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字体: 16 + -

107 一百O六

在外人议论纷纷中,卫家的房子终于重建完毕,所有人都回到了旧居。

    洋楼装修得比过去还要富丽,光是深红色天鹅绒的泊来品落地窗帘就用去几百码之多,更惶论换掉了全套的瓷制卫浴厨餐具和酸枝木的家具。埋在花园里的古玩也摆在了原处,泛着清冷的反光。

    卫老太太柱着拐杖随意看过洋楼,带头朝后院走。琉玚心里一紧,急忙上前陪伴。

    后院老宅因为毁损过巨,完全是翻新重盖的。为尽量保持原貌,光是寻找木刻匠人就费了琉玚很大力气。现在大貎还相似,但毕竟存在差异,老太太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望着簇新的门扇窗棂,没有一丝锈斑的门锁,忽然意识到,属于她的那个年代真的已经过去了。

    在打理银楼期间,陌阳听说了琉玟的婚姻,内心担忧琉玚,极想去看望安慰。但是银楼的雇员没有要事不得去卫家花园,是琉玚掌管银楼后定的第一条规矩。

    陌阳不怕犯规,只是不愿意因此显得和其他雇员过于不同,以免遭人非议。和琉玚去宁安,已经有人在事后另眼瞧他,令他十分不快。

    卫家花园重建期间,琉玚趁采买之便常到银楼里来,名为察看生意,其实只是想见见陌阳。陌阳心知肚明,所以这些天急待他再来。

    可是几天过去,卫家都已搬回旧居了,仍不见琉玚露面。陌阳惊疑渐生,越来越焦躁难安,不知道那个笨蛋到底怎样了。

    这天陌阳正在心神不宁地做着首饰,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心里一跳,急忙就要跑出去迎琉玚。

    可是手挨到了门把手,他却忽地一顿,转而开始慢吞吞地脱工作装,再仔细洗过手后才拉开工作室的门。

    琉玚身穿一套白西装,长发整齐地用蓝丝带系在脑后,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见陌阳出来,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深深地凝视着陌阳,眼神幽暗。

    陌阳被他的怪异表现弄懵了,仔细打量一阵安静地问:“要喝茶么?”

    琉玚没有回答,只是闭了一下眼睛,仍是静立不动。

    见琉玚这般表现,陌阳心尖麻辣辣地生疼,这才明白妹妹的婚姻给他的打击到底有多么巨大。他默默伸手握住琉玚的一只手,拉他走进小客室。

    点上小火炉,烧水、加茶、注水,陌阳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平日般熟练而稳定,目光却隐含忧郁。

    他不怕琉玚大吼大叫大哭大笑,就只怕现在这样一声不吭,将所有的伤痛都埋在心底。

    托起茶盘走进客室,然后陌阳惊讶地发觉只这么会儿功夫,琉玚居然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陌阳将茶盘悄悄放在桌上,放轻脚步走过去仔细端详琉玚的睡颜。

    他的脸是英俊的,五官都像刀劈般轮廓分明,睡着后仍皱着眉,眉心显出一个在宁安时没有的浅浅“川”字。

    望着那个“川”字,陌阳不禁猜测这个大少爷要失眠多少夜才会在自己烧水这个空隙连地方都不挑就睡着了。

    悄悄伸出手,用食指去揉开那个“川”字,不愿意他在梦中也痛苦。

    琉玚动了一下,脸上忽然显出要哭的表情。但最后他只是哼了两声就又安静了,眉心刚消退的那个“川”字又浮现出来。

    陌阳怔怔地凝视他的脸,目光充满怜悯,以及犹豫不绝的彷徨。

    多日劳累外加琉玟出事后的惊痛让琉玚在等茶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待他再次睁开眼睛,发觉天气色竟然已晚了。他见自己身上盖了条薄毯,知道是陌阳加的,急忙四下找他。

    沙发后的窗户边坐着陌阳,他安静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铅灰色的云团堆积得很厚,雨丝只如织烟。

    琉玚没有惊动陌阳,只是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陌阳似乎刚沐浴过,软软的头发还是潮湿的,微黑的脸光洁平滑。他表情严肃地看着窗外似雾的水汽,穿件灰上衣的身影显得很落莫。

    望了一阵儿,琉玚掀开毯子下地,转过沙发试探着靠上陌阳,将他抱在怀里。他熟悉陌阳的表情,这种表情是表明他又在想那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身份差异问题了。

    自从宁安回来,陌阳对琉玚平日表示亲昵的小动作很少再抗拒,不过这种尺度的拥抱他向来是坚决反对的。

    然而这次,他没有挣扎,似乎早知道琉玚醒了。

    “刚又泡了壶茶,在桌上。”

    “阳。”琉玚没有松手,而是更紧地抱住他,埋首在他颈中呼吸那股新浴后的清气。

    迥别于女人,这个身体不柔软不丰腴,虽然瘦却是同他一样充满了阳刚之气,令琉玚爱到骨子里去,恨不能一辈子就这样抱着不松手。

    他不期然地回想起同陌阳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那时他十三,陌阳十岁。李师傅带陌阳来见卫老爷时,他正在背书。他的书背得很好,卫老爷拈须点头褒奖几句,转头让李师傅带人进来。

    琉玚见那孩子似乎只有六七岁光景,小脸瘦得只剩下双眼睛,那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让他联想起夏夜里天井上方的夜空。

    他心感好奇留在一边旁听,等到听说这孩子只比自己小三岁时,琉玚惊讶得合不上嘴。

    正转着眼珠上下打量,琉玚听见父亲在叫自己。原来父亲已经安排孩子当李师傅的徒弟学手艺,让琉玚给他起个名字,随李姓。

    “你原本姓什么?”琉玚虽然尊敬父亲,但却不肯随便去改那孩子的姓,所以先问他一句。

    改姓是件太过重大的事情,对于琉玚来说让他不要姓卫,会使他害怕到发疯。对方只是个小孩子,也许还不明白姓氏对一个人的重要性。

    琉玚替对方这么着想的时候,忘记了其实他自己也仍是个孩子而已。

    那孩子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然后又快速低头回答:“不记得了。”

    细细的童音,清甜而冷漠,就像他全身散发出的气息。

    “那就叫陌阳吧。陌上的阳光无拘无束,只要有天空就会有它。”琉玚看清了他的眼神,不由脱口说道。

    卫老爷笑了起来,不住摇头,似乎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些文艺腔。但到底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只是让李师傅带陌阳下去。

    李师傅按着陌阳磕头,让他谢老爷恩典。

    陌阳在措手不及地被按了个头后,就挺直脖子双手据地倔倔地再不肯磕,稍厚的嘴唇闭紧一声不吭。

    卫老爷早走了,他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儒商,对这种繁文缛节根本不在意。

    琉玚站在原地瞧着陌阳称奇,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倔、他的傲,他的……

    也许情根在那时便种下了,只是造化令他们俩人直到现在才剖明心迹。

    然而相爱容易相守难,陌阳仍在不自觉地从心理上抗拒琉玚,主动地将彼此划分到两个对立的阵营中去,自己不过去,也拒绝琉玚过来。

    “阳,你不信我,是么?”琉玚轻叹,将脸埋在陌阳肩窝里,双手仍搂抱住他。

    “不是。”陌阳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是,不是不相信琉玚,而是不相信将来,不相信他们会这么好命地相守一生。

    “可是,”琉玚茫然地注视他的灰色上衣,喃喃,“你离我那么远。”

    陌阳微怔,随即醒悟,淡淡地反问:“我就在这里,哪里远了?”

    “身在,心很远。”琉玚低语,疲乏地合上眼睛,“阳,说真的,如果你实在不能……接受我,就不要……勉强。每次看你这样,我的心就很痛,也很累。”

    久久的沉默,空气中似乎都有了一股寂寥的味道,淡然而惆怅。

    陌阳注视着越来越迷蒙的天际,慢慢从裤袋里抽出紧紧攥住的右手,在琉玚面前摊开:“挑一个。”

    他声音低哑轻颤,似乎很紧张。

    “什么?”琉玚睁开眼睛,一看之下不由呆了。

    陌阳手心里是两枚大小样式相同的男戒,纯银打造,镂刻得精致非常,一见便知是陌阳的手艺。

    琉玚下意识地眨眼,侧头去望陌阳,欢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挑一个。”陌阳面上微烧,向上托了托戒指重复说,不去看琉玚。

    琉玚听话地呆呆伸手取了一枚,刚想戴上却又停住,凝视陌阳的眼睛:“你确定?”

    陌阳抿了抿嘴唇,快速将剩下的那枚戒指戴到自己左手无名指上,一面审视一面嘀咕:“洋人真是古怪,好好的非得弄个东西箍在手上,也不知道时间长了会不会指节变形……银戒就是比金戒别致,满世界黄金首饰,混成包谷粒了……”

    话未说完身上骤然一紧,琉玚已经戴好了戒指紧紧拥抱住他。

    陌阳住了口,脸上更加烧起来,觉得刚才的自己表现得很傻。

    “阳,我也愿意的。”琉玚用激动得发哑的声音低语,亲了一下陌阳的头发,然后凑过脸来。

    陌阳的脸热得能烙饼,侧头避开他灼热的呼吸。虽然平日是冷静毒舌的淡漠青年,可是此时此刻被爱人火热的怀抱熨贴,终究有些难为情。

    避开的脸被珍而重之地转回,面前是琉玚英俊放大的脸和熟悉的气息。陌阳大睁着眼睛,做梦一样看琉玚一点点靠近,一点点吻上自己的嘴唇,心跳得失去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