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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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三

在家乡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虽然前一天睡得较晚,素秋仍在早上6点就醒了。睁开眼睛,望着头顶泊来品的半透明蚊帐,她怔怔地出了会神。

    昨天晚上她好像做了个梦,梦里有爹爹和娘,还有哥哥和自己。仿佛仍在宁安镇,一家人谈笑着在包粽子,她似乎都闻到了那股淡淡的粽叶清香。

    自鸣钟“嗒嗒”地走得不紧不慢,素秋扭头看了看,翻身下床。叠好被子,去了趟浴室,洗漱完毕就坐在桌前写家信。

    她详细汇报了一路情形和卫家人的热情,有意忽略掉火车上的事件,只说一切都好。写完信,又检查一遍,放在桌上准备等艳春看过后再发出。

    看看表,仍不到7点。昨天翠环告诉她卫家早餐是在7点半左右。现在还有近1个小时的空闲,素秋有点发愁。

    七月的早晨也不凉爽,她额上冒出几粒细汗,走到窗口向外看,希望可以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院子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半老的花匠正趁早上稍凉在修剪花园里的花木。还有一个穿青衣的男仆在打扫院落。喷泉在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现在还没有开启。小天使唤孤零零地立在半空,看上去有点寂寞。

    没发现什么感兴趣的,素秋正打算去找艳春,看他醒了没有。楼下忽然传来一声胡琴的调弦声,接着就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满园的寂静。

    素秋好奇地探头去看。声音似乎发自一棵龙爪槐下,但因为枝叶过于茂盛,看不太清楚。

    她跑到另一个窗口,伸长了脖子使劲向下望,仍没看到拉琴的人。却看见卫琉玟一身黑衣裙,手里捏块白手帕,亭亭玉立在树阴里,提气咿咿呀呀地吊嗓子。

    昨天琉玟偶尔说几句话声音就已经很耐听,现在由低至高一声声唱出来,更觉声音圆润婉转,音质是极好的,音域也宽。

    在胡琴伴奏下,她认真地吊嗓子,偶尔会停下来和那个看不见的人讨论两句,然后重复前面的音阶。沉浸在练习中的琉玟,一扫昨天的沉默冷静,脸上焕发着光彩,表情生动而有朝气,举手投足间都似蕴含了无限风情。

    素秋诧异地盯着她练完嗓,开始唱曲。不知是哪里的地方戏曲,曲调明快流畅又委婉缠绵。虽然她听不太懂,却仍是听入了迷。

    正听得出神,女仆请她去吃早点。素秋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间。艳春恰好也正出门,兄妹俩汇齐了,一起下楼。

    “哥哥,玟姐姐在唱戏,你听见了么?”素秋兴奋地问,漆黑的大眼闪着亮光。

    “嗯。”艳春应了一声,有些迟钝。

    他早上刚起床一向不太清醒,总觉看什么全是双的,什么声音听到耳中都忽远忽近,只有用过早点症状才消失。如果错失早点,那就不得了,一天都会是这样。

    “哥哥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戏吗?好听得很。”清楚艳春的状态,素秋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问。

    “唔,是,昆曲,《花饯》。”艳春无力地抬下眼皮,走进餐厅。

    诺大的餐厅,圆桌上只坐了卫老太太和两位姨娘,其他人踪影全无。兄妹俩以为其他人马上也会到,就问候了三位夫人,坐到下首。

    “到这边来,和奶奶坐一起。没别人了,就咱们几个。”卫家奶奶让他们上座。翠环快手快脚地盛了两碗粥摆在卫老太太旁边。

    “咦?他们呢?”素秋诧异。

    昨晚满满的一桌人,争相给他们介绍菜色,热闹的情形到现在她还觉犹在眼前,怎么转天就只剩下这几个人,反差未免也太大了吧?

    卫老太太解释,卫二老爷向来在茶楼喝早茶;卫琉玚平常多留在银楼,回家也只是过夜,今天一大早就回银楼和银楼里的伙计们一块用早点去了;琉珏早上说有事,包了两块点心也走了;琉璃更省心,假期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起,三顿饭只好吃两顿。

    “那玟姐姐也不用早点吗?我刚才看见她练声,不吃饭能有力气吗?”素秋咬了口素包子,很有精神地问。

    余家强调食不言,素秋在家时吃饭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一言不发的。但昨天卫家人在饭桌上不仅人人说话,还动手挟菜给她。卫琉玚更是连讲好几个笑话,大家笑得几乎吃不下饭去。别样的就餐,让素秋既觉新奇又快活,所以今天也顺手拿来用。

    艳春喝口粥,听素秋说话,不由顿了顿,眼睛看过去。他见素秋笑容满面,吃得香甜,终究不忍心,头一低继续喝粥,默许了她不守规矩的行为。

    “她呀,在练早呢!说是吃过东西那个嗓子里,什么东西会……媳妇,怎么说的那个?”老太太一时忘了当时琉玟的话,转头问卞氏。

    卞氏放下碗,轻声细气地回答:“是声带。刚吃过东西,声带会充血,再用它唱歌会有损伤,所以早练一向是空肚子的。”

    “对对,当时玟儿是这么说的。”老太太点头,显然觉得那个什么“声带”是个很别扭的东西,不自觉地皱皱眉。

    “可是,玟姐姐怎么会唱戏呢?她还会表演么?”素秋继续好奇地问。

    “唱!怎么不唱?去年市里几户人家好昆曲的小姐办了个‘名媛票友表演赛’。玟儿也参加了,还得了个第二名。”卫老太太舒展开眉头,满意地说,又大概讲了讲琉玟学唱的经过。

    原来琉玟四年前生过场大病,后来病虽然好了,可是身体一直不健旺,一直也没有接着念书,就在家里闲待着。一位同卫家交好的女太太偶尔说唱歌理气益肺,修身养性,琉玟倒可试试。

    后来不知这个事怎么传了出去,就有人推荐唱戏的师傅来他家。老太太平时也好听几句戏文,想想这也是好事,就正经八百地挑起人来,却一时没有合适的。

    有一次卫老太太带琉玟去岳阳散心,恰巧遇见个戏班子,戏文好,人也出众。卫老太太就有意请那班里的台柱子回长沙。可是琉玟慧眼识珠,没看上台柱子,反倒看中了拉胡琴的一个青年。

    班主大惊,暗地里对人说,台柱子三五年或可再出一个,可是拉琴的李仰泉却是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是个词曲俱烂熟于心的活戏本子。卫老太太打听到这回事,也起了意,多使大洋,让班主终于放了人。

    李仰泉出身昆曲世家,现家里只有一个瘫爷爷。他从小身子骨弱,变嗓时又倒了嗓,不得已跻身戏班混口饭吃。若论对昆曲的领悟,连台柱子有时都要向他请教的。脱离辛苦操琴卖艺生涯,投身大户人家当教习,是李仰泉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如今却全成了现实,自此对卫家死心踏地。

    卫家也不薄待他,不仅还了他的卖身契,还在附近替他寻了个住处。每月薪水也足够养他和爷爷,更别提逢年过节还另有红包奖励,把个李仰泉爷爷直喜得趴在床上给卫老太太磕头。卫老太太自觉既找了能人教自家小孙女学业,又当了回善人,每天念佛都添了精神。

    而琉玟自打跟李仰泉学了昆曲,一日和一日与往日不同。人虽仍不太爱说话,精神气却强了。也许是有这方面的天赋,学戏竟然很顺利,不过三年就有小成,初次登台就得了第二名,这让她更加执着于唱戏。从前只有晨练,现在只要没事就练一练。

    李仰泉的一把胡琴抵得上一班鼓乐,拉起来抑扬顿错,花样百出,和琉玚的唱腔配合得天衣无缝。卫家人渐渐不把他当外人,待遇更加优厚。

    素秋一边用早点,一边听着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的述叙,七拼八凑出了上面的信息。她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对琉玟的印象倒无端好了一点。

    用过饭,有相熟的女太太来拜访卫家三位夫人,大家凑成一桌打麻将。余家兄妹陪了一会,相互使个眼色悄悄退出。

    “哥哥,咱们去瞧瞧那个李仰泉,好不好?”素秋建议,现在她对那个神秘的拉琴人充满了好奇。

    艳春还没有回答,就见琉玟和个灰衣青年迎面而来。那青年手中拎了把胡琴,原来是晨练结束了。

    “玟姐姐,早!”素秋双眼发光,嘴里同琉玟打招呼,目光却落在稍后那人身上,一看之下不由略感失望。

    李仰泉不过是个面貌普通,身形瘦弱的二十岁左右男子。身上没有丝毫起眼的地方,神情也有些卑微。一直低头顺眼,看都不敢向前看,卫家一般下仆气质都要比他强。

    “嗯,早!”琉玟用手帕按按额角,又按住唇,匆匆和余家兄妹打过招呼就回了房间。刚才闪耀在她身上的异彩风华全都不见了,依然是那个沉默到抑郁的琉玟。

    李仰泉向他们鞠个躬,紧跟着走进房去,脚步匆忙而没有章法,似乎有什么急事在等他去办。

    余家兄妹困惑地站在院内,一齐望着琉玟的门出神。素秋不再想去同李仰泉讲话。这个人,和琉玟一样,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好,他们身上似乎都有一股想要躲避世人的冷气。

    “素,咱们走吧。”艳春轻轻拉了一下素秋。

    素秋回过神,跟艳春走出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