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字体: 16 + -

18 十八

替卫琉玚担心了整夜的素秋,天刚亮就醒了。

    看看西洋座钟,还没有到6点。她匆忙洗漱完毕,跑到二楼琉玚卧室去叩门。奶白色的门扉紧锁半天没人来应,显然主人并不在。她低头踌躇一阵,走到隔壁琉玚书房。

    书房的门倒是开的,宽敞的空间只靠墙摆了架大书橱,玻璃门里悬着淡绿纱帘。窗口朝门是个大书桌,桌上有电话、吸墨纸,却没有笔墨。桌角地毯上立着一组三只珐琅象塑,一只比一只小,最小的那个几乎可以拿到手中把玩。

    素秋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们,几步跑过去,挨个打量,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惊喜。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特别将小的那个试着提了提,却发现那是不知什么的金属全塑,根本拎不动。

    把玩完小象,她走到书橱前顺手拉开合页门。书架上排着满满的书,有中文的也有外文。有些书很旧,有些则还新。

    素秋挑了本最新的外文书,发现书页居然还未裁开。她不由失笑,心想卫琉玚竟是拿这些书来做样子的吗?

    外文书的封面设计典雅而有诗意,棕色底子上交织着玫瑰花枝,却无一朵花。她不认得这是哪国文字,看上去有点像英文,可是上面又多出些小点。

    她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拉开书桌抽屉翻找,果然被她寻到一把银柄小裁纸刀。她坐到硬酸枝木的座椅上,小心翼翼地一页页将书裁开。

    忙碌的过程中,她在书里陆续发现好些铜板画。画的内容稀奇古怪,有个超胖的巨大女人躺在床上,耳边有个婴儿刚刚出生;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小胖孩子站着让一些小人儿给他量身制衣;最希奇的是一群香肠居然拿着武器和厨子们战斗……

    她一页页地反复看那些图画,完全被吸引住了,心中渐渐涌起个渴望。她想了解这本书,想要了解这些插画的由来。

    正在神往,窗外忽然响起了琴声,是琉玟在早练。素秋转身趴到窗台上向外看。

    因为角度,今天果然看见李仰泉坐在一块石头上拉琴,平淡的脸一如既往,有点卑微有点懦弱,眼睛只盯着琴,浑然忘我。

    看着看着,她不觉有点疑惑,弄不清楚现在这张脸和昨晚那张脸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真正的脸。

    她有点闷闷地关上窗子,眼角却瞥见翠环急匆匆地走到老花匠跟前,和他小声说话,态度比往常更温柔。老花匠直起腰子,也笑着回话,满脸慈祥。素秋猜测他们大概是父女,年龄上比较吻合,相貌似乎也有点相似。

    这几天翠环经常给素秋送她爱吃的点心,两个人关系已经很亲密,但素秋却没能了解到她自己家庭的任何情况。

    翠环好像不大愿意和人谈论自己的身世,每次谈到都会岔开话头,久而久之素秋也不便再问。

    想到终于对翠环又有了进一步了解,素秋的心情好起来,不再受胡琴的影响,夹起那本外文书回到三楼。

    发现艳春的房门仍旧紧闭,里面也无一丝声音,素秋迟疑了一下,放弃去找艳春的打算。自家哥哥几乎没有什么缺点,唯一可以让人有闲话讲的就是早上的迷糊。她还是不要去打扰他,让他多睡会儿,等下去吃早饭才不致迷糊到失仪。

    走进卧室,素秋发现侍女小梅正在整理她的屋子。

    由于余家兄妹自理能力太强,几乎将原本负责他们这两间客房的小梅的工作都做完,所以小梅每次来打扫都无事可干,只是和素秋闲聊。

    今天素秋出门匆忙,没有来得及整理,倒给了小梅初次服务的机会。于是她很努力地工作,情绪高涨。

    素秋同她打过招呼,放下书去帮忙。房间本不乱,铺好床再清洁过地面后就无事可做了,于是两个女孩子坐在圆桌边又开始聊天。

    小梅有十六岁,身材瘦小,只比素秋高一点。她穿着卫家统一的白衣黑裤工装,打着两根辫子。脸上薄薄地敷了层粉,眉毛浓黑,眼睛很有神。

    “翠环姐姐的父亲是福伯么?”素秋问出刚才的猜测。

    小梅一愣,然后笑弯了腰:“怎么这么问,余小姐在开玩笑吗?”

    “咦,不是?”素秋吃了一惊。

    “对啊!福伯是她丈夫。你别看他们差了二十多岁,可亲着呢。”小梅见她的表情不似作伪,马上认真地解释,却不笑了。

    素秋吃惊更甚,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少艾的翠环与白发的福伯联系成夫妻。

    “真的,不骗余小姐。翠姐是福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本来的确是想当女儿养防老,可是翠姐少年后生一个也看不上,立意嫁福伯。前几年由老太太做主,正正经经成了亲。两口子好得让我们都羡慕。”小梅快嘴快舌地说,脸上显出神往,“如果我将来嫁人,能像他们这样就好了。”

    素秋没有理会小梅的粉色白日梦,轻轻皱眉问:“你们没有问翠环姐姐原因吗?”

    “当然问了,当时因为这个,卫家都闹了好久,翠姐只说觉得投缘。”小梅也有些不解,托着下巴闷闷地回答。

    然后她眉毛一拉,同情万分地又说:“亲虽然成了,可翠姐的头两胎都掉了。现在这个是第三个,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说完她呆呆出神。

    素秋默默听着,只觉心里难受。她喜欢小孩子,很希望家里能再添个弟弟或妹妹。可是母亲再不能生育,而且起因还在她,所以每每思及总觉怅恨。这时听翠环已经有两个孩子没保住,她就像失了自己的弟弟妹妹般伤心。

    隔壁门响了一声,素秋忙起身说:“我哥哥起床了,你快去应景,别让李管家看见又骂你。”

    小梅早就慌张地跳起身向外跑,生怕那个石板管家上楼来监工。

    艳春一脸平静,稳稳当当地走到素秋门口。素秋忙迎出去,拉住他的手下楼。旁人只见此时的艳春玉树临风、温润清雅,深知他的素秋却暗叹他不知又神游到哪里打盹呢。

    用过早饭,素秋给艳春看那本外文书。艳春也不认识上面的文字,不太肯定地猜测可能是法文,要么是德文,断不会是日文和俄文。

    兄妹俩正在谈论,琉玚却回来了。得到消息,他们到餐厅去瞧他,想关心一下昨晚他出去的事。

    素秋一见琉玚,不由吓了一跳:脸孔白白、一向注重仪表的卫琉玚,现在满脸胡茬、白衬衣皱皱巴巴,连一向抹膏抹得仿佛瓷器般闪光的头发也东一团西一片,同鸡窝似的。

    琉玚倒在椅子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牛奶,吃面包,看见余家兄妹也只是点点头,有气无气地趴到餐桌上。

    “卫大哥,你昨天没什么事吧?”素秋坐到他对面,担心地问。

    艳春没有开口,只是眉尖微蹙地打量着一夜之间大变形象的卫琉玚。

    “没事,昨天在银楼没睡好,有老鼠闹了整晚。”琉玚解释,仍旧没精打采。

    “嗯。”素秋同情地说,“那等会卫大哥再休息一下。幸好卫大哥家开的是银楼,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好咬。要是绸缎庄,那就糟了。”

    琉玚噎了一下,呛咳起来。

    艳春一晒,为素秋的担心好笑,他并不相信卫琉玚的说辞。卫琉玚明明一付精神上大受打击的模样,昨晚一夜没睡倒是真的,但绝不会是因为老鼠。

    他也不揭破,闲闲地喝茶。每个人都有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何必非得刨根问底?何况事不关已,就更不必追问。

    卫琉玚继续吃了会东西,目光偶尔落到余家兄妹身上,忽然有了主意,他丢下半片面包,问:“小秋,想不想到我家银楼去看看?”

    “嗯?”素秋有点反应不过来,纳闷以卫琉玚现在这种状态,怎么会提出这个建议。

    “你们来长沙有几天了,却没有见识过长沙第一银楼,亏太大了!等会我,我今天带你们好好去看看。”琉玚说完就跑到楼上去了,丢下木愣的素秋,淡然的艳春。

    “哥哥,卫大哥这是……”素秋困惑地指指自己的头,“是不是有问题?他刚刚还一副快昏倒的模样,怎么一下子就生龙活虎起来了?”

    “这样总比方才好吧。”艳春笑着理理她的头发,不觉意外,只觉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他宠爱地说:“咱们就同他去看看,你也有几天没出门了,正好逛逛。”

    素秋困惑地看着艳春,觉得怎么看他怎么是一副想看戏的表情,让她越发纳闷。

    不一刻,琉玚已经收拾齐整下楼招呼他们上车。

    他现在全身上下焕然一新,头发仔细抹过膏脂,油光光地顺向脑后;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似乎还用了面霜,面皮光滑细腻,散发着香气;上身穿白短袖衬衫,系着条紫色带星的领带,还别着一支花针;下身是笔挺的淡黄西裤,趿着白皮鞋;精神焕发,意气飞扬,又回到初见时的模样。

    素秋上下打量他,然后扭过头忍不住偷笑。

    卫琉玚有点讪讪,问:“笑什么,搭配有问题么?”

    “不是,是太合适了些。卫大哥不像要去自家银楼,倒像是要去相亲。”素秋抿嘴笑,躲到哥哥背后,艳春也禁不住莞尔。

    琉玚一怔,不自觉地抬手摸摸脸,小声地自言自语:“有那么明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