来温然的母亲一早起来就兴致勃勃地非要带他跟表公子、表小姐他们去放风筝,还抱出个小圆桌般大,封得严严实实的纸袋,说是昨晚连夜给他做的一个独一无二的大风筝,兰萧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他们骑上马,跟在流云谷的马车后面,再加上一帮门中年纪稍大的小孩们。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出了萧门,直往郊外奔去。

    风筝一个个飞起来了,有漂亮华美的,也有那等孩子们自己糊的,虽简单粗糙,却别有童趣。其中就数流云谷拿出的三只风筝最精致,在满天华彩中,一只雄鹰、一只蝴蝶、一只美人,生性风雅的流云谷谷主的丹青随春风直上云霄,让来踏青的人们皆叹赏不已。

    眼见别人家的风筝都飞起来了,兰尘也赶紧拆开纸袋。兰萧期待地过来帮母亲的忙,不过,当纸袋全部拆完后,看着自家风筝,兰萧傻眼了。

    “来,小萧,你刚都看了别人是怎么放的了,现在来试试我们的吧。”

    兰尘把风筝塞到儿子手中,已经感受到旁人视线的兰萧小手直抖。感觉到儿子的异常,兰尘对上兰萧发直的两眼,再看看四周,笑道。

    “呵呵呵,怎么样?小萧没见过这样的风筝吧?是不是很可爱?”

    “……”

    “哈哈,可爱吧可爱吧?娘当初可是抱起那个玩偶就亲了的哦!快,小萧,我们赶紧把它放起来!”

    兰萧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过再怎么孝顺,年幼的他也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这支风筝去放,可是兰尘的兴致已经高昂得不行了。

    风筝终于姗姗地飞了起来,那么大的一只,在空中极是醒目,尤其那图案。是鸟的形状,不过头部没有绘上花纹,两翼的地方画了两个肉团团的翅膀,而在中间那片鸟腹上,则画着一张巨大的笑脸——黑白分明的左眼闪亮闪亮地大睁着,右眼眨得很是俏皮,大概是笑得太开心了,红红的舌头还吐了出来,分明就是在朝仰着头大吃一惊的人们做鬼脸。

    惊诧过后,人们指着这只特立独行的风筝捧腹大笑,赞它可爱的人倒是占了多数,许多小孩更是艳羡地看着站在兰尘身边的兰萧。

    兰尘有点得意,虽然这风筝不是她做的,这图案也不是她创造出来的,不过风筝是在她们母子手上放出来的,单这点,也就够了。

    “怎么样,小萧?喜欢吗?明天我们再出来放好不好?娘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玩的!绝对前无古人!哈哈哈哈!”

    风筝飞得越来越高了,它是那么的大,那么的线条简单、色彩分明,不止这里的人们,连远处城中的人们也看到了。南陵城的街道上,顿时站满了仰着头张大嘴巴的人们。

    “……那是,谁整出来的玩意儿啊?”

    一句说到大伙儿心坎上的话打破了瞬间的肃静,在满院哄笑中,萧泽探头望去,又顺着众人的焦点抬头,顿时哑然失笑。他想起了那年冬天威风凛凛地站在随风小筑大门屋顶上的某只“招财猫”,那时,也是这么轰动。

    ——呃,小萧那孩子,年纪虽小,个性却颇为沉稳,且对历史英雄故事极感兴趣,这样的风筝,恐怕……

    “小萧,希望你别怪我提议让她带你去放风筝喔!”

    萧泽的心声兰萧自然没听到,站在笑得格外开心的兰尘身边,总是一幅小大人模样的萧门小一辈的模范人物,这会儿的表情十足十就是一沮丧至极的五岁孩子。这个,也算是遂了兰尘的愿了吧。

    只是兴奋中的她,根本没听见儿子闷闷的嘀咕。

    “明天,我绝对不出来!”

    从那一天起,兰萧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投入到练功读书中去,倒不是这孩子真要发奋,而是为了能最好地逃开兰尘类似的“关爱”,以及年龄相近的男孩子们对那只轰动性风筝的嘲笑。

    人多嘴便杂,兰萧在萧门里的身份是特殊的,大人们或不敢在他面前说些什么,但小孩子出口便无顾忌。而且因为对萧泽的崇拜,这些孩子们对能亲密接触到萧泽的兰萧生出了人本能的羡慕与嫉妒;再加上各家爹娘每每拿兰萧来跟他们比,自然不会让他们对兰萧生出好感了。平时,也就免不了言语上的欺辱。

    孩子的话无心,但无心的话一样伤人,甚至更伤人。

    兰尘深知这一点,这也造成了她的矛盾。她希望兰萧能更像他那个年纪的孩子一些,可以更那些孩子们快乐地玩闹,但是她又害怕兰萧会被伤害。若是别的孩子,也许可以从父母兄弟姐妹那里得到安慰,可是她,她正是最早告诉兰萧她并非她亲生母亲的那个人。她的安慰,细究起来,似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兰萧终究还是被围住了,个子本就小的他,在这一群高大的孩子们中间,那倔强地昂首挺胸的小大人模样愈发显得他幼小。兰尘所有的心疼都被勾起,也不管自己是否会有欺负小孩的嫌疑了,她冷着脸站到回廊台阶上。

    “谁说我家兰萧是没人要的孩子?”

    正得意着的孩子们顿时缩起了身体想溜,兰尘喝道。

    “都给我站住!记好了,我家兰萧啊,是仙鹤送到我怀里的孩子,别人求还求不来呢!至于你们,都给我回去问问你们的爹娘,问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孩子们“呼啦”一下作鸟兽散,兰尘上前抱住兰萧小小的终究是忍不住颤抖的身体,叹口气。

    因为他的难过而更加难过,抚养小孩,真的很难啊!

    牵着儿子的手回到清园,这一晚,兰尘硬是把儿子抱到自己床上讲故事、唱童谣,搂着儿子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这在兰萧的记忆里还是头一次,因为兰尘是不喜欢跟别人同寝的,自打染儿结婚后,兰萧就是独自睡在兰尘隔壁房间。

    可怜兰萧独立惯了的一孩子,被母亲的反常及卷被子的不良睡眠习惯给弄得整晚没睡好。第二天顶着对熊猫眼出去,本来还担心又被人嘲笑,谁知那帮孩子一个个看见他就躲得老远,还一幅伤心样。

    兰萧奇怪,兰尘可不奇怪。这时代绝不会普及性教育,所以父母在“孩子从哪儿来”这个问题上的搪塞答案,嘿,她小时候可常听到。

    “我、我娘说我是捡来的,门口捡来的!”

    “那算什么!我更惨,呜呜呜,我娘说我是她在山上挖何首乌的时候从地里刨出来的。”

    “哇啊啊啊,我爹娘都说我是从臭水沟里长出来的……”

    听完萧泽如此转述,兰尘朝儿子得意地耸耸肩,第二天,兰萧的生理知识启蒙正式开始。

    “别害怕哦,小萧,这是我们人的骨骼图,就像房屋的架子一样,是它撑起了我们这么大的个子……”

    懵懵懂懂地听着所谓人体结构,兰萧在心底直叹气。

    “娘啊,请您不要一边讲,一边怕得不敢碰到那张骷髅图好吗?”

    唉——

    年方五岁,兰萧已经定下了自己长远的人生目标,将来一定要学很多很多本领,要练出很高很高的武功,并且赚很多很多的钱,就像少主那样。这样啊,他的娘,才不会总拿他当小孩来哄了!

    在过去的这五年里,整个昭国最感春风得意的莫属弘光帝。

    外,西梁连遇两年旱情,原本慢慢充实起来的国力锐减,当年东静王直捣国都的余威尚在,西梁终不敢南下。而北燕太子与四皇子未灭的纷争随着大皇子燕南倒向老四而风云四起,双方无暇南顾。至于东月么,临海水师实力与日俱增,东月窥探过几次后,就再不敢伸手了,如此一来,昭国整个北方边境得以安享百年来难得的平静。

    内,当年苏家交上来的盐业更带来巨额财富,令弘光帝的国库迅速充盈起来。商人富甲天下之说的由来,弘光帝如今明白了。在命密卫打探了国中富商的财产后,弘光帝命人重制了税率。

    招兵买马是需要钱的,所以不能让朝臣或民间势力有富可敌国的可能,而且圣人有云:饱暖思yin欲,因此更要节制百姓。而课以重税——就是光明正大地从百姓手中搬走家产的途径。

    弘光帝的国库就这样迅速膨胀了起来。这几年的风调雨顺,让他的新税率暂时还没在民间引起不满;至于商人们,本着民不与官斗的古训,和对比东西公路上诸国动乱带给商旅的噩梦,还能安享富足的他们,眼下是顺从了。

    边关无战事,手中握有天下财富,弘光帝自然敢动兵部。

    他首先派密卫潜入军中,就像当初对付沈燏属下将领一样,或诱惑或反间或抓住把柄加以威胁,让兵部尚书任宏、威远将军冯常翼所代表的任家与冯家百年凝固的派系松动。但不同的是,沈燏与他同母所出,又常在边关,除军队外,朝中势力薄弱,他可以加以贬斥或于各部驻军间调动。这两家则不行,六大世家绝不只是族众庞大而已,当初收拾齐国公顾家,他就花了许多功夫防范及善后,且对顾家极为仁慈,还是招来余下四家警戒,所以他不能明动,只能一步一步地瓦解。从封赏的差别,到联姻,到神鬼无知的暗杀,同时大举提拔自己的心腹,以及任用任、冯和从属于其派系的家族中不得意的子孙,弘光帝用尽一切手段。

    弘光十一年,夏末,辉煌百年的世族宁远侯任家、威远将军冯家,在血烟中终于零落成泥。

    弘光帝用了最狠的一招,他令密卫用冯家长孙的命挑起两家族间的争斗,又刻意拖着不予裁决。期间,密卫继续挑拨,双方不断有子嗣丧生,血腥味让这百年贵族优雅下的武将血性喷薄而出,两边的子弟公然对决。最终在弘光帝召六弟宁王回京为其母妃冯太妃庆贺生辰时,民间不断传言宁王回京乃是为助冯家对付宁远侯任家的,而宁王近京城后遭遇刺客一事,竟流传为任家欲先下手为强。

    至此,早已察觉不对而约束族人行事的任宏知大势将去。外孙苏寄宁送来的消息更是让他明白,“宁远侯”三字是任家绞命的索,而所谓冯家不过是绳索中的一股罢了。

    断股求生,待时而动。

    苏寄宁送来了某人的手书,任宏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封宁远侯自责教养失当,致子嗣举止失礼,请带不肖儿孙告老还乡的奏折送入宫中。但还不等弘光帝批下圣意来,隔日深夜,刺客潜入冯府中,大肆屠戮。

    待御林军控制住局面的时候,赫赫一个威远将军府,已变成罗刹地狱。冯家上上下下计有主仆百余口丧命于毒药、刀剑和火焰之下,余者或伤或残,冯氏嫡亲无人幸免,一地污浊的鲜血就这么映在踉踉跄跄赶来的冯太妃眼前。

    听闻此消息,任宏猛地站起来,那神情,似乎伸手要将那来禀报的下属拖到跟前来,但宛如钉入地板的双脚让他一步也动不了。摇晃几下,任宏跌坐到椅子上,神情木然。良久,他凄然长叹一声。

    “天要我亡,是天要我亡啊——”

    第三天,已被御林军团团围住两日的宁远侯府,等来了弘光帝的圣旨。

    削爵、抄家、斩首、流放,这是公告天下的对任家胆敢谋刺宁王、血洗冯家的惩罚。

    罪证如山,史载,天下莫敢为任氏言!

    冯家却没有因此真正辉煌,冯常翼重伤,三个儿子两死一残,孙辈更是只有最小的三个几岁孩童完好,族中乏人,兵部自然就脱离了掌控。大方地赐给了六弟更大兵权的弘光帝,成为最大赢家。

    但渌州苏家没有被此事所连累,或许是因为年初苏骋的去世,或许是因为苏家这几年的每况愈下,或许,是弘光帝不想世人意识到他在这一年里的丰收。渌州苏家,就这么在沉寂中度过了弘光十一年寒冷的秋冬两季。

    再度重返京城,严陌瑛站在城西寺庙的高塔上静静地俯视着这座壮丽的城市。刚刚经历了两个家族覆灭的血腥,这座繁华的城市在早来的秋风中显得有些萧索,满城灿烂的秋菊宛如天地给死者的吊唁。

    “……是时候了。”

    站立良久,严陌瑛微仰头,对着天空轻语了一句。话音甫落,顾显从塔顶轻巧地跳下来,顺着严陌瑛的视线斜看出去,冷冷笑了一笑,道。

    “——对,是时候了。”

    严陌瑛依旧神情淡漠,他的目光从街市转向华美的皇宫,又转向遥远的有着重重山影的西北,转身道。

    “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

    把血腥断然丢入记忆里,严陌瑛开始启动自己谋划了六年的女帝的第一步。现在,整个京城都知道那位因怀念亡夫便给一双郡主们自小请了西席教授兵法武术,并亲自督导学习的东静王妃,这几年来在排兵布阵上的表现越来越精彩,令几位先生大为叹息其竟身为女儿身。此消息一时引来人们热议,东静王妃的名声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再度传遍昭国。

    对严陌瑛来说,这表示各方面的条件都已成熟,所以,他也没有时间来为这场无可避免的屠戮伤感了。

    他不是僧侣,没有舍身饲虎的慈悲。他只愿用尽全部力量去创一个煌煌盛世出来,只愿将来在书写弘光十一年这段历史的时候,再还原一个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