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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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一百二六

车到广州,兄妹俩刚一下车就感觉身上的大衣穿不住了,都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广州比长沙起码要高出华氏三十多度,十二月里也只用穿单衣加件外套就好。

    他们准备乘坐的国际航运公司的邮轮两天后才有一班开往法国,艳春问明情况买好船票,然后带素秋去旅社订房,打算再添置些出国应用的物品。

    走进旅社客房,素秋丢下大衣,回身望着艳春不安地问:“哥哥,我们为什么突然要出国?都还没跟爹娘说过,我也没向学校请假,还有……”

    “丛放要抓你,琉玚兄帮咱们离开的长沙。”

    艳春简捷明了地回答,然后把皮箱搁在行李架上,再将两人的大衣分别挂好,面容始终很平静。

    素秋一惊,随即满心愧疚地低下了头。

    过了半晌,她走到艳春身边担心地问:“没有出什么事吧?卫大哥他们还好吗?”

    “当时还好,不知道现在怎样。”艳春语气平平,温润的脸上有丝沉重。

    素秋又垂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眼,乌黑的睫毛湿漉漉的。

    “哥哥,你为什么不骂我?我太天真了,连累了卫大哥不说,连爹娘都没能见上一面就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我……”

    她的声音哽咽,内心极度难过和自责。

    艳春停止整理的动作,望着她的脸微喟:“素是为了解救同学才这么做的,并没有过错。哥哥为什么要骂你?那天素吓坏了吧?”

    “哥哥!”素秋扑进艳春怀里,忍不住抽泣起来。

    那天的事情她一辈子都难以忘记。原本待自己亲切的大哥哥忽然换了付脸孔对她,原本正直豪爽的英雄忽然化身为邪恶的小人,实在让她无法接受这种巨大的改变。

    心惊肉跳地逃离、剧烈疼痛的折磨,都令她如惊弓之鸟。现在终于听到温柔关切的询问,终于可以释放积压了几天的恐惧,怎不让她悲喜交加?

    艳春身体僵了一僵,才怜惜地伸臂回搂住她,内心也是百感交集。他即庆幸终于逃离魔爪,又担扰走得实在匆忙,丢下一大摊子事情不知道琉玚能否应付得过来。

    素秋刚犯过心疾身体本就虚弱,又兼车马劳顿,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艳春将她安置在床上,替她盖上夹被,再仔细端详了阵才蹑手蹑脚地走出客房。

    下到旅社底层从柜台处借来纸笔,艳春分别给父亲、琉玚、知繁及顾校长写了封信,说明情况表达他们不得不离开祖国的惆怅心情。

    写好信,他托给旅社伙计去投递,另给了几个小费。信封上署的是他在旅社报的假名,内里才是本名。一天未离开广州就存在一天的危险,他不能够冒险。

    回到客房,素秋恰巧醒了,兄妹俩稍事梳洗一起上街购物。

    艳春的衣裳,卫家司机好歹带了几件,素秋的则连一件替换的都没有,所以他们主要是为素秋买衣服及女孩子应用之物。

    法国冬天比长沙还要冷,俩人又分别添了些御寒的物品。

    兄妹俩拎着大包小包一路走下来,感觉广州要比长沙热闹得多,治安也相当好。他们不时看见身穿蓝色军装的年青人三五成群地出现在街道上,到处都张贴着倡导民主、打倒军阀的标语。

    中间他们曾在一间茶馆歇脚,也没有发现“莫谈国事”的提示语,整个广州的空气里都有一股热烈开明的气氛。

    素秋望着旁边那几个一边喝茶一边大谈国共合作的军校学生,心里十分羡慕,不禁猜测他们就在黄埔军校上学。

    由此她忽然想起了琉珏,就凑近艳春悄声问:“哥哥,咱们去看珏姐姐好不好?”

    琉珏参加黄埔军校的事情,因为她的一纸留书已经在卫家成为半公开的秘密,艳春自然也有耳闻。现在听素秋这么问就点了点头说:“也好,正好可以跟她谈谈卫家的事情。她离家么这久,肯定十分思念家人。”

    素秋原本兴奋的心情变得有些忧郁,既为卫家自琉珏走后经历的一系列不幸而难过,也为卫家不能接受这么一个革命的孙女而感到遗憾。

    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军校,进去却困难,守门的哨兵无论如何不肯让他们进门,只答应打电话帮着喊人。

    不一刻,满脸激动的琉珏就大步流星地出来了,见到兄妹俩她又惊又喜,抱住素秋就不放手了。

    几个月的军校生活使琉珏的变化很大,首先是一身军装显得她更加英姿飒爽。她的脸比在长沙时更黑,却更加容光焕发。其次是头发,原本齐耳的短发剪得更短,到附近茶馆喝茶时她摘掉军帽,那头发竟然短得和艳春一样了,引得素秋一声惊呼。

    “珏姐姐,你的头发!”素秋指住琉珏的头发惊讶万分。

    “怎么样,看上去很利索吧?我是卫生队的,要自己先减少累赘才行。”琉珏用手指顺顺发丝爽快地说,目光集中在素秋那条粗粗的发辫上,“秋妹要不要也理成这种发式?打理起来特别方便,以后就不必总是劳烦春哥了。”

    “我不要。”素秋赶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辫子,好像琉珏已经要拿剪刀来剪一样。

    “哈哈!”琉珏失声笑了起来。

    艳春温润地笑着,看两个女孩子闹并不插话。

    笑了一阵,琉珏收起笑容认真地望着他们问:“你们怎么到广州来了?现在又没有放假,出事了?”

    素秋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瞅瞅艳春有些不好意思开口解释。

    艳春左右看看,见周围都是热烈聊天的茶客,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压低声音将来此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

    琉珏眼□□出锐利的光芒,握紧了拳头坚定地说:“这些军阀,总有一天我们要将他们统统消灭,还中华一个朗朗的乾坤!”

    素秋没有接口,觉得丛放虽然是军阀也做过错事,但要将他消灭却有些矫枉过正。

    艳春却赞同地点头说:“国家需要统一,军阀割据必然造成实事上的分裂和弱势,也易让列强对我国生出觐觎之心。这种局面必须尽早打破。”

    琉珏用力点头:“春哥所言小妹极是赞成。我们军校的教官也是这么说的,孙先生已去北平,如果和谈成功,中华统一将指日可待。如果失败也不要紧,在这里已经聚集了众多革命者,武力北伐已经开始筹备了。到时候,我们就要用革命的枪解决掉妄图维持割据的□□们!”

    刚才素秋就听人在争论国民党、□□的先进性,现在有些好奇,小声问:“珏姐姐,你是国民党还是□□?”

    琉珏谨慎地四下看看,才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已经是中国□□预备党员,等再经过考验就可以成为正式的成员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豪和激动,两只眼睛也闪闪发光。

    素秋微微吃惊,不过并没有再追问,想了一想又问:“徐子良他也是……”

    琉玚激动的神情收敛,缓缓摇头轻声说:“他在长沙时就加入了三青团,在军校又遇到当初发展他入团的教员,现在他是国民党党员。”

    素秋忍不住一愕,望着她半晌才安慰:“那也没关系,现在不是说国共一家吗?”

    听了她的话,琉珏没有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似乎有满腹心事。

    艳春给琉珏续上茶转换话题说起卫家的近况,琉珏专心听着暂时忘记了烦恼。听到琉玟的婚事她有些感慨,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来。知道陈氏思女心切,她目视长沙方向脸上显出忧伤。

    三人在茶馆里聊到天黑,琉珏归校时间到了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惜别。

    上船的那天,艳春将暂时用不上的物品打成个大包提前托运到船上,随身只带一只皮箱和素秋来到码头。

    靠岸泊着“圣玛丽”号,是他们此次乘坐的邮轮。在舷梯下剪票,由一名侍应带着走进三层的一间二等舱。

    因为素秋是女孩子,艳春身边又带了大宗现款,所以他放弃更便宜人员却杂乱的三等舱订了有两张床铺的二等舱。一等舱价格过贵,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放弃了。素秋要治病,他们也还要在巴黎长住求学,不能不节省着些。

    素秋从未坐过大海船,但是离开故国的忧愁战胜了新奇,她只在舱里转了一圈就走出去趴在船舷栏杆上向岸上张望。

    岸上人流汹涌,有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也有光着上半身扛大包的苦力,有大亨也有乞丐,黄皮肤的中国人间不时夹杂一两个打扮迥异的外国人。

    素秋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人群,这些陌生的人在她看来都是那样令她不舍。她的心中涌起阵阵惆怅,睫毛湿润了。

    艳春安顿好行李,问船上的侍应生要来一瓶开水才走到素秋身边,同她一起最后眺望祖国,却没有开口打扰她的思绪。

    汽笛一响,舷梯收回船体,“圣玛丽”号缓缓驶离码头。

    岸上送别的人们及船上旅客纷纷扬起手中丝帕头巾,还有人扔出长长的彩带,船上船下一片起伏的手臂和布料,有人还哭起来。

    素秋手捂上胸口,觉得热泪猛地涌了出来,她赶紧低下头掩饰。

    艳春默默挽住素秋的臂膀,准备扶她回舱里休息。

    转身的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稍顿下脚步认真看了几眼,果然见丛放一身便装正在送别的人群中焦急地穿行,频频朝邮轮上观察。

    “外面风大,素回舱里再看也是一样的。”艳春目光闪了闪继续扶素秋回舱,一边轻声说。

    素秋靠在艳春臂弯里默默流泪,感觉心酸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