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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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六十七

琉珏的新戏马上就要公演,她忙着四处送票,给家里也留了几张,力邀素秋和艳春去看。

    素秋很高兴地收下票。艳春却因为周日那天美专临时加课无法成行,令素秋大失所望。

    琉璃也不去,她要参加化妆舞会,早已经约好了周浩然。卫家奶奶和姨奶奶也不去。卫二老爷就更不用说了。所以算来算去,卫家只有琉玚因为要充当素秋的护花使者必须得去外,竟无一人能去助阵。

    素秋对此十分同情琉珏,为她家里人不关心的态度而苦恼。

    琉珏却完全不以为然,只嘱咐她不要去晚了就匆匆提前赶回学校去做准备,似乎这种结果早已在她意料之中。

    原本排在周五上午的人体素描课,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改到了周日,地点也由一楼常用的画室移到二楼一间平常不太用的小教室,学生们还被要求不得宣扬改课的事情。

    普普通通的一节课,被这样特意安排后显得神秘兮兮的,教室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学生们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吴教授和模特儿,没有几个人讲话。

    “艳春兄,你听说了没?这次的模特儿是个女人。女人哎!”顾知繁全不理会肃穆的气氛,大声对旁边的艳春说,一边满不在乎地半倚在沉重的木画架上,打量陌生的教室和拉严的窗帘、头顶明亮的电灯泡,脸上带个讥讽的笑意。

    艳春略感惊讶,不露声色地轻轻冲他点头,表示明白了教室里怪异气氛的由来。

    美专的人体模特儿大都是男子,各个年龄段的都有,启用女模特儿还是创校以来的头一次。艳春有些好奇学校是怎么找到敢于担任这种工作的女子的。

    那些男模特儿里有些在工作时都还要遮遮掩掩,更有些人会紧张到肌肉变形,让学生们不能很好地把握最自然的人体形态。他实在难以想像换成女子又会怎样。

    上课铃声响过了一会儿,微胖的吴教授才领着个女人走进教室。

    那女人三十左右,头发烫成时髦的大卷儿,画着很浓的妆,穿戴粗俗不堪。她眼睑低垂快步穿过画架群,走到帷幄后面去做准备。

    “这个模特儿看上去不像是好人家女子。学校不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就去找那种人吧?”

    顾知繁皱眉望向帷幄自言自语,其他同学也有类似猜测,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大家保持安静。”吴教授敲敲讲桌,把教室门反锁后走回帷幄外,问,“可以了么?”

    帷幕稍微动了一下又停住,模特儿没有回答可不可以,似乎突然间就成了哑巴。

    “好了没有?时间已经过了。一切都已经按你的要求办妥,快出来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吴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掏出怀表看一眼又放回去,提高声音催促。

    帷幄又动了动,模特儿仍旧没有出现,却从里面传出压抑的抽泣声。

    那声音清晰地敲击着教室里众人的耳膜,令他们无端地感到尴尬,似乎他们是逼良为娼的恶人,正在强迫她做一件大大违背她意愿的坏事。

    吴教授眉毛皱成一团,焦急地说:“你哭什么?当初不是讲好了么?我们连预付金都已经让你拿去救急了,现在你可不能打退堂鼓。这是为艺术献身,和……是不同的,快出来吧!”

    学生们在座位上开始坐不住了,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不耐烦,有人“啪”地合上画夹准备走人。

    “我……不行……我做不了……我不要你们的钱了!我宁可回去,被……一个男人看,总好过这么多男人……我……我要回去!”

    模特儿哭泣的声音回响在教室,所有人都停止动作,转头去看那幅已经抖成筛糠的帷幄,面色凝重。

    吴教授的脸变成了紫色,气得胸口大起大落:“你说的什么话?学生怎么可以和你那些……相比!他们只是在追求艺术,又不会对你做什么?总比那些……要好的多吧。至少你现在要挣的钱是干净的!”

    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话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帷幄忽然停止抖动,模特儿掀开幕布走了出来,身上的衣服仍旧穿得好好的。

    她的妆已经哭花,黑色的睫毛膏黏糊成一片,染得眼泪也是黑的,挂在脸颊上显得有些恐怖。

    “怎么不能相比?我不懂什么艺术,可还不都是要用这个身子?我要卖也一个个地卖,才不会一下子卖给这么多人!”

    模特儿扫视教室里穿戴整齐干净的师生,目光仇恨而绝望。

    吴教授没有料到她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气得嘴哆嗦着手指她,只会倒喘气。

    “对不起,我们对你卖不卖的不感兴趣,更没打算一个个去买。你可以走了!”

    顾知繁站起身打开身后锁着的门平静地说,脸上毫无表情。

    模特儿捂住脸飞奔出去,丢下一串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顾知繁!你,你怎么私自放她走了?”吴教授回过神,气不打一处来地瞪向他。

    “不放怎么办?她一付好像我们要□□她的架势,也太可笑了,传出去外人还以为咱们美专全是些□□狂。另外,我要抗议,抗议学校还没有搞清情况就让我们在这儿白白耗了半天。今天这种事我不想再遇见第二次!”

    义正词严地说完,顾知繁背起画夹离开,丢下一室被他的话说到呆滞的师生。

    艳春默默地收拾好带来的东西跟着离开画室,心情无比郁闷。

    他不是不理解校方的苦心,不过对于这种结果仍旧不满意。校方在聘用模特儿上实在是太不谨慎和失策,知繁的抗议不无道理。他们追求的是艺术,怎可让人指责为下流?这次的课实在令他呕心。

    回到宿舍,顾知繁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并不在。艳春看看时间还赶得及,就略收拾一下,匆匆去找素秋。

    素秋在琉玚陪伴下进到琉珏她们演出的礼堂,因为座位及门票都没有号码,他们就随便找了两个位子坐下,只一会儿戏就开演了。

    琉珏是编剧并不上台,所以素秋没有期待能够看到她的表演,安静地看戏。

    礼堂的观众很多,唯余不多的几个空位。观众都是本城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及其男伴,个个打扮得珠光宝气,在黑暗中不时亮光一闪,不知是宝石还是钻戒。

    素秋见男主角身材粗壮声音低沉,果然是个男子。娜拉的扮演者似乎很面善,不过素秋想不起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曾去过卫家。

    娜拉和男主角的扮演者演得都很入戏,台下的观众也静悄悄的,整个礼堂只回荡着演员们清楚的台词声。

    艳春来时,戏已经演到近一半,台上的娜拉正在跳土风舞。他躬下身体,一排排地在黑暗里努力辨认,寻找着素秋。

    找到右侧前排,他看见素秋正仰脸看戏,粉白的脸在人群中很是显眼。她身边恰有个空位,搁着琉玚在来时路上买给她的一纸袋葡萄。

    艳春低声道歉,弯腰穿过几个观众坐到那个空位上,将袋子抱在怀里。

    素秋完全被台上的表演吸引,根本没有发觉身边忽然多了的那个人就是艳春。

    等了一会儿,素秋仍是没有反应,艳春实在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轻声提醒:“素。”

    “哥哥!”素秋惊讶地转头看他,脸上绽开个快乐的笑容,“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有课吗?”

    坐在另一边的琉玚听见声音扭头冲艳春点点头,笑了笑就又将注意力转回台上。

    “因故取消了。嗯,你的手有点凉,冷么?”艳春怀疑地问,两只手合握住她的手帮她暖着。

    “不冷,刚才卫大哥买冰糕给我吃,拿在手里冰的。”素秋撒娇地笑,将头偎在艳春肩膀上。

    艳春爱怜地亲亲她的软发,埋怨:“天又不热,吃那个做什么?你……”

    “麻烦,两位要谈情请到外面去谈,不要影响别人看戏。”后排一个男青年忽然凑过来低声对他们说,口气生硬冷淡。

    素秋闪电般坐直身体,窘迫地涨红了脸想要辩解。

    艳春不让她动,自己轻轻说声“抱歉”就也坐好,再也没有同素秋讲话。

    素秋气恼地瞅瞅艳春,又扭头去看琉玚,发觉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幕正在认真看演出。她不由泄气,噘起嘴也乖乖继续看戏。

    艳春用眼角余光瞟到她所有的表情和动作,悄悄勾起嘴角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