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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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曲(6)

这一首,有人解做怀友,有人解做悼亡,而我觉得容若此词的高妙恰好是这种模糊暧昧。上阕看是怀伊人,下阕读是怀故友,轻易将两种感情拨弄地像两生花亲密交缠。实在是爱煞那一句“人比疏花还寂寞”。意境清疏,用情深切,是非得口齿嚼香对月吟,才有是笔花照人的好句。容若将自身与庭前花比,红花落尽,花枝萧疏,这花是如此孤寂,然而人却比这疏花还要寂寞。他正是这样软玉娇花似的一个人。

容若独居寓所写出的词心情潋滟,并非不**不感人,然而我总感觉有点虚。不单是这一阕,论起饮水词来都有这样虚浮华丽的感觉。读多了就好比言情小说看多了一样,是一个套路。

说起独宿旅寓,身世之叹,就总想起柳永的《戚氏》,实在堪为绝唱。宋人有赞誉:“《离骚》千载寂寞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莫以为以《离骚》比《戚氏》是一个时代人的偏爱,《戚氏》孤峰独绝,后世几乎无词可比。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鸣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戚氏》

《戚氏》调是柳永创立的长调慢词,全词二百一十二字,是长调中最长的体制之一。古代文士对行文句法极其讲究,为了突破以往骈体过于整齐匀称的格局便以散体造就疏密相间跌宕生姿的效果。另一方面为了不致过于松散拖沓,又借骈体穿插其中加以整合,从而达到疏密相间,红花白蓼的效果。《戚氏》写景抒情,叙述骈散交织,一气呵成,音韵也有说不出的和谐。

为抒情而抒情,因写情而抒情,是为文的两种不同的层次。容若才情虽高也还只停留在前一阶段,运笔之间还可以看出转折的痕迹,而且用词也嫌秾丽。语言的过度华美会影响文字的承载力,过了奢华浓艳的心境以后再看,就不如简练的文字有力;三变却是已入了第二层的人,家常絮语,却宕开笔去写,文脚细密朴直。他一生的经历机遇都可以在这二百一十二字中找到痕迹,又仿佛无迹可循,三变的文法好比湘女手中的针线,明明一针一线都是用心,却显得若无其事,织出精细的“双面绣”,可以透观。

天涯羁客,念念功名,夺身追逐而又无法甘愿,这样的人茂密如荆棘。生命原质原是不可停留的,自身湍流跋涉也许遇上一个险滩就粉身碎骨。时间,责任,俗世标准却又时时在其间督促我们力争上游。

容若华丽而落泊,三变落泊而华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是人生的两种形态。

金缕曲

未得长无谓,竟须将、银河亲挽,普天一洗。麟阁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 有限好春无限恨,没来由、短尽英雄气。暂觅个,柔乡避。

东君轻薄知何意。尽年年、愁红惨绿,添人憔悴。两鬓飘萧容易白,错把韶华虚费。便决计、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看到容若词中“大笑拂衣归矣”一句,以我丰富的武侠知识,不禁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李白那首《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