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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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五十八

第二天早上,艳春在培华门口接到素秋,见她眉目间有层忧色,笑容也很勉强。他立刻明白肯定是法文教员的事情她和她的同学并没能处理好,他的心里也有些不快。

    沉吟片刻,他一边和素秋走向美专,一边关心地问:“素,你去过公共浴室了吗?”

    提起这件事情,素秋的笑容终于变得有些自然。

    她拉住艳春的手,有些高兴又有点羞愧,为自己不必去实现诺言:“不用去了,学校正在改建宿舍,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宿舍沐浴了,很方便的。因为考虑到我们搂新生多,更不习惯去公共浴室,所以改造先从我们这里开始。昨天晚上大家就在宿舍里沐浴了。黄秋云都高兴得哭了,何欣然又骂她一通,真的好凶啊!”她吐吐舌头,顽皮地皱一下鼻子。

    “那换下来的衣服呢?不是讲好要你拿给哥哥洗的吗?”艳春心里也代她因为解决了一个难题而高兴,表面上却严肃地向她伸出手。

    他心疼素秋,从小到大衣服都是他代她洗的。这两年素秋大了,才改为自己洗内衣,其他衣物仍由艳春代劳。

    “不好了,”素秋噘嘴,有些羞惭地反对,“大家都在笑话我,这么大了还让哥哥帮着洗衣服,说我偷懒、娇气。哥哥,大家都是自己学着洗衣服,我也行的!以后你不要再帮我。”

    艳春没有说话,只是不再严肃,脸上露出些微受伤的表情,好似被抛弃的老鸟,无助地望着素秋。

    虽然明知这只是艳春惯用的伎俩,也告诫自己不要再上当,可是素秋的心仍旧软了,靠上去哄他:“下次吧,昨天沐浴完,我就把那些衣服都洗了。哥哥,你别这个样子,行不行?”

    “一言为定。”艳春得胜,嘴角微微上扬地再次强调,表情仍然受伤。

    素秋沮丧地答应一声,嘀咕:“当哥哥的,还要我来哄,真是太狡猾了。”

    “嗯?素在说什么,哥哥没有听清。”艳春故意问,垂下眼睑瞅她。

    “哪有说什么?你耳朵听差了。”素秋没好气地回答,催他快走。

    走到街角,兄妹俩看见一个卖糖炒板栗的小摊。

    艳春想起素秋在家时就喜欢吃这个,有时自己炒,有时买现成的,每次都吃得一个不剩。

    他的心里不由一暖,柔声对素秋说:“买点儿尝尝吧,素?看看长沙的板栗有什么不同。”

    素秋望着油亮滚烫的板栗,马上嘴馋,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是听到艳春的建议,她却立刻摇头:“我不想吃,咱们走吧。”

    艳春自增加选修课后,课业很重,还要抽空向报社供稿、给书画店供画赚取为素秋治病的费用。平时他对自己要求很严,几乎除了必须品,一个银角子都不乱花的,可是却常给素秋买她喜欢的零食和小玩意儿。虽然花不了几个钱,然而素秋心疼艳春,每每阻止。

    “不要紧,萧主编又给我提了稿费,这个东西又不贵。哥哥有分寸的,素不用替我担心。”对于素秋的心思,艳春自然明了,向她轻声解释,不肯走开。

    “那,就只买一小包好了。”

    不是被艳春说服,只是担心坚持已见会让他难堪和伤心,认为他没有能力照顾好她。

    素秋斤斤计较地盯着小贩用报纸包了个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包,再多要一张报纸,准备当垃圾袋用。

    艳春托着半敞口的小包递到素秋面前。她拣了一个板栗,左右倒倒手,待外皮不那么烫手,才用力捏开壳,露出里面焦黄香甜的果仁。

    “哥哥。”素秋将果仁送到艳春口边,眼睛乌亮地看着他。

    回望她一眼,艳春笑笑张口接了。他深知素秋个性,知道如果第一个他不尝,她肯定会不依。

    “好吃,又香又面,素也尝尝。”艳春赞美,将纸包再递过去。

    见艳春喜欢吃,素秋比自己吃了还开心。她高兴地剥板栗壳,然后将果仁依次送进艳春和她自己口中。兄妹两个边走边吃边聊,都感到愉悦轻松。

    等走到美专,板栗已经分别进了俩人肚子,板栗壳也装了一纸包。艳春将垃圾丢进路边的果皮箱,带素秋参观学校。

    素秋是第一次来美专,见到什么都很好奇。艳春耐心地给她解释,参观完教学区转向生活区。

    远远地魏华年迎面踱过来,艳春急忙带素秋避进旁边的花园。

    素秋以为原本的参观路线就是这样,并没有察觉出异常,反而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

    花园里有石桌石凳石游廊,游廊两边遍栽紫藤和荼蘼。现在是秋天,花已经谢了,可是枝叶仍很茂盛,层层叠叠地遮挡住视线,令人有曲径通幽的感觉。

    现在是上午,仍有些学生已经在花园里或温书或沉思或谈情。石凳上坐了不少人,环境却不嘈杂,说话的人都压低嗓子,大家互不干扰。

    “素,休息一会再走吧。”

    艳春猜测魏华年肯定又在准备制造“偶遇”,不过他肯定料不到从不涉足花园的自己现在竟会躲在这里,所以打算停停再出去。

    在上封家书中,艳春曾隐约提及魏华年,而回信很快就到了。余父一开始并没有就此说什么,只在末尾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没有要事,还是不要轻易打扰魏教授为好。

    看着最后一句话,艳春虽是一向尊重父亲,仍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向来注重友情礼节的父亲竟会告诫自己不要去接近他的“故友”,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厌恶魏华年。再从回复速度看,应该是在接到家书的当天就寄出了回信。又是什么令永远淡定从容的父亲急切地回信?其中原故不言自明。

    艳春在肯定自己对父亲及魏华年间关系的判断后,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更加讨厌魏华年,感觉他的移情完全莫名其妙。

    素秋走了这么久的路,额上已见汗,虽然还不太累,可是仍顺从地停下脚步。

    艳春将游廊石凳吹了吹,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铺在上面,才让素秋坐。他自己则随意地掸了掸尘土,坐到她旁边。

    “哥哥,你们的花园到春天一定很漂亮。”素秋用手帕扇着风,仰头去看头顶的繁枝碧叶,由衷地赞美。她的下颌到锁骨间的脖颈柔软白晰,没有一丝皱褶,光滑如同流冰。

    “嗯,对,应该是这样。”艳春欣赏着素秋最自然的举止,很为她喜悦。

    “春天我一定常来哥哥这边玩,也带何欣然和金小小她们来。”素秋快乐地叹气,转头去打量美专的学生们。

    因为是艺术类学校,学生们大都打扮时髦。女生多穿洋装,衣料轻滑,露出纤细的腰肢和脚踝。也有穿长靴的,靴跟清脆地走过长廊,留下各种香水味。

    男生大都西装笔挺,头发剪成流行的样式,还抹着厚厚的膏脂,一个个油头粉面的,伴着女友不时路过兄妹俩。

    因其才其人,虽然艳春是新生,但是认识他的人仍有不少。学生们见素有才子之称的余艳春和个美貌的小姑娘坐在情侣经常出没的花园里,而且神情亲昵,不由都误以为素秋是他的爱人。

    余家兄妹长得本来就不相像,素秋又是第一次来美专无人认得她,不知情的人万万想不到他们实际的关系,误会本属平常。

    “素,法文教员的事情你们处理的怎么样了?”艳春见素秋已经恢复平常的娇憨,就小心地问道。

    今天初见艳春时,素秋的心情本来十分沉重,可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又和艳春聊得开心,情绪已经好转很多。现在听艳春问及,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经过,并没有多少激动。

    听她讲完,艳春沉默着将素秋揽进自己怀里,温柔地问:“后悔了吗?”

    “不,如果不去反映,我才会后悔。如果重复了那些话,我才会后悔。”

    素秋明白艳春指的是什么,坚定地回答。他们兄妹长期相处,早已心意相通,不用多做解释就会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

    “可是事情没有得到解决,情况反而更糟,素不担心吗?”艳春继续问,目光中闪动着鼓励和启发。

    素秋仰头看艳春,有些犹豫:“担心的,可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现在同学们都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顾校长和舒先生好像不太关注这件事情。哥哥,你说这有多奇怪。”

    顾校长她们谁都不再提何欣然复职的事,也没有再找什么人调查,完全放任的态度迷惑的人不仅仅是素秋。

    “也许,她们正在想办法暗中调查这件事,不关注是不可能的。那是她们苦心经营的事业,她们会比谁都更加关心。”艳春肯定地安慰素秋,微眯了下眼睛,“顾校长我见过,她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她是不会放手的。素,你相不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

    素秋信任地点头,抱住艳春的胳膊撒娇。艳春爱怜地摸摸她毛茸茸的发丝,兄妹俩转而谈起别的话题,心情都很好。

    不经意间,素秋偶尔回了下头,越过艳春肩膀忽然看到有一对男女学生正躲在藤枝下热吻。她慌忙捂住眼睛,脸色通红地藏进艳春怀里不敢抬头。

    艳春不解地回望一下,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让素秋如此惊羞,然后他就也看到了紫藤下那一幕。他的脸不由也热了一下,急忙转回头,这才意识到他们坐在这里是多么不适合。

    “素,咱们走吧。”艳春低声说,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素秋伏在艳春怀里点头,不肯将捂在眼睛上的手放下来。艳春无奈,只好继续揽住她的肩膀,一步步将她领出花园。

    走到外面,素秋终于放下手,回头望一眼刚才的花园,脸仍是红的。

    她狠狠地瞪艳春,斥道:“哥哥,以后你有了爱人,可不许像他们那样,那样,嗯,光天化日的,有多难为情。我不要哥哥去丢人!”

    “哥哥怎么可能去做那种事?素,不要乱猜测。”艳春故作镇定地回答,内心极度后悔让素秋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一幕。

    得到明确的答复,虽然艳春态度不佳,素秋仍旧满意,嘴角上弯瞟他一眼:“哥哥要真记得才好。”

    艳春望着她仍旧微红的笑脸,心里一动,忽然就失了片刻神。

    入学不久的一个夜晚,艳春曾做过一个春梦。

    在梦里,他和一个面目不清的女子温柔缱绻,恩爱不绝。那女子娇涕婉转,浑身散发着白兰花的香气,令艳春痴迷不已。云雨既毕,艳春体贴地帮女子着衣。女子柔若无骨地依偎在他胸前,慢慢抬头,那面貌赫然就是素秋。

    艳春当时就惊醒了,黑暗中只觉浑身冷汗,□□有些粘腻。他悄悄起身去水房清洗,换上干净内衣,很快再次入睡。

    虽然许多和艳春年纪相当的青年都已成婚,有的甚至做了父亲。可是艳春的心思一半在家人身上,另一半则放在了学业上,所以身体的欲望并不经常出现。

    他兴趣广泛,博览群书,又因为担心母亲的病,有用没用的医学书籍也翻过不少。因此明白青春期少年的梦遗对象通常都是生活中亲近的女性亲戚,梦见也并不代表现实生活里就对她们怀有邪念,这只是极其正常的青春期反应。

    何况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清楚地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爱人,并不是素秋。至于最后显出素秋的脸,仅仅是因为他正在挂念她。

    不过这个梦同以往的梦区别很大,因为实在是太真实了。

    艳春甚至记得自己每一个动作,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方种种反应。印象最深刻的却仍是最后的素秋那张脸,眼波流转、晕生双颊,美丽得让他感到陌生和心悸。

    幸好这个梦再也没有重现过,令艳春有丝忐忑的内心稍许得到些安慰,也渐渐忘记了那个荒唐的梦境。可是今天,见到素秋相似的表情,他不由地又回想了起来。

    他微微甩头,丢开荒诞不经的回忆,带素秋去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