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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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一百一四

艳春正在学校的画室里作画,浩然和陌阳忽然开车来找他了。

    “天黑了,又冷,你们这会儿跑来做什么?”他不觉奇怪地抬头问,未及起身就被他们的模样诧异到了。

    浩然一身热汗,头发凌乱地搭在额上。陌阳一条胳膊吊着三角带,俩人表情都是欲说还休,怪异无比。

    见到艳春在灯光下消瘦的脸,陌阳忽然感到羞愧万分。是为了他,素秋才会下落不明,而一向爱护妹妹的艳春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

    “余少爷,你听我说,千万别着急。余小姐她……她失踪了?”陌阳上前一步困难地开口。

    艳春望着陌阳的脸,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忽然就成为了一座石像。

    浩然对艳春的反应感到很不安,心里不知怎地就害怕起来。他走上几步,急忙将事情经过详细述说一遍。

    “我刚从培华来,小秋还没有回去。我估计她现在最有可能待的地方就是大帅府,可是我们打听了半天也没得到准信儿。我姐夫说大帅现在心情不好不见客,所以他也不知道小秋在不在。”他最后说。

    艳春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光芒,似乎一天的寒星都坠进了那两颗漆黑的眸子里,而脸上仍旧毫无表情。

    他不慌不忙地离开坐椅,推开面前画架,低声却清晰地对浩然说:“带我去大帅府。”

    浩然忙不迭地点头,急忙抢先向外走。

    陌阳却看了眼那幅跌在油彩中被毁的已快完成的画稿愣了一秒才匆匆跟上。

    原本他以为绘画是艳春的生命,现在他才知道,素秋在他心目中远比生命更为重要。

    丛放坐在议事厅里阅读特务连刚从广州发来的关于国民革命军的情报,心神始终难安。

    冯玉祥在北京夺了吴佩孚的大权后,国内局势更加复杂动荡。被冯支持的段祺瑞上台后并没有统一军界、化解直皖两派对立的能力,颇为无奈。

    奉系明着站在冯玉祥等一边,却未免有些柳下之嫌。孙中山已于日前离开广州奔赴台湾,似要绕道北上与冯商讨合作事宜。

    而国内呼吁北伐的声音越来越高,吴佩孚和孙传芳也都在集结兵力,看来战争又要开始了。

    作为孙传芳所属,丛放也牵扯到何去何从的问题。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选择,更是关系到手下上万人的前途及命运。

    在作出最终决定前,他必须全面考虑清楚……

    议事厅外忽然响起一阵争执声,丛放不悦地抬眼,将铅笔丢到桌上,问:“什么事?”

    一个卫兵推门进来,立正行礼汇报:“大帅,有个自称余艳春的人要见大帅。问他有什么事却不肯说,我们怀疑他来历不明,正在盘查!”

    丛放侧头思索片刻,脸上忽然浮起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请他进来。”他起身整整军装。

    卫兵行个军礼退出去。

    门一响,艳春快步走进议事厅。他眼神平静,脸色却煞白,白得似乎都要透明了。

    盯住丛放,艳春没有任何开场白,直接开口说:“请阁下放家妹回校。”

    他的声音低哑,艰涩得似是从胸腔中硬挤出来的,与平日清朗的嗓音完全不同。

    丛放负手走至他面前停住脚步,安然一笑:“本帅并没有扣留小秋,余兄此话怎讲?”

    他比艳春高出半个头,身材又健壮挺拔,现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气势上很有压迫感。

    艳春黑到没有光亮的眼睛迎住他的逼视,低声说:“培华门禁已近,若非阁下存心扣留,家妹本该早已回去。”

    “余兄果然是最了解小秋的人,刚才她的确想回学校的。”丛放继续停在原地,忽然笑得暧昧,“可是,她忽然昏睡,想走也走不了了。”

    艳春漆黑的眼睛终于闪了闪,随即恢复淡漠冷然说:“希望阁下没有做什么不应该做的事情。”

    丛放气往上撞,想要打艳春却终于忍住退开,心里异常挫败。

    “此事与我无关。”

    他从桌上取过香烟,找出火柴点燃,慢慢说。

    只是某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在多事,而他只不过是想顺水推舟,造成素秋在帅府留宿的事实,从而达到使她名誉受损不得不嫁给他的目的而已。

    之前他没有那个策划,也没有那个企图,陈忻然的作法倒是启发了他。

    艳春的目光一直跟着丛放移动,听到他的回答没有再追问,只是干涩地再一次说:“我现在要带她走。”

    “她还没有醒,医生说……”

    丛放解释,艳春不怒不急的态度让他本想戏弄的心思完全消失。

    他不明白艳春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也冷静,若换作是他,早就拔枪相向了。他唯有感慨人和人真的存在很大差异。

    “我要带她走。”

    艳春木然重复,神情淡漠,似乎并没有听到丛放的解释,或是听到了却对此完全无视。

    丛放从军近十年,遇上的人无不对他敬畏,连孙传芳都要让他三分。可是这个余艳春却完全视他如无物,令他既惊且怒。

    在烟灰缸里按灭香烟,他几步迈到门口命令:“立刻请军医去带余小姐过来。”想了想又吩咐,“不要惊动夫人,告诉仆妇们就行。”

    卫兵急忙去执行命令。丛放走回办公桌坐进椅子里继续研究报告,不再理睬艳春。

    然而只是短短一行字,丛放看了几遍也没能弄懂上面的意思。而艳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逼得他只好一装到底。

    按理,他比艳春有权有势,完全不必在他面前感到势弱。但在艳春对素秋的这种可以毁天灭地的情感下,他竟然会感到心虚,毕竟私留人家妹妹的事情怎么说都欠妥当。

    他是军人,并不是秦五那些地痞土豪,所以还做不到为所欲为。

    不久,秀儿和另一个仆妇就扶着素秋来了,后面跟着德国医生。他的脸板得紧紧地,对于丛帅任意改变命令的作法很不满。

    素秋觉得头很痛,身上软绵绵地没什么力气。她扶住额角抬头看一眼厅内不禁呆住了,诧异地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艳春自她出现,眼睛就没有再向别处看一眼。见到素秋安然无恙,他的嗓子忽而哽咽。对素秋的问话,他只是轻轻点头并没有回答,目光舍不得从她脸上离开。

    “丛大帅,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昏倒呢?”

    得不到回答,素秋只好转而问出刚才一醒来就生出的疑问。

    丛放起身走到她身边,温声安慰:“只是意外,小秋。你对刚才的菜可能有些过敏,一会儿就会好。医生说不会有大问题。”

    德国医生的脸更青,对他随意编造出自己没有说过的话之举十分气愤。

    素秋应了声表示接受这个解释,勉强立定了告辞:“我哥哥来接我了,丛大帅,再次感谢你的帮助。”

    “我用车送你吧?外面象要下雨,有些冷。你现在的状况也不便步行。”丛放体贴地建议,回身去穿斗篷。

    忽然,艳春大步走过去一把将素秋横抱在怀里,然后一言不发朝外就走。议事厅里的人都愕了一下不及阻拦,他已经将素秋抱出门去了。

    素秋刚才头晕目眩并没有看清艳春的表情,现在在他如此突如其来的举动中终于意识到他正在生气。

    她没有勇气去看艳春的脸,也不敢再同丛放告别,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浩然和陌阳仍旧等在帅府外,谁都没有说话,内心极其担忧。不是他们不讲义气不陪艳春一同进去要人,而是艳春坚持他是素秋的亲人,要人只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拒绝其他人参与。他们一向了解艳春个性,又觉得他此刻同往常迥异,不得不听从。

    现在见艳春抱着缩成一团的素秋走出大帅府,俩人立刻迎上去让艳春他们上车。

    艳春脸色青白,一语不发地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抱着素秋与俩人擦身而过。

    看艳春意思竟是要将素秋一路抱回培华,俩人不禁愕然,担心地打量素秋,误会她已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素秋见到陌阳一喜又是一惊,望着他受伤的右手难过地抿了抿嘴唇。

    浩然同陌阳呆怔片刻后小声商议,觉得从方才素秋的表情看不像是出事了,但艳春却是大大有事。终是不放心,浩然开车,慢慢跟在他们身后。

    冬季的夜晚街上行人不多,但仍有些不得不出门的人。他们看到如此奇异的一幕,不由都好奇地驻足观望,有几个明明已经走过去了也扭头回望。

    素秋虽然缩在艳春怀里,周围的异样仍是感受到了。同时艳春不同寻常的行为也让她担心和疑惑。

    她悄悄抬头,四肢动了动,低声唤:“哥哥。”

    “不要说话。”艳春淡淡阻止她想要下地的举动,不紧不慢地大步向前走。

    素秋一怔,有点怀疑刚才她是否听错了。刚才那个声音同艳春往常的嗓音迥异,以往清越的声音现在竟然嘶哑艰涩,陌生得让她心都为之一抖。

    默默抬头想要看清艳春的表情,可是这段路路灯很暗,艳春的脸隐在黑暗里,素秋什么也没有看清。

    艳春惯于拿画笔画板的手臂消瘦却有力,将十五岁的素秋抱住了,呼吸声仍很轻很细,似乎他抱住的只是一团雾气。

    街道在向后倒退,路灯一个个被丢在身后,十一月夜风吹在身上,寒气丝丝入侵,身体从里至外都是冷的,只有俩人相触的部位是温暖的。

    素秋不自觉地将自己更加靠近艳春,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心里很不安。艳春一向都是洒脱的,也是温柔的,她最爱看的就是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及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可是今天的哥哥完全变了,这两样东西从他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缄默及冷漠,令她感到十分陌生。

    她暗暗猜测使得艳春如此改变的原因,隐约觉得是自己的缘故。她答应过艳春不去见丛放,却食言在先,更是莫名其妙地在帅府昏睡。虽然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是传出去毕竟不好听,也许艳春是为了这个才生她的气。但她不知道。

    她将脸仰起,想要解释原委,可是面上却是一凉,几点水珠滴到她脸上。她以为是下雨了,可是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有接到。这时,她才忽然想到,那几点水也许并不是雨,而是哥哥流下的汗水,亦或是泪……

    素秋的心似被揪了一下,大口呼吸才令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暂缓。她默默伸出手搂住艳春的脖颈,将脸重又埋回他胸前,觉得眼泪涌了出来。

    艳春出来的匆忙,既没有穿外衣也没有系围巾,脖颈上渗出的汗水很快变凉,沾了素秋两手,她紧紧靠在他身上希望自己的体温可以帮助艳春抵御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寒风。

    她一向从容淡定的哥哥,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才在十一月的冷天里出门忘记穿戴御寒的东西呢?她不愿意去猜测,唯一能做的就是贴紧再贴紧,将自己当成一个暖炉。

    艳春的手臂始终坚定,脚步几乎是等距离地没有停顿地将素秋一直抱到培华校门口才轻轻放下她。

    素秋仍不肯松开搂住他的双臂,眼睛已经哭肿了。艳春温柔而坚定地拉下她的手,在门卫诧异的目光下将她推进铁门,然后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素秋沿着铁栏追赶艳春,不舍得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

    “哥哥……”素秋哽咽地喊,最后停在铁栏尾端,哀哀地望着艳春背影。

    艳春的后背抖了一下,脚下却没停,继续向前走远了。

    浩然停下车,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艳春肩上,然后仍开着汽车陪艳春。

    陌阳的脸在路灯下惨白,细软的头发搭在眼睛上,色如染霜。

    在很久之后,素秋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冬夜的场景。那个场景让她心痛了许多年,每每想起都会令她泪眼婆娑。不知该怨谁,不知是谁的错,也许都错了,也许都没有。那种无力,带给他们的,都是无言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