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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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五十四

素秋可以听懂法玛露的话,觉得她的发音还算标准,只是语句有些含糊,日常对话是没什么,但用于授课就显得太散漫了些。对于她不佳的教学态度,素秋则很反感,十分奇怪培华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聘请这种人担当教员的职位。

    有一次,因为有个同学背不出法玛露留的背诵作业,她发了很大的火,连书都摔了。她还怒气冲冲地迸出一连串法文,语速极快。

    听到其中有几个之前从没有听到过的单词,素秋极想知道那些是什么意思。不过再看看法玛露的怒容后,她就打消了询问的念头。

    等到周末,素秋一定要去找琉玚问清楚那几个单词的意思。艳春本想带她去参观美专的计划也只好作罢,先带她去银楼。

    琉玚正好在,听素秋重复完那几个单词,他一向懒散的表情变得严肃,盯住她问:“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这是脏话,女孩子不好听的,更不要说去讲了。”

    素秋吃了一惊,本来她猜想这些也许只是表示生气的单词,却没有想到情况会更加糟糕。

    “是我们学校的法文教员在课堂上说的,真的是脏话吗?”她咬了咬嘴唇,不敢相信地追问。

    “对,是很脏很脏的话。从前我在马赛港常听黑市小贩们说,正经人是从来不肯说的。”琉玚点头,担心地问,“你说是教员讲的,他是男的?”

    “不,我们学校没有男教员。”得到确认,素秋闷闷不乐地回答,“我该怎么办?之前我就不喜欢她,现在她还说脏话。”

    艳春拉住她的手,微笑着柔声劝:“不要烦恼。我觉得素应该去找同学们商量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然后拿出个意见一致的办法,让那个教员不能再随意讲脏话,而不是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苦恼。”

    素秋认真思索,脸上忧色渐退,坚定地点头:“对,这是我们的事情,是应该由我们自己去解决。哥哥,我们一定会处理好的。”

    她抬起头充满信心地向艳春保证,似乎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艳春握着她的手含笑点头,表示认可她的信心,心里感到有些安慰,并为她的成长而欣喜。

    当天回到学校,素秋就先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同宿舍的几个同学,想先听取一下她们的意见。

    大家都对这个情况感到吃惊,何欣然气愤地提议立刻去向顾校长报告,请求她更换教员,否则就要去鼓动同学罢课。

    朱秀颖不同意她这么冲动,提议再多找些同学商议,推举出代表先和舒曼舒先生去谈,如果不能解决再去找顾校长。

    大家都同意朱秀颖的主意,马上分头去找同班同学,约好在草坪集合商议此事。

    得知真相的同学们都是既惊讶又气愤,大家纷纷表态讨论,推举出何欣然、余素秋和能说会道的刘娣作为代表去找舒曼反映情况。

    舒曼听到代表们的反映,也很吃惊,马上找来法玛露让她向学生解释清楚并道歉。

    法玛露没有料到这么快她在课堂上说脏话的事件就曝光了,但她拒不承认这个事实,还态度恶劣地反咬一口,污蔑学生们在挟私报复。最后竟嚣张地说,若不开除这几个闹事的学生,她就罢教。

    何欣然大怒,当场反驳说如不解聘法玛露这个不合格的教员,她们就罢课。

    两边态度都很强硬,舒曼调解半天也不能将事件正常解决,没有办法,她只好去请顾校长。

    顾校长先是听取了两边陈述,沉思片刻后问学生代表:“你们指认教员在课堂上说脏话,有证据吗?”

    “那天她说的时候,我们班所有同学都在场,都可以做证人。”刘娣连忙回答。

    “为什么当天不来反映,而是要等到一星期都快要过去了才来说呢?”顾校长又问。

    “因为我们当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些是什么意思,今天素秋问过人才明白的。”何欣然解释。

    顾校长、法玛露、舒曼以及其他在场的所有人都转向素秋,虽然各人目光里面的含义各有不同,却同样专注。

    “余素秋同学,为什么你会拿几天前的话去问别人呢?”顾校长问,眼神探究。

    “因为,”素秋紧张地瞟一眼法玛露,清楚地回答,“当时我不敢问先生,可是又很想知道意思,所以才会去问别人。”

    “已经过去几天的话,你会记得清吗?你就这么相信你的记忆力?上课也不见你们记性有这么好。”法玛露尖刻地撇嘴。

    她说的是中文,发音有些古怪,可是大家都听懂了。何欣然和刘娣气愤地拿眼睛瞪她,这才知道她会说中文,却故意装作不懂,害她们吃足苦头。

    “我十分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也同样相信请教的那个人。”素秋被她的态度激怒,从没有发过火的她再也忍不住,用法文不客气地反驳。

    听到她字正腔圆的纯正法文发音,大家都是一怔,法玛露的脸色忽然有点发青。

    “你的法文不是在培华学的,从前就学过?”顾校长也改用法文,问素秋。

    “是跟一位世伯家的哥哥学的,他在法国留过洋,喜欢文学。”素秋流利地回答。

    “那么你现在将那天她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让她们两个听听,是不是这样。”顾校长建议。

    素秋的神情忽然迟疑,沉思片刻后轻轻摇头,坚定地回答:“不,我不能说。那些话太脏了,那个哥哥说正经人都不会去说的。”

    “可是,你只有说出来,才能证明你们的指正是真的,而不是在诬陷教员。”顾校长耐心地解释。

    素秋惊讶地抬眼注视她,脸微微涨红了,激动地说:“我们没有!原来校长根本就不相信我们。”

    “我只相信事实。”顾校长严肃地回答。

    被她话里的郑重感染,素秋又开始犹豫,然后仍旧摇头。她脸上的红晕退去,显出一种苍白:“不,我不说。我宁可被冤枉也不会重复那些话。顾校长就当我们是在诬陷好了。”

    说完,她转头对何欣然及刘娣说:“咱们输了,顾校长认为我们没有证据。”

    何欣然和刘娣一直在惊讶地观望她们用法文交谈,现在忽然听素秋说出这个结果,不由都叫出来:“明明就是有证据,怎么会说没有?素秋,你没有讲清楚吗?”

    “不,咱们没有,咱们可以是串通好了去诬陷不喜欢的教员。”

    遭受失败,素秋却极其冷静。她将声音尽量控制到稳定,只是粉白的脸却越来越白下去,嘴唇也在轻轻颤抖,说完了上面那句话就急忙咬住双唇不让它们抖得过于失态。

    注意到素秋不正常的脸色,顾校长眉间闪过不忍。她明白这个孩子正在强撑,为的只是不愿意让法玛露因此得意,而这一切都仅仅源于她对自己的失望。

    她忽然竟有些不敢再去看素秋清澈无邪的眼神,很快转脸对冷笑的法玛露说:“你怎么看?”

    “既然她们承认说谎话诬陷教员,那么就请校长大人将这三个坏学生开除!”法玛露故意用蹩脚的中文说道,存心想要刺激那三个已经很沮丧的女孩子。

    素秋听到“开除”两个字,心脏跳着痛了一下。她急忙深呼吸,不让自己真的犯心疾。

    “对不起,法玛露小姐,我不能这么做。”顾校长毫不迟疑地一口回绝。

    “可是……”法玛露上前一步,打算抗议。

    “她们有证据,只是不愿意拿出来,所以事情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弄清楚。另外,法玛露小姐,你作为一名教员,却有这么多学生对你有抵触情绪,难道不会让你有所反思吗?怎么还可以再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顾校长严肃地质问法玛露。

    法玛露张口结舌地望着顾校长,不明白这个一直平和沉稳的女先生怎么会忽然变得令她感到敬畏和紧张。她哑口无言地僵立片刻后,不顾礼貌,连招呼都没有打一个就扬长而去,临走前还恨恨地瞪了三名学生几眼。

    素秋拉拉何欣然和刘娣的衣角,一齐向顾校长等鞠躬,然后默默退出办公室。

    顾校长想给受挫折的女孩子们解释一下,可是三个学生都对她摆出既尊敬又疏远的表情,让她已经到了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现在的孩子真是一届比一届具有自由意志和文明思想。阿曼,咱们是不是要落伍了?”顾校长苦笑着对舒曼说。

    舒曼掠了一下齐耳短发,气鼓鼓地说:“什么落伍?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法玛露,咱们至于这么被动吗?还要让学生认为咱们处事不明。”

    顾校长点头,凝视半开的门扇,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