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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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 1 章

序、

    那些峥嵘显耀的岁月,已一去不返。就像巍峨的正阳门牌楼,经年日久蒙了厚厚的灰。就像斑驳的内城朱墙,层层繁华剥落而下。

    苏浴梅走出大前门。这里,都是她祖辈的余芬遗荣:天子门生鱼跃龙津,顶戴花翎江汉朝宗……

    地位显赫的人都希望能够光前裕后,可是如今,苏浴梅正沿着前门大街往北走。

    大栅栏铁树斜街和煤市街中间,是繁华的‘八埠’,九流三教,龙蛇混杂。空气中混杂着黏腻的脂粉气,苏浴梅没犹豫,继续向北。

    再向北,就是名噪一时的胭脂胡同……

    一、

    少元躺在母亲怀里,安静的眨了眨大眼睛。

    “妈,我是天上的哪颗星星?”

    “嗯?”苏浴梅一时没明白。

    “书上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人快死了,那颗星就会落,妈,你看天上少了哪颗星?”

    几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苏浴梅悲从中来。

    简陋的渔船摇曳在四垂的星幕下,船上的淡水紧缺。

    苏浴梅端起碗:

    “渴么?”

    少元摇摇头。

    “那吃点儿东西吧。”

    少元又摇头。

    “少元……你想要点什么?”

    “我要爸爸。”

    “好,妈带你去找他。”

    苏浴梅跳起身:“船家,靠岸。”

    “大嫂,你这是……”

    “靠岸吧,我求求你!”

    “哎,大嫂,前面就是马公岛了,到了那儿,你们就安全了!”

    “不去了!我要回去!大陆一禁海,我就永远见不到我丈夫!”

    “这……怎么能走回头路,这……”

    “求求你!这么小的孩子不能没父亲……”

    苏浴梅说着跪下。

    “哎!”船家一咬牙,“转舵!”

    孩子突然一阵抽搐。苏浴梅感觉到了。

    “少元——”

    少元的脸色惨白。

    “少元——少元!”

    船家走过来:“大嫂,快上马公岛吧,通讯总部设在那儿,医疗设施也齐全。”

    苏浴梅早已六神无主,只得点头。

    少元一阵接一阵的痉挛,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苏浴梅只有不停的安抚他。

    后来他渐渐安定了,苏浴梅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她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少元你不能有事,庭少元你是军人的儿子你要坚强!你知道么你爸爸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一点血脉……”

    她絮絮的说,越来越快,心底却越来越恐惧。

    少元的身子逐渐凉了。

    船到码头,船家过来帮忙:“来,孩子给我……”

    他碰到孩子的身子吓了一跳:“这孩子……”

    苏浴梅将脸贴在少元胸口:“你听啊,他的心跳多好听。”

    “大嫂!孩子死了!”

    “没有!你听啊,你听!”

    天渐亮了,阴沉沉的,已有雨点砸下来。

    船家抹着脸上的水:“快找地方避避,这里的雨,说来就来!”

    苏浴梅任由他拽着走,怀里抱着少元。

    岛上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散兵游勇。有人提着新打的酒。

    “这个时候,喝酒?”

    “今天是我们庭军长大喜的日子,成天愁云惨雾的,兄弟们开开斋。”

    庭军长。这世上有几个庭军长?苏浴梅像被针刺了一下,清醒些。

    几个士兵举手挡雨。

    “大喜的日子,怎么选这样的天气?”

    “等不得了,新娘子……”提酒的士兵比划着在肚子上画了个弧,“她老子是四海帮的老头子,势力大得很,怕丢了脸面,逼着庭军长娶亲!”

    苏浴梅抱着少元就往前走。

    船家去拦她,不料她哪里生出的气力,一把甩开。

    雨越下越大,船家浇得落汤鸡般:“真他娘的见鬼,老子不管了!”自顾去躲雨。

    长街上一趟花车,五颜六色的气球。不少妇人推开临街的窗,好奇的张望。

    “那就是华小姐的礼车啊?好气派!”

    “人家家里有势力么?”

    “到底不是正经人,不知羞耻,你们看啊,她那肚子……”

    妇人们议论纷纷。苏浴梅呆呆站在雨里,有人喊:“过来避避吧。”她也不理。

    她瞪大眼,眨都不眨。当初,他痛彻心扉与她诀别,把唯一一张船票塞给她。只有短短一个月啊,他要娶别人。

    他是如何来到台湾,居然在她之前。苏浴梅满心凄苦却一定要看个清楚。礼车一辆辆过去,似乎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大雨瓢泼,苏浴梅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泥泞的地上,怀里依旧搂紧儿子。

    恍惚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跑近,高喊:“太太——”

    归陵高抱着苏浴梅,跌跌撞撞扑进门:“龟蛋娘!龟蛋娘!”

    归嫂慌张的跑出来,看清了,横身挡在门口:“好你个归陵高!官不大,胆子不小,敢往家里带女人了!”

    “这是太太!快搭把手!”

    “哪个太太啊?呀——别人的老婆你也敢招惹?”

    “嗐!这是庭帅的太太,庭帅在大陆的太太!”

    “太太?太太不是已经……”

    “人就在这呢!别废话,快帮忙!

    归嫂一下慌了手脚,忙铺床,拿出干衣服替她换上,夫妻两个将她安置好。

    苏浴梅昏迷不醒,归嫂摸她额头,滚烫。

    “烧得好厉害,快通知庭帅吧!”

    “不行!”

    “庭帅找太太都要疯了……”

    “那也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庭帅要知道太太还活着,能和华菁菁结婚么!华当雄就在这,他那个脾气,非和庭帅对上不可!”

    “庭帅可是……”

    “强龙不压地头蛇!四海帮在台湾横行多少年了,连总统都要和这些帮派‘亲善’。”

    “那怎么办啊?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庭帅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怎么办?快打电话给军医,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一只吊瓶打完,苏浴梅睡得沉稳些。夫妻两个坐在床边,谁也不敢离开。

    归嫂突然想起:“少元少爷呢?不是说,跟太太在一起。”

    “死了。哎,躺在太太怀里,身子都凉透了。”

    归嫂也跟着叹息:“儿子没了,男人另结新欢……”

    “你胡说什么!”

    “可不是么,你看华小姐的肚子,少说六、七个月了,这么一算,军长搭上她那阵儿,还在大陆,在太太身边……”

    “你懂个屁!少胡唚!”

    归嫂不服气的撇撇嘴,怕吵醒病人,也不敢大声。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啧啧:“真是个美人胚,难怪呢,听说庭帅当年喜欢她得不得了,硬把她给抢回来……”

    “闭嘴!你这女人知道什么!”

    归嫂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我是不知道,反正闲来无事,你说给我听啊。”

    窗外暴风骤雨,归陵高起身摸了摸窗缝:“要说啊,军长和太太第一次见,是在北京,胭脂胡同春福堂。”

    “那是什么地方啊?”归嫂常年居住四川老家,没见过什么世面。”

    “那儿啊……”归陵高突然贼兮兮笑了,“老婆,说了你可不能怪我,那是全北京最出名的……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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