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尘起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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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江春旧年

    漫天飞舞的雪永远是冬天最轻灵最美丽。也是翩然着盛放得最妖娆的花,江南江北,在这似乎要铺满了整个天地的落花阵中,掩去繁华与破败,只留给世界一片纯净又耀眼的白。

    如果没有饥寒之忧的话,人,都应该是爱看雪的。

    兰尘当然属于此列,而且幸好,在这个异世界里,她目前还未遭遇过此等忧患。早先在苏府打工的那年虽然大雪天也得早起去翡园扫雪,但一个人无牵无挂,自然会懂得爱惜自己,而且冯大婶送来的棉衣可是实打实的厚,她也没怎么冻着。如今么,多了个儿子,不过不用自己养,其实倒算拣了个便宜。

    一边帮萧泽分门别类整理着书房里层层摞摞的资料与文件,兰尘一边瞅着空隙赏着窗外又飘大了的雪。屋子里燃着火炉,早先洒了些香料进去,热气一蒸,满室清雅的梅香让人的心仿佛都要醉到梅林的记忆里去了。

    萧泽的公务终于处理完毕。兰尘帮他斟了杯茶水递过去。

    “雪又下大了,地上不知积了多厚,公子待会儿还去船坞察看吗?”

    “嗯,去。不要紧,我看看就回。”

    “哦。”

    兰尘点点头,知道萧泽就算只看看也肯定是赶不及晚餐时间了,得让人准备着他回来后用膳。

    “还有件事儿,周夫人刚才差人来问,今年过年,门主他们是否回来?”

    萧泽啜了两口茶,想了想,道。

    “应该是不回来的,还是我们选几天去爹他们那里过年吧。嗯,就给周姨这么说,门里还是按往年的规矩办,只是我们空出三天就好。”

    “知道了,那我等会儿去周夫人那儿一趟告诉她。”

    萧泽看看窗外的大雪,笑道。

    “下得这么大,叫个人去传话就行,你还是别过去了。再摔一跤可真得在床上躺着养伤的,你不是老觉着小萧给染儿她们添麻烦了吗?既然如此,就别再增加他们的负担啦。”

    想起先前自个儿为了显示母爱,硬要带兰萧去玩雪,结果没料到抱着儿子会那般重心不稳,一下从园中矮坡的亭子台阶上“咻”一声滑下去摔得老远,吓坏了染儿,逗笑了兰萧的糗事。兰尘从善如流。反正萧门的丫鬟就算不是武林高手,至少也是个下盘稳的练家子。她开门去唤了一个守在小间的丫鬟来给周夫人传了话,回来时,萧泽已经放下茶杯,站在窗前沉静地看着窗外。

    兰尘关上门,萧泽回过头来,抖抖手中的信纸。

    “寂筠和庆王要来南陵了。”

    “……不好的消息?”

    “不,倒是有着公干的名义。庆王不是兼职工部么?督察沟通昭国南北的大运河南河河道疏浚与河堤修护是工部每年的大事,皇帝下旨,今年着庆王南下察看南河情况。”

    兰尘重又拿起鸡毛掸子扫着书架,思索着问道。

    “是皇帝主动任命,还是他们自己请命的?飞云山庄的事才过去几个月,他们来,不会有问题吗?”

    “君命不得不受啊!再者,从白鸿希的说法来看,弘光帝不一定能想到这个层面上去,但是吴濛会把绿岫与我们之间的联系保密多久,却是无法确定的。所以严陌瑛也以为,把庆王挡在绿岫前面是较稳妥的做法。虽然目前庆王的意思还很模糊,但得到他的同意,也是迟早的事了。”

    “就因为那些个侧妃么?说实在的。我有点担心,庆王被监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当初寂筠那么危急,他终究没出手相救,而今不过是被监视得更紧了一点,他真会干脆地反吗?”

    “会。就像你曾说过的一个比喻,最后压跨骆驼的可能就是多加一根草。庆王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可以忍耐很多很久,但当心理上承受的事过多的时候,再坚韧的弦,也是会断的。何况当初寂筠的事,他并非毫无所动,相反,那已经压在他心里,重得快无法承受了。”

    “唔,好吧,但愿如此吧。不过你已经派了人在庆王身边了吧?寂筠身手不错,加上易容术出神入化,庆王的安全倒也大抵能保证。”

    萧泽走到火炉边把信丢了进去,看着那张纸翻卷着化为灰烬。

    “严陌瑛的打算,是趁此机会把庆王作为旗帜来号召人心之所向,毕竟绿岫是女子,她这身份在初始阶段还不适合拢聚人。”

    “这么说也是。”

    兰尘点点头,严陌瑛是个有能力谋划全局的人,而对这个时代人们的心理,他们当然比她更了解。谋国谋政,玩的就是个心理游戏。

    “那他们此来,见面方便吗?”

    “放心,这南陵。毕竟还算是萧门的根据地。”

    “皇帝也是这样想的吧,飞云山庄的势力不是已经在往南陵渗透了吗?孟夫人一事这么了结,那暗地里的密卫还不知道会增加多少呢!”

    “不要紧,这也算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吧。”

    萧泽笑着回身去书案前收好门中往来的信件,将已批阅好的递给兰尘。

    “我要去船坞了,这些给了杨总持,你就回清园去吧。小萧现在好像还很期待你跟他玩呢,早些回去让他高兴高兴。”

    “什么啊,公子!我是他娘,可不是他的玩具。”

    “呵呵,有什么差别吗?”

    “差别大了,我这是寓教于乐,开发早期智力!”

    萧泽大笑:“是了,确实是开发智力来着,小萧如今可是明白虫子有多可怕了,这算不算心理阴影?”

    “……呃,我会努力用可爱的卡通形象来帮他纠正的。”

    “那你加油吧。”

    萧泽扬扬手,打开书房门大步走了出去,候在门外的护卫即刻跟上。兰尘走到门边,没急着关上门,她搓了搓手,看着漫天铺卷的雪花。

    已经有一年没见到绿岫了,因为状况频出。她们后来甚至连信也再没传过,只是从萧泽的转述里知道绿岫在孟太后面前表现着孀居儿媳应有的贤惠与东静王妃不可缺少的处世能力,知道她对那对女儿一样疼爱。但兰尘已无法揣测绿岫独自站在书房那扇窗前看着天空时心里会想些什么,是沈燏,是兰萧,还是那君临天下的势在必得?

    总之,再见,不知何时!

    庆王要巡查江南当然不是说来就来的,这奉旨而行自有一套规矩要遵守,比较起来,苏寄宁的动作就快了。前两日递了信说要南下看看商行情况。顺便拜访老友。没几天人就到了南陵,而同行的帐房先生中,不起眼地多了位严陌瑛。

    宾主既是好友,便没那么多客气讲究了,各自闲散坐定,遣走丫鬟仆役,站在苏寄宁身后的严陌瑛这才与萧泽拱手见过礼,又请了他坐下。

    萧泽亲自斟了杯茶水递过去,笑道。

    “没想到严二公子也会来,千里迢迢,不知所为何事?”

    “倒没什么大事,只是大局已谋定,眼下是累积王妃力量的阶段,宜静不宜动,在下便想亲眼看看国中各重镇的情况,也好细加修饰。”

    “不知萧门所提供的信息,可令二公子满意?”

    “萧少主客气了,贵门消息灵通,为王妃提供了最大助益。今后,还请萧少主命人更严密关注那几位州郡长官的动向,以圣上的控制欲,对世家再次出过手后,这些握有军政大权的刺史必会让他也开始不放心的。”

    “二公子放心。不过,皇帝这几个月来十分安静,二公子能猜得出来,他是要对哪家出手么?”

    严陌瑛看看萧泽,摇摇头,道。

    “我也说不准。不过从三年前武林盟主和这一次孟夫人的事来看,因为飞云山庄已在掌握中,加上孟夫人地位未减,萧二公子权力更增,所以圣上的重心目前还不在武林,他显然更看重朝中权贵和商业世族,这一点要请苏大公子多加小心。尽管你已放弃了苏家许多明面上的生意,缩减了世人眼中苏家的财富,但圣上对这‘富可敌国’的称号仍极为敏感,倘若为密卫查知公子私下的掌控。只怕圣上会雷霆大怒。”

    苏寄宁坐直身体,笑道。

    “我也正忧虑此事,但看来也只有小心为上了。”

    “这样还不够,苏大公子要考虑如何转移了。贵府泼天的财富,圣上耿耿于心,他就算找不到机会直接下手,也很可能在对付诸如宁远侯任家的时候,把苏家网进去。”

    苏寄宁神色一凛,随即向严陌瑛拱手道。

    “我会与家祖商量,尽快解决此事。”

    萧泽轻轻一笑,也看向严陌瑛。

    “二公子此时提起,可是需要萧某做些什么?”

    严陌瑛也不客气,直接道。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此为迷惑对方的根本。据吴鸿所言,以圣上疑心之重,最不愿看到的乃是国中重臣巨贾大族的和乐共处、精诚团结,这对他而言意味着臣民们极可能勾结作乱。所以,假若萧二公子可以极之信赖,那么不妨让他私下里与苏大公子某位受重用的弟弟或者属下合作,名义上占有被转移的财富,我想,这样的事,圣上应乐于见到。”

    “二公子在渌州应已见过舍弟吧。”

    “有幸见过。”

    “如何?”

    “冷面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倒是让人无法怀疑冷心之说。”

    “那么前不久二弟救了在下一事,严二公子又怎么看?”

    “欲擒故纵,这也是一种解释。”

    萧泽没再说话,他慢慢饮完杯中茶水,这才抬眼道。

    “我会与二弟谈,只要他同意,此事但凭严二公子谋划。但事成之后,我二弟的名誉,可否保证?”

    “萧少主尽管放心,这不过是利用萧二公子的身份做的烟雾,并不需要二公子真的去做什么。待一切尘埃落定,主上该封赏的封赏,少主也信任依旧,那世人自会明白的。”

    点点头,萧泽在心中算了算日子。

    “那二公子且稍候些时日,待过年时他们回来,我会与二弟说,若他同意,到时他自会去渌州找公子详谈的。”

    “好,那在下就静候萧二公子了。哦,对了,如此一来,此事来龙去脉只怕就要告诉一些给令弟,萧少主打算说多少?”

    萧泽弯起唇角,直视着严陌瑛道。

    “二公子尽管放心,我这弟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还是有劳少主三思。”

    “多谢提醒。”

    气氛有一点点僵,见两人均未再吱声,苏寄宁淡淡微笑着抬手给他们续了茶水,问道。

    “萧,你三弟,如今可有何消息么?”

    “没有,我们什么都没找到。不过我不信三弟真就这么葬身水底了,尽管我没想到他会有那么一批人马,但这么多年他的游历是真真实实的,而且他是主动跳江,他可不是会寻死的人!”

    苏寄宁皱起眉头,斟酌着字词。

    “萧,你想过没有,若是萧漩没死,他又不出现,现在,他在做什么?”

    严陌瑛的眼帘抬了抬,萧漩虽说与他们的事关联不大,但既与萧泽关系紧密,那对他们而言,就算是个不可忽略的因素。况且以他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萧漩若还活着,十之有九会回来找萧泽的麻烦。兰尘就跟在萧泽身边,再度被波及,便是极有可能的。

    萧泽握着杯子,右手中指轻轻抚着杯上的花纹。

    “三弟么?他自然是会想办法来打败我的。不要紧,只要他活着,一切就好商量!”

    “虽是如此说,你——要当心些,萧漩的人,也许远不止那点。”

    “我知道。”

    萧泽笑了笑,正说着,有轻轻的脚步声远远传过来,严陌瑛未习武,耳力自未如此敏锐,苏寄宁倒是听得出,他看看萧泽。

    “放心,是兰尘。”

    严陌瑛手中的杯子顿了顿,低垂的眼帘盖住了他的眸子,茶水的热气一腾,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是兰尘推门进来。

    愣了愣,显然也是没想到严陌瑛会来,不过立刻就明白了,兰尘微笑着朝苏寄宁和严陌瑛欠身施礼打过招呼,习惯性地走到萧泽身后站定。

    萧泽偏头去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

    “是韦老先生来了,硬是追着问公子今年过年去不去麟趾山。”

    “哦,今年……恐怕不能去。”

    “老先生既然亲自跑来,自然是不依的。”

    “好吧,晚点我去说。”

    回过头来,萧泽又对苏寄宁他们道。

    “今日就留下了,我在清园准备了小宴,余下事务,咱们再详谈。只是严公子既扮作帐房先生,只怕要换个模样来清园会比较好。”

    “这好说,但是要进清园,还得萧少主派个人来接应吧。”

    “公子放心,我随后就安排。”

    苏寄宁忙站起来,道。

    “我随严公子一同出去,这样也免得别人对严公子扮作的帐房先生好奇。”

    “也好。”

    三人便起身离座,同出了书房。

    向萧、兰二人拱拱手,苏寄宁和严陌瑛转身离开,萧泽和兰尘则转身走上回清园的回廊。小宴在傍晚才开始,现在,得去把清园中那位尊神先给哄好了,这可是让苏寄宁与严陌瑛先行离去的好借口。

    这是个资讯相对不发达的年代,尽管萧门消息灵通,但限于南陵、渌州、京城之间的距离,加上保密的要求,许多事务,他们只是在整体上达成了一致。所以严陌瑛此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与萧泽商谈细节。

    要助沈盈川登上帝位,最难的就是如何让她得到世人承认。

    严陌瑛的计划,是把一切准备做充分,他们必须要先花上大量的时间组建最为稳固的力量基石,以最精干的人手和丰足的财富拥有对军队的实际控制力,拥有民心,拥有在朝堂上的号召力。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尽量在最后,如兰尘哂笑着期待的,兵不血刃。

    当然,还有另一个最好能具备的前提,那就是弘光帝处政失当。

    帝王无道,不外乎残暴荒yin,失国君掌理政务之职。弘光帝显然不属于此列,他属于那种欠缺领袖才能的人。如他的同胞兄弟东静王,如掌握重大权势的昭国世家,在他的安全感能保证之前,弘光帝不会停止打击任何他觉得有威胁的人或家族势力的。只是,拢权无可厚非,但任何事都有度,堂堂一国君王若是过于不能容人,那便意味着臣子的离心离德,朝堂一散,自然无法应对外来冲击。

    而如今弘光帝在施政上还有另一个尚未显露出后果的弊病——重税。保持国库的充盈是必要的,然而以向百姓课以重税的方式,将整个国家的财富牢牢掌握在皇帝一人手中,这种心理,严陌瑛倒猜得到原因。说来说去,就是不放心,但这却是地主敛财行径,绝非国君能为。

    历数昭国以往治世,富国而不及于民者,皆乱。

    昭国确实拥有广袤的国土,丰饶的田地河湖,勤劳的民众,可是昭国并非天堂。它的四周从不乏虎视眈眈的尖牙利爪,而种种灾祸诸如洪水、干旱、瘟疫等,也从未远离过这片土地。不富民,则经不起一点祸患的折腾。

    有半年未见,这些话题,严陌瑛还是能与兰尘聊得尽兴。兰尘这人,可能不具备多么完美的实际处事能力,但她却能把这时局看得清透。

    西梁、北燕、东月诸国,目前边关还算平静,但各国内中风暴之势已在蓄积,昭国居于政治中心,风暴一旦扫开,昭国必会受影响,严陌瑛自然打算要做好完全准备,以便最充分地利用这些机会。而兰尘习惯性的横向与纵向结合的思维方式,也的确让严陌瑛又发现不少可利用之处。萧泽与苏寄宁谈着南北商业上的事务,偶尔也会插上几句,四人倒也是相谈甚欢。

    连兰萧这小小的娃儿亦是静静地坐在兰尘怀中睁着双大眼睛,好像正认真地听着。他还太小,眼下当然看不出兰尘打的这从小熏陶的主意是否有用。

    这一趟南下,严陌瑛还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本是重瑛书铺在渌州刚刚出版的《女驸马》,一本是前些天才在风雨台上演的戏曲《杨门女将》的剧本。

    原本因为传奇《杨门女将》,整个昭国都已经被震得几乎跳起来,现在多了戏曲不说,又有奇女子的奇异故事走入人们视线,这一回更超乎人们想象,昭国的这个冬天,简直可以用火热来形容了。

    而这个倾向带动了人们对昭国历史上那些也曾叱咤风云的女性的探究,如华英公主等人顿时成为热门人物,激烈的辩论也随之展开。

    或许是《杨门女将》及《女驸马》都把皇帝摆在正面,而严陌瑛布置下去的宣传攻势也击中在抵御外辱、惩恶扬善这一基调上的缘故,至少目前,朝廷还没有对此有任何表示。

    而为了不给人怀疑,除了戏曲上会将《女驸马》也改编外,重瑛书铺接下来出版的传奇将与巾帼女性无关,神鬼狐怪,花妖树精,这样的故事将把最纯洁的爱情讲给世人听。

    这时离年关已经很近了,时令虽然还在冬末,但天气回暖得早,尤其江南地方已有草木萌芽迹象,农业乃是立国之根本,天候不等人,春天转眼就会到,春耕也该早做准备了。由于御史对水利工程弹劾得较多,庆王已经预定不日即离京,这个年,他看来是无法在京中安然度过了。而那些未能克尽职守的地方官员们也不得不在这个冬天仅剩的时间里赶快加班,庆王熟知水利工事,且是出了名的贤王,这河道修缮、引渠灌溉又紧密关系到来年农事,既是奉旨巡查,那庆王当然就不会客气。

    严陌瑛决定留在南陵,一则他没来过江南,对这里的了解全部来自书本记述,未免有失之偏颇处。而兰尘关于江南未来之发展的见解,让他想多了解江南一些。再者,严陌瑛也想与庆王长谈一次,渌州是弘光帝目光不会稍有遗漏的重要城市,他们自是不便,但南陵的话,萧泽可以办到神鬼无觉。

    不久,苏寄宁便离开了南陵,他是要赶在过年之前回到渌州的。模范父亲现在心心念念的就是可以多陪陪他的宝贝女儿苏月如,这让兰尘在目送他的船远行后大叹意料之外。

    “真看不出来啊!苏大公子优雅华贵,总觉得跟好爸爸形象联系不起来呀,谁知竟会如此疼爱女儿,果然男人其实更容易宠溺孩子的么?”

    萧泽失笑,兰尘有时候的想法真的是很能让人无语。

    “疼爱子女乃是人之常情,也没那么奇怪吧。”

    “不是啦,只是有点想象不出他表达父爱时的样子。他那个气质,要说是好情人啊什么的,我倒能立马反应出来。好父亲么,这个就——”

    兰尘耸耸肩,无心之言却在看着远去船影的萧泽这里荡起了些许涟漪。

    他知道苏寄宁心中放着的人不是秦宛青,不过自他结婚以来,倒再未听他提起过那名女子,夫妻间可算是相敬如宾。但老实说,苏寄宁对女儿的疼爱倒也真有些出乎萧泽的意料,那确实过于宠溺了些,如今想来,萧泽也不禁怀疑,不会是这个孩子有肖似于苏寄宁那意中人之处吧?

    好友的家务事,萧泽不会冒失多问。只要秦宛青安于做好苏寄宁的妻子,只要苏家、苏寄宁无事,他们就这么相敬如宾下去也未尝不好。

    寄宁不像父亲,秦宛青亦不会是孟姨的。

    新年,十数匹马,一辆马车,江南一片早春鲜丽景色,萧家人在萧泽带领下赶往萧岳与孟夫人隐居的庄园团聚。从这一次开始,兰尘再未与萧泽一起过年。他陪伴他的家人,而她则陪伴她的儿子,生活,没有什么不同。

    许多年以后,兰尘回忆起这段过去的时候,偶尔觉得,或许其实还是有点不同的。只是在那些年,分开的时间太短,还不觉得需要想念。

    远远看着马队驰进那间他从前也曾进去过的秀美的庄园,他静静坐在栏杆边,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是打开扇子的习惯动作,但他自从那雍江中爬出来起,就再没拿过扇子了。

    “阁主,请回吧!萧门看着只来了十余骑,却俱是门中绝顶高手,而且暗地里的人马估计也不少。我们轻装来此,怕是不妥。”

    属下拿起宽厚的斗篷,在旁躬身劝着。

    萧漩没有回应,他依旧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好一会儿,他站起来。

    “走吧。”

    “是,阁主。

    出了茶楼,披一件貂鼠皮斗篷的萧漩已然变成一名长髯富商,他慢慢走过小镇,擦肩而过的是晚了片刻抵达此地的流云谷少谷主夫妇护卫严密的车队。

    他们夫妻也要来陪萧岳等人过年的消息早送到庄园了,迎接的护从在镇外就已将车队又围了一层,在这风景秀美却偏僻的小镇上着实引人注目,尤其流云谷白衣飘逸的整体扮相更让行人纷纷驻足。萧漩混在路边的人群里淡淡地看着,他的出众引起了护卫们的注意,但却不会有人将这儒雅淡漠的长须男子与经年一身优雅白衣玉扇的萧三公子联系起来。

    车队很快过去了,萧漩走出小镇,上了马车往西南方向而去。

    属下们都懂得他向来的习惯,服侍脱了斗篷后就赶紧退了出去。萧漩独倚坐于铺着柔软虎皮的榻中,在夜明珠柔和的光里,感受着车身的摇晃。

    这自然不是他第一次背向家人远行,他早就习惯了,都不知道有过几次了,纵使是在这样热闹的团聚的时候离去,也不会有人关注的。大哥有父亲,二哥有母亲,连小弟和小妹都有周姨温柔的两手圈着,只没有人挽留他的走开。

    或许给别人说的话,都会笑他不知满足吧,或许,或许……他跟母亲真的太像,比二哥像多了,但为什么连母亲眼里都没有他呢?

    想不明白,连几乎被狂激的雍江水卷走的时候,他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他只能丢开那柄萧家子孙至死不弃的宝剑,拼命从水里爬出来,继续走下去,用他的方式来把萧漩这个人——刻在昭国的历史上!

    这样,再不会有人看不到他了吧!

    马车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萧漩警觉地绷紧了身体,车外传来属下的声音。

    “敢问阁下是哪路英雄?为何要拦我家主人的路?”

    “……三公子。”

    久久,前方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萧漩皱起眉,这声音听着甚是耳熟。

    “三公子决意离开是不错,可是,怎么能连这柄错金琉璃匕首也忘了带走呢?这可是我家主人从前的心爱物,当年令堂携子归省时特意赠给了三公子的。父母兄弟可抛,这个,如何能弃?”

    错金琉璃匕首?

    萧漩慢慢坐直身体,这个东西,是当初随母亲晋见尚为太子的弘光帝时蒙亲赐的,如今还记得这件事的人可不多。对方这么说,难道竟是圣上派来的人?

    他们是如何找到他的?

    “不接着吗?”

    那男子的声音毫无起伏,确实很耳熟但实在没有印象。这时,车外的属下犹豫着低唤了声,萧漩抬手掀开厚重的车帘。

    晴朗的冬日天空下,灰衣男子如峭壁上枯秃的柏树般立于路中央。在已有春芽萌发,远看透着些绿意的柳枝、嫩草的映衬下,男子的萧索气息却似带来倒春的寒冷。

    “阁下贵姓?”

    “吴。”

    “从何方而来?”

    “天子脚下。”

    “——是贵主人特意要阁下来提醒那柄匕首的么?”

    “是,荣幸之至。”

    灰衣男子抬起手臂,萧漩的属下们手已搭上了各自藏起的武器,但那男子却只是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正是一柄晃着金光的匕首。

    “公子不看看是不是原物吗?”

    男子说着,随手将那匕首抛了过来,一名属下伶俐地接下,呈到萧漩面前。

    因匕首是御赐之物,萧漩曾仔细玩过段日子,自然熟悉。他淡淡扫过一眼,看着那灰衣男子。

    “贵主人有何吩咐?”

    “助我家主上一臂之力,自然让公子得偿所愿。”

    “哦?贵主人知我何愿?”

    “这江湖,终有一日会是公子囊中之物。而有了我家主人的印信,天下何人再不识君?”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淡漠地看着这曾助母亲袭击大哥的灰衣男子,想起曾见过数面的那位及人间至尊的表舅父冷肃的脸,萧漩把那庄园秀美的景致赶出脑海。

    那些回忆,他再不需要了。

    很早之前,曾经有人劝他放下这些计较。人生已短,何苦来哉?说得倒是有理,但那人既不是他,也没有他的苦楚,又如何解得开这个结?

    那人只说对了一句话,万事皆有因,万事皆是果。

    今日的,是果,还是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