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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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五十九

宿舍里空无一人,顾知繁他们不知道都去了哪里。艳春给素秋倒了半杯暖壶里的白开水,又翻出提前买好的苹果替她削皮。

    看见苹果,素秋想批评艳春几句,可是瞅瞅他认真削皮的侧脸,话又讲不出口了。她转过头,边喝水边打量宿舍,觉得美专宿舍就是和她们的不一样,触目皆是美术作品,艺术气息很是浓郁。不过,如论起个人的卧具,还是艳春的床铺最干净整齐。

    艳春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素秋,自己洗过手,然后搬出画夹,请她看自己的习作。

    素秋趴在艳春背上,边吃苹果边观赏,不时惊叹赞美。

    说话间,一块刚咬下的苹果不慎掉了出来落在艳春腿上。他发现后随手拈了放进自己嘴里,然后指点着那稿子对素秋说:“这个素描是在傍晚画的,所以景物明暗对比很鲜明,但线条却有些模糊。”

    素秋没有听他在讲些什么,维持刚才看到艳春吃苹果时的姿势,脸上泛着可疑的红云。

    家里并不富裕,作为校长的余父薪水很少,主要收入来源还是他出的那些著作,他还常让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免费读书,书本等学杂费也时时会代垫。

    所以虽然是大儒,他的孩子却很少有机会吃到水果和零食。素秋小时候不懂事,见到好吃的东西就吵着要,余父只好买上一点,根本不够两个孩子平分的。

    艳春懂事早,从不和素秋争抢,只会帮她清洗打皮收拾。素秋人小嘴也小,有时不小心嘴里吃的东西会掉出来。如果没有弄脏,艳春会马上给她塞回去。如果不幸落在地上或是弄脏了,他就拿去洗干净自己吃掉,从不浪费。直到现在他都很节俭,就是缘于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稍长大些,素秋每每想起小时候艳春捡东西吃的事情就会感到心酸,同时也觉得温暖。艳春从来不捡别人剩下的,只捡她掉的,似乎这么做是天经地义一般。所以素秋后来才会有好东西先让艳春尝,权作是对他小时候亏欠的一种补偿。

    现在素秋看到艳春仍是自然而然地捡她掉的东西吃,忽然感觉时光的流逝丝毫没能改变两个人之间的情谊,而是历久弥深。因此虽然难为情,可是毕竟高兴大过害羞。

    她将头窝进艳春颈弯,低低唤:“哥哥。”

    “嗯?”艳春不太在意地答应一声,没有发觉她的异样,仍旧沉浸在自己的讲解中。

    素秋抽抽鼻子,乖乖地继续听讲吃苹果,没有生只要一谈起绘画就忘记一切的艳春的气。

    看完习作,兄妹两个又聊了会天儿午饭时间就到了。宿舍里的其他人仍旧没有回来,连一向准时用餐的禀生都不见踪影。

    艳春原本打算带素秋去学校外面吃小馆子。周末学校人少,饭堂饭菜质量明显不如平时,艳春不愿意头次来美专的素秋为此产生不好的印象。

    可是素秋好奇,非要去尝美专的伙食,闹得艳春没办法只好同意。

    美专饭堂实行饭票制。饭菜票分开,都是小金额的牛皮纸小票子,使用起来很方便。兄妹俩赶到饭堂时,已经有学生在打饭,偌大的大厅里稀稀落落地没有几个人。

    排队到取菜口,里面大桌上只摆了四盆菜,荤素各二,荤的是萝卜牛腩、红烧鸡块,素的则是清炒四棱豆、干煸茄子,四样菜的卖相都不太好气味也不太诱人。

    艳春的餐具是两只瓷碗,平时一盛饭一盛菜。他对自己要求严格,日常只要求吃饱,菜永远只打最便宜的。现在看到菜不多,他就每样都要了半份,分装在两只碗里。将菜碗放在饭堂条桌上,艳春让素秋坐等,自己去买了三个白面馒头回来。

    这餐饭总共花去六个银角子,是艳春平日三天的伙食费。可是他仍感不安,生怕素秋会吃不惯。

    素秋举筷将每样菜都尝了尝,脸上好奇的表情渐渐沉郁。她将盛荤菜的碗向艳春的方向推了推,说:“哥哥吃肉,我怕胖,吃素的。”

    艳春将碗推回去,含笑说:“哥哥也怕胖,再说素一点都不胖,不要学琉璃节食。”

    兄妹两个推让一阵,菜都要凉了,还有几个学生开始注意到这边,他们才决定一起吃。

    干煸茄子盐放得太多,四棱豆老筋没有去掉,萝卜牛腩淡而无味,红烧鸡块里面肉少得可怜,全是土豆。

    素秋一边吃菜一边可怜艳春,觉得不管怎样,培华的伙食既好吃又搭配合理,完全能够满足发育期女孩子们的需要。而同样也在长身体的艳春,每天吃的东西却是这样难以下咽,他一直不见长肉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她越想越心酸,眼睛里弥漫上一层水汽。

    艳春将仅有的几块肉挑到素秋那边,自己默默咀嚼僵硬的四棱豆。他也觉得素秋可怜,好不容易兄妹一周才能见一次面,他却连份像样的午饭都给不了她,让他情何以堪?

    两个人各怀心事用过午餐,在饭堂外设的洗碗池洗干净碗筷,回到宿舍。

    兄妹俩刚坐下还没有商量下午的内容,宿舍门就被人敲响了。

    琉玚鼻尖上冒着汗珠推门进来,见到他们就是眼睛一亮地大声说:“你们躲在这里让我好找!快,下楼,奶奶立逼着我来接你们。说是家里买到了新上市的螃蟹,一定要请你们回去。”

    他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让兄妹两个完全插不上话,只是起身请他坐。

    等他停口喘气擦汗,素秋才白了他一眼,嗔道:“卫大哥就爱乱说话。什么叫躲在这里?待在宿舍能叫躲吗?要躲也得躲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才能叫躲。”

    艳春抱歉地冲琉玚笑笑,情知他肯定已经找了不少地方,否则开车来的卫大少怎么仍会跑到身上出汗。素秋火气大,是因为刚才对美专伙食不满又不能改变现状而郁闷,恰被琉玚撞在枪口上。

    琉玚纳闷地瞅瞅素秋,不明白她怎么像是吃了辣椒似的全是火。想起上周法文教员的那件事,他不由猜测可能是事情不谐,小孩子气不顺。

    他笑呵呵地刚想劝她几句,艳春轻咳一声看看天色说:“天不早了,咱们就去吧,别让奶奶等着急了。”

    素秋一听,连忙收起火气第一个走出门,一边催他们两个快跟上。

    琉玚向艳春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艳春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当着素秋面提起那件事。琉玚摆出个苦相,跟着兄妹俩下楼。

    三人坐上琉玚开来的福特,一路顺畅地开到校门口。

    艳春忽然将身体向下一伏,小声对琉玚说:“快开,不要停。”

    魏华年正在校门口那株银杏树下徘徊张望,不知是散步还是等人,险些让他看见车里的艳春。

    琉玚不解却仍是紧踩一脚油门,急速将车驶出校门,把魏华年甩到后面。

    “咦?哥哥,你掉东西了吗?”素秋坐在后排,艳春刚才说话声音又低,她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当他在抱怨着拣东西。

    “没有,哥哥只是系一下鞋带。素坐好,车开得有点快。”艳春含笑直起腰对素秋说。

    素秋听话地乖乖坐好,没有起疑。

    琉玚怀疑地瞟了艳春好几眼,倒是将车速放慢了。他从艳春温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心里却知道肯定是有情况了。

    “卫大哥,这条好像不是回家的路吧?”素秋望着车窗外的街道奇怪地发问。

    “对,咱们先去趟银楼。上次你们去,你李大哥正在工作不知道。他后来冲我发了好大的火,咱们先去瞧瞧他,免得他又生气。”

    琉玚苦恼地解释,空出左手摸摸后脑勺上那个仍没能消肿的小包,有些委屈。

    “卫大哥,你真的没有压迫李大哥吗?为什么他总是生你的气?”素秋一点都不同情琉玚,表情严肃地质问他,目光中满是怀疑。

    琉玚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咳嗽几声无奈:“你看我像是敢压迫他的样子吗?他不冲我发火,我就谢天谢地了。”

    素秋仔细回想,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平时见面,她一直见琉玚在好言陪笑,而李陌阳对他的态度则很冷淡,完全不像是对待自家老板的态度。可是琉玚明明是老板,又为什么会对李陌阳那么俯首贴耳?难道他是做了错事有愧于人?她皱紧眉头思考,忘记再同琉玚理论。

    上到银楼顶层,李陌阳穿着工作服打工作室探头出来。看到余家兄妹,他忙和艳春点头打招呼,然后对素秋说:“余小姐今天有空,想不想来看看新图样?”

    凭着女孩子的直觉,素秋对首饰样式有着天生的鉴赏能力。她也喜欢看李陌阳画的样式新颖的图样,有时还会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李陌阳参考改进从而面市的新款首饰销路通常都很好,令俩人每次谈及都大受鼓舞。

    渐渐的,每次余家兄妹来银楼就自然地分成了两伙,多半是艳春和琉玚煮茶品茶论茶,很风雅地清谈。素秋则和陌阳钻进工作室又涂又画,然后叮叮当当照图制作首饰,忙碌而世俗。

    虽然四人忙的大相径庭,然而他们从不以为不妥,只觉各取所需满意非常。

    现在听陌阳说有新图,素秋心里一喜先转头去用目光请示艳春,得到首肯后她马上奔过去,还不忘替琉玚解释:“上次我和哥哥怕打扰你工作才没有找李大哥,不关卫大哥的事,李大哥不要再责怪他了。”

    李陌阳抬头瞪琉玚一眼,怪他多事。琉玚无语地仰头看楼顶,觉得自己怎样做似乎都是错的,里外不是人。

    艳春微微一笑,转身走进小客室,琉玚只好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