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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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九十

天长,素秋看了一上午法文,感觉有些困乏。午睡起身后她去找琉玚,打算跟他练习口语,没想到他早出去了。

    素秋就出了门,准备去小学校那里找陌阳说话。转过屋角却看见陌阳同琉玚两个人坐在池塘边的皂角树下,正在聊天。

    她高兴地刚要上前打招呼,却看到一件异事,不由微怔。然后她越看越糊涂,只好寻思着慢慢走回家。

    艳春正在作画,从敞开的窗户看到素秋,不由纳闷地问:“怎么刚出门就回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么。”

    素秋闷闷地摇头,靠在艳春窗框上望着画架上那幅石膏素描出神。

    “素,怎么了?”艳春见素秋神色茫然,担心她哪里不舒服,放下画笔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素秋漫不经心地回答,用手抠着窗框边的泥土,停顿一下才纳闷地说,“我刚才有看到卫大哥和李大哥。”

    “嗯?”艳春怀疑地应了一声,走到她对面准备好好听她解释。

    “他们……卫大哥和李大哥坐得很近。”素秋不知道怎样才能准确地说出当时她感到的怪异,只好单讲看到的景象。

    “那有什么?坐得近是很平常的事情,这样聊天比较不会累。”

    艳春温润地笑,眉心却不易令人察觉地皱了一下。他觉得有必要和琉玚谈谈他的举动以及由此会引起的麻烦。

    素秋抬头,停止手指动作,睁着迷蒙的大眼睛说:“可是,好奇怪的,哥哥。你不觉得吗?李大哥一向不大理卫大哥,怎么会忽然靠得那么近?而且,他……嗯,还在脸红,好像害羞的样子。害羞的李大哥唉,这就足够让人奇怪了。”

    她望着艳春,完全无法理解所看到的事情。两个大哥哥虽然各有各的性格,可都不会是像方才那样露出奇怪表情的那种,这让她感到极度诧异。

    李陌阳会脸红?艳春想像一下也感觉身上汗毛凛凛的。

    他努力调整面部肌肉,微笑着说:“天气这么热,脸会红很正常。至于害羞……素,你不会是看错了吧,你李大哥的害羞样子会和一般人一样吗?”

    素秋困惑地想像一脸冷然的陌阳害羞的模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神:“看错了?”

    “肯定是看错了。天太热,素不要再乱跑,回房间喝点儿绿豆汤,以免中暑。”艳春暗暗吁口气,然后帮她擦掉额上渗出的汗珠,有些担心地嘱咐。

    “哦。”

    素秋呆呆点头,呆呆回房,呆呆喝完绿豆汤后才忽然想到艳春方才的表现也很奇怪,仿佛在竭力帮琉玚和陌阳开脱什么,好像那俩人间的确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她不禁又多了份疑惑。

    余母病弱不能操持家务,余父则忙于照顾她,除了偶尔陪卫老太太说话解闷,再无余暇去管旁的。招呼客人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艳春身上。

    艳春不负父望,将卫家人日常起居打点得妥妥当当。他相貌原本出众,这时又刻意要扮好主人角色,让客人们住得都很舒心。

    卫家人原本是来避祸的,却意外地享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和美景、美食,都说早该有这祸事,否则会白白错过这么个好地方。

    话传到卫老太太耳中,老人家哭笑不得,骂说话的人好了伤疤忘了疼。骂的时候她脸上却也带笑,引得满屋子人也开始凑趣开玩笑。

    艳春和素秋陪琉玚他们去的最远一次是凤凰,那是个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之前众人只是闻名,真正见到时仍是大吃了一惊。

    是坐船去的,镇上的摆渡水伯夫妻很乐意有人包船,这比成天风雨渡口等着收取那几个铜板的收益要丰厚的多,也更有意趣。

    考虑到同行的女孩子们不习惯长时间坐船住宿,艳春提前多给了水伯些钱,请他将船上的竹席都换成新的。船舱中另挂了幅竹帘,将男女铺位分成两部分,卧具是他们自带,食物则由水伯供给。

    一共有二女四男六个人,女的是琉璃和素秋,四男分别是琉玚、陌阳、周浩然及艳春。

    事前素秋曾去邀琉玟,却被她以身体不适而婉拒。至于其他人,也有不能去的理由,

    不过余家兄妹谁都没有提李仰泉,因为实在是讨厌他的两张皮,不晓得他会不会忽然再变出第三张脸来。

    上船出发,大家观看两岸风景。明明在来时已经见过,并没有觉得怎样,可是现在抱着游玩的心态再来看,却觉山是灵秀山、水是无尘水。一路看去,只觉江山如画,不同的心境使自然景观也变得迥异起来。

    清新的空气一股劲儿地袭来,吹得竹帘轻摇,衣角生凉,暑气也消退不少,众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琉璃和素秋凑在窗口一边贪婪地向外面望,一边指点交谈,不时赞叹。男子们则大马金刀地坐在舱口的阴影里,躲避着火辣辣的太阳,喝茶闲聊兼看风景,也在点评呼叫。

    水伯立在船头撑船,每一篙下去都带起半筒泥,强健的四肢被太阳晒成古铜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边掌船边带笑寻思这些人真的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在他眼里看到的是贫穷和饥饿,他们却只看到美丽和新奇。

    水婶蹲在船尾淘米,身边搁着洗好的青菜,根本顾不上去想客人的话是否有理,只顾干活。她发髻很大地盘在脑后,发际被绷得紧紧的,光溜溜的脑门上都是热出的汗滴。

    中午水婶在船舱里的小矮桌上摆好饭菜,请客人用餐。

    船上人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食物只是清淡新鲜,鱼虾全是现捞的,却仍让城里来的客人赞不绝口。

    艳春挑了一块刺少的鱼肚放进素秋碗里,热情地招呼其他人:“大家别客气,趁热吃,渔家饭在城里可尝不到。”

    琉玚紧挨陌阳坐着,心情很好地笑着回应:“艳春老弟不要自夸好不好?浩然已经快连碗都吃下去了。”

    周浩然从碗里抬头,嘴边沾着饭粒含糊地说:“见笑,见笑。艳春兄,你们这里的妇女手艺怎么都这么好?吴婶是这样,连这个婶子也是。这虾到底是怎么做的,比城里大酒楼的也不差什么。”

    水伯听他们夸赞水婶,忍不住也停止咀嚼插话:“这位先生说的硬是对头,我家堂客做的饭菜凡是吃过的人谁不赞上一句好?”

    水婶从后稍进舱暗暗踢水伯一脚,脸微红地捧上盆新做好的菜,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大家谈谈笑笑,船上第一餐居然宾主尽欢。

    琉玚剥好一只虾放进陌阳碗里。陌阳吓了一跳,急忙悄悄扫视众人。

    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饭菜上,没有人发现琉玚不同寻常的举动。

    陌阳这才松口气板脸将虾吃了,然后用眼角瞟琉玚一眼,以示警告。

    琉玚却全无懊悔表现,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老猫。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两岸丛山中升起团团雾气,村庄及其四周也渐渐笼满了悠悠的炊烟。

    于朦胧中不时响起低沉的水牛叫声,还有呼唤小儿回家的声音。水色变深,水流却越发清透凉爽,手伸进去只感柔腻轻无。

    傍晚的水乡美丽得如梦如画,飘渺得亦如梦如画。

    周浩然扼腕长叹,说出来得匆忙没有带他的照相机,否则拍出的照片肯定绝佳。

    琉玚嘲笑地说如果他真带了那个破匣子,这船只好当货船了。浩然惆怅,众人失笑。

    两岸景色慢慢隐藏进黑暗里,潺潺的水声更加清晰,迎面吹来的风也不再炙热。

    水伯点起一盏煤油灯挂在船头,他还要趁夜船少再赶一程。

    船客们就着河水略微洗漱一番,放下帘子,展开铺盖准备休息。

    艳春从竹帘下递给素秋半截燃着的艾草绳,素秋熟练地抓在手中甩了甩,将烟气布满船舱。待草绳将燃尽她才将其扔进水里去,船舱前后布帘也被放下了。

    “那是艾草,可以熏蚊虫。河上蚊子多,不用那个明天早上大家准都得被叮得满身是包。”素秋对好奇的琉璃解释。

    “还是春哥细心出门想着这个,我哥就没这个心肠。”琉璃大方地表扬艳春,却把琉玚捎带脚批评一句。

    那边琉玚很响地咳了一声,惹得大家乱笑一阵才纷纷躺下。艳春和素秋靠着帘子两边,浩然挨着艳春,舱口处是琉玚和陌阳。

    琉玚和陌阳间的感情刚有了些进展,正想一鼓作气将两人关系更加拉近一些。奈何平日俩人见面多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进行,艳春又提醒过琉玚几次,所以他们已经多日没有好好聊过天。

    如今机缘巧合,竟能挨着躺在一处,令他们都是又惊又喜。只不过在琉玚这里是喜大过惊,而陌阳则是惊远远大过喜。

    俩人各怀心事不能入眠,别人都睡了,甚至连水伯水婶都已休息,他们却还是醒着,只是不敢说话。

    闻着从陌阳身上散发出的熟悉气息,琉玚心情激荡,忍了很久终于没有忍住,悄悄伸出手碰到陌阳的手。

    陌阳闭着眼睛急忙移开手,琉玚的手却追过来重新握住他的手,硬拽着放到俩人体侧。陌阳不敢太用力挣扎怕惊动旁人,只得将手握成拳不去碰琉玚。

    琉玚察觉陌阳不再躲避,立刻喜不自胜,只当他已默许自己放肆的举止。

    于是,他将手包住陌阳的手一遍遍地抚摸,再用食指写下无数个“阳”。

    作为一名技艺高超的手艺人,陌阳曾受过严格的训练,其中一项就是蒙眼刻字,全凭手感刻出整版的《快雪晴贴》、《兰亭序》是他学艺生涯的顶峰成就。

    琉玚在他手背上写的那个字早就让他读懂了,他原本很想嗤之以鼻,但嘲笑声出口却只是轻轻的一声“嗯”,似乎在下意识地回应琉玚无声的呼唤。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冷下脸不去理会琉玚。

    听到陌阳的那声回应,琉玚心花都快乐开了。他喜滋滋地以手为笔,将陌阳手背做纸,写下一句句绵绵情话。

    这些情话有的会令陌阳羞恼得脸发热,有的则让他不胜唏嘘。

    他的手臂平平地搁在船板上,早忘了琉玚书写时已经松开他的手,他不必再受琉玚的挟制。

    情话像船下的河水,虽平缓却长长久久,一遍遍萦绕在俩人间。

    漫漫长夜,偶尔的鸟鸣,轻轻的风声、水声,树木草丛的沙沙声,隐隐的花香似乎都在顺着琉玚的手指点点滴滴地流入陌阳干涸的心田里,再从里面发出翠绿的嫩芽,转眼长成参天大树开放出大朵大朵的花……

    陌阳慢慢松开拳头变换角度,在琉玚再一次落下手指时和他相触,紧紧地握住。

    琉玚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从未有过的快乐笑颜。他合眼用力回握住陌阳的手,另一只手将被单撩了撩覆盖在俩人交握的双手上,然后安静地呼吸。

    陌阳也没有再动作,唇边流露着一个淡到极点的微笑。

    他早就应该这么做,如此这个聒噪的人才可以不再说那些令他脸红心跳的酸话、疯话,耳根终于清静了。

    不知何时睡去的俩人,相握的双手仍未松开,隐藏在被单下一动不动,就仿佛他们这段不能公之于众的恋情,只能隐藏在众人背后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