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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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 3 章 险生

    身体渐好,却接连几日不见仓央,只每日贴身跟随仓央的小沙弥送茶饭过来。

    我有心想问,却无奈自己是个“哑巴”。

    仓央给我安置在他的私人书房旁的小房间里,与书房一墙相隔,中有木门连通,应该是仓央最私人的地方,不经仓央允许任何人是不得靠近。

    已能起身走动,不见仓央,玛吉和尼玛老人更不得见,只好怅怅守在书房,对牢一壁书卷,翻出来再放回去,大部分是梵文或藏文,汉字的不少,又都是文言加繁体,天文地理医理,心不平气不和,无甚心思看。

    也摸摸念珠,希望有一道机关,灵光一闪,就送我回了现代。

    又几日,仓央终于回来,脸色阴郁,神情颓丧,后边跟的一大群大小喇嘛,全被他关在书房门外。

    我吃惊的看着他,知道事情不好。

    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茶先是怔怔望住我,突然扔掉茶杯,拽着我的胳膊,扑进我的怀里,室内气暖,我穿薄衣,登时就湿热一片。

    手扬了半日放到他肩上,拍了拍,任他发泄情绪。

    “十岁开始就学会隐藏自己情绪,以为要做一尊佛,就要抛离世间万般情感,至今日方明白,什么活佛,不过是肉眼凡胎,受人摆布,普通人的自由都不得。”他抬起头来,十分疲惫的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道。

    我在他对面坐下,凝视着他,“出了什么事?”

    “尼玛老人死了,失足坠崖。他们以为我是三岁孩子,不知是他们处心积虑。”仓央咬牙道。

    我惊的捂起嘴巴,只道□□活佛地位至高无上,却不知周围也陷阱密布。

    “我要想法子送你走。”他沉吟半天,“地葬王以为你是第巴从康熙皇帝那里请的密使,想从尼玛那里探听你的底细,尼玛一心护我,他们便残忍害了他。”仓央紧紧握起拳头,牙关紧咬,眼圈儿倏地红了。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哆嗦着,“怎……怎么可能?明明昨天还……昨天还……”我舌头僵硬,无法说下去。

    仓央眼神悲凉,斜脸看着我,撑着头,久久不语。

    我缓缓坐下来,低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想起尼玛是为救我性命,却惨遭毒害,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害的尼玛老人,怎么再见玛吉。”

    “你毋需自责,藏王一心想夺教权,这已不是第一次。第巴也是千防万防,何况是你我,草芥之力,怎阻的了他暗箭伤人。”仓央安慰我道。

    “那玛吉呢?”我担心问道。

    “玛吉是女人,无妨。”

    “为权利,女人又怎样?”我悲观道。

    “玛吉,哦,玛吉!”仓央揉着太阳穴呢喃,忽然又滴下泪来,“若黎,我爱玛吉如爱佛主,为何他们不能信我?玛吉是我的□□,迟早有一天,不是她因我而死,就是我为她亡。……如此也好,最怕就是死他们也不容我们,生不能恋,死亦不得安生。”

    我把手摁到他另一只手上,“如果你信佛主,佛主就也信你,现在还不是你悲观的时候。”

    仓央坐直了,双手握住我的手,倾着身子,“若黎,或许是佛指引你来救我。”

    苦中作乐,我笑了起来,“如今我是靠你庇荫活命,这话让人笑掉牙去。”

    “世事无常!若黎。”他强笑道,“天上掉下一个你,知我心事,明我心意,不是救命又是何?”

    “是我崇拜你,五体投地的那种,朝圣一样。”我笑着指向他的心口,“这里,我一直坚信,是非得有锦绣胸怀,才能口吐莲花!一样纯美的爱情,不一定都产生纯美的情诗。”

    仓央突然羞涩的笑了,“佛虽说喜不透于声色,还是喜你夸的好,真如这样,受些苦闷,也不算什么。”

    我本想背些他的诗句来着,想想不知都产于何时,到头弄巧成拙,马屁就拍马腿上了。

    隔了半日我说,“原来只道你一生潇洒,原来也举步维艰。”

    他勉强牵起嘴角,“我也以为我只需专心向佛,还小时见朝圣者,衣衫褴褛,满面尘霜,

    遥遥膜拜,脸面贴地,我想他们一定能听到佛的声音。如今,我近在佛前,却不得佛的真言,昼夜只感觉到自己的虚弱,这布达拉宫,是我的牢笼,你看外边盘旋的鹰,我是他们的同类,有翅膀却不能飞翔,眼睁睁看着高山草原噤声。”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指着窗外,回头激动的看我,“若黎,有一日,我必打破这禁锢,我要让世人都明白我的心,都听到我的声音,我也要听他们唱我的诗,和他们一起喝酒,和玛吉一起骑马牧羊,不担这活佛虚名。”

    我听的愕然,僵硬点头,原来所知的仓央嘉措,只是历史记录的皮毛,真的仓央嘉措,才是血肉生动!

    布达拉宫的人看我都怪怪的,却碍于仓央和流言的关系,也算尊敬我,只那些稍稍知情的大喇嘛,常对我怒目而视。

    我自现代学会选择性失明,只作不见。

    和仓央一起去看过玛吉,同宗的人都很照顾她,只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哀伤溢于言表,再不是数日前天真烂漫的姑娘。

    我将我常日挂的钻石吊坠送她,小小的雪花造型,钻石嵌在花瓣一角,玛吉开始不肯收,我执意为她戴上,并托仓央告诉她,这是永恒之石,代表坚贞的爱情,是对她和仓央的祝福。玛吉才略展笑颜收下。

    脖子里还剩黑线穿着的对戒,挂在胸口,很敏感的位置,里面藏着舍不掉的感情。用一年的积蓄买来的对戒,最终也只能躲在那里,纵是一双,也难掩寂寞,可惜了钻石哗世的光!

    我每日跟着仓央上课,听他们诵经,一向耐的住寂寞,低头想心事的时候也以为是虔诚参佛,完全陌生的世界,倒让我更明晰的去回味自己的感情。

    我和尹洛,不是错过,而是从头就错,即使更早遇见,也是同样结果。是我这些年一直看不开,以为怜惜就是爱,痴痴等了那么多年,到他牵起别人的手,才觉梦醒。

    如今性命都堪忧,还有什么心力去管不打粮食的爱情!

    亲爱的布达拉,我选择不爱!

    “你想什么?”仓央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一惊,恍然发现早课已经完毕,喇嘛们陆陆续续退出大殿。仓央也已起身走下宝座,一旁的小沙弥正躬身接过仓央的法器和经书。

    我细细打量那个小沙弥,十三四岁样子,紫红脸庞,一幅痴憨模样,因常年躬身,脊背已驮。

    小沙弥大约知道我看他,惊慌看我,我冲他友好一笑,仓央随即命他下去。

    我突然叹了口气,抱怨道,“琢磨多日,也不见进展,到底怎样才能回去,日日跟着你,倒像是被困处处有眼睛盯着,行动无方,就遭人计算。哪里有我那里好。”

    仓央转头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忽而又笑,脸上是人的光彩,处处摆出佛的样子也很累人,原来他以为我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只是因为他的环境。“你果真找到归路,我倒会不舍,有你伴在身侧,感觉轻松许多,与玛吉不一样的感觉。”

    “我来路不正,呆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尤其那本书,在我的世界里只是平常不过,若被人偷去,在这里恐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幸亏是先穿到西藏来,若是穿到汉地,保不准已经在江湖动乱。

    “你莫急,等时机到了,自然有归去之门,如今发愁也没用。这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我们十分经心就是。”

    我只得点头。

    仓央还在学习阶段,所以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课,不同的课,偶尔才做法事,这些都是我不能接近的。我乐的出宫找玛吉。

    玛吉还未从爷爷突然离去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见到我,神色有一刻的光彩。我双手做翻书的动作,意思是仓央在忙不能来看她。她垫脚望想巍峨耸立在云雾中的布达拉宫,眼神中的热望慢慢黯淡,看的我也觉心酸。

    想起泰戈尔的那首著名的《我的情人的消息》,我的情人没有来,但空气里都是我情人的气息。我望着玛吉伸长的背影,不知她能否感受到仓央的气息。

    闻闻自己的衣袖,只觉是布达拉阴暗走廊和大殿里腐朽之气。

    坐在地上陪她难过,同时也伤自己的神。好心的玛吉姑娘,终于不忍心将她的悲伤传递给我,一声呼哨,她的大红马便自草原另一边奔跑过来,蓬松纤长的马鬃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像一波波荡起的波浪。一气跑到玛吉身旁,围着玛吉亲昵的又亲又蹭。

    我看的口水要流出来,玛吉才睁着纯真的大眼睛把马缰绳递到我手中,我看着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大马,吓的连连摇头,玛吉终于轻快的笑了一声,按着马脖子一跃翻身骑到马背上。然后俯身把手伸给我。

    为了玛吉铜铃般可亲可爱的笑,我决定舍命陪她!

    统共只用两个小时,我就能单独在马上收放自如,自小就被老师夸聪颖,这学马绝对是有力证明,玛吉在马下冲的翘了翘大拇指,我那叫一个神气啊!

    到了玛吉家旁边的小湖泊,我直直的就往里冲,我知道这水不供饮用,而且已过正午,是可以洗澡的。玛吉很显然明白我的意图,只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退到一旁帮我看人。

    水凉的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哆嗦着下去了,我不会游泳,没敢往深里去,水淹到胸部就停下来。到的水里才发现自己简直瘦骨嶙峋,本来一张圆脸,下巴尖尖的突出来,眼睛显的更大。病了一个多月,饭菜不可口,又担惊受怕,不这样才怪。

    正午的阳光穿过水面,折射出水草样斑驳陆离的光芒,我不自觉的去追逐那光。整个人没在水中的奇异感让我欲罢不能,身体像水草一样铺开伸展,如果这样潜下去,会不会就能回去?我迷糊想着,一直朝深水里走去。

    突然一声断喝,我猛然惊醒,可是脚已经着不到底,先前的奇异被恐慌代替,我立时在水中挣扎扑腾起来。

    身后一股力量提起我的胳膊,我意识还算清醒,不敢乱挣,任由自己被带回浅水处,脚终于着了底,一颗心放了下来,身前红光一闪,冰凉湿漉漉的衣服已经裹在身前,是仓央的袈裟。

    抬眼看,正是仓央又忧又怒的站在我身前,半日方冷冷斥道,“愚蠢!”

    我刚保住小命就被他当头一喝,顿时委屈满腹,也不辩解,抡圆了双臂,使劲儿砸在水面上,一时水花四溅,我和仓央刹那如沐暴雨中。

    等水面平静,我和他俱都泄气,这才听到玛吉在岸上担忧的呼喊。

    仓央不再理我,自顾自趟着水走向玛吉。

    我裹着他的袈裟,万分狼狈的上岸,玛吉生了火,一边烤仓央的袈裟,一边帮我穿好衣服。

    小佛爷生这么大气,闻所未闻,我知他必有苦衷,才不得已在我和玛吉前发泄,故不再计较。

    第巴提前回来了,使者会在半月后到达,然后有一个接见仪式。我依稀记得历史里有那么一说。

    仓央为此难过,他感觉自己一脚陷入泥淖,天长日久,再难脱身。

    我坐在他对面,看他右手轻轻的揉捏左手食指,神情忧伤。我知道他两年后拒绝了比丘戒,甚至送回了沙弥戒,那一切都源于开始的他就只愿做一个普通人,牧羊、放马、与情人追逐嬉戏、大碗的喝酒,写一篇又一篇的情诗……。我走过去揽他在怀里,“佛既然选择了你,就留给你的有使命,佛选你做□□活佛,你就是藏民心中的精神向往。他们景仰你崇拜你,因为你能给他们带来佛的福祉,他们也相信他你能带给他们佛的福祉。这世间所有的存在都有其意义,我们也是为那些意义而来,以后,我们或许会成为这种意义的牺牲品,那意义的背后可能是天下苍生,也可能是一个时代,也可能是……可能是……根本就不成意义!”

    我的眼泪滴到他的肩上,他的眼泪滴到我的手上。我们都不明就里,懵懂的接受着所谓命运的使命,却恐最后的牺牲根本就不成意义。

    意义!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意义!

    那夜之后,我常常在夜半的时候听到仓央的门响,我只作不知。我知道那是玛吉,那个迷茫的少年用了他最初的叛逆,最终害了他的情人。

    地葬王不会放过仓央,玛吉是仓央的软肋,第巴嘉措怎会容许仓央的任性。

    后半夜我总是醒着的,准备随时给那对情人报信,我潜意识的渴望,历史能因我的回归有丁点的改变,我只想挽救一个善良纯真少女的生命。

    然而,雪地里的脚印出卖了玛吉,也出卖了他们的爱情。我甚至来不及去通知仓央,玛吉就被掌管戒律的铁棒喇嘛下令带走。而此时的仓央嘉措,正在许多长老和第巴的簇拥下,盛装去觐见大清皇帝的使者。

    我不知道他们把玛吉带到哪里,出了宫门往外,疯了般见了人就问玛吉?玛吉?人们惊恐的躲避我。最后等玛吉的族人一身的泥雪爬到我身边,口里叫着,我只能听懂玛吉两个字。

    我被带到半山腰的空地时,他们已将玛吉绑在中间的柱子上,周围堆了柴,已有人举了火把一旁待命,铁棒喇嘛不知在向众人大声宣告着什么。那么多围观的人,没有人吭声,大家都盯着玛吉,我清楚的看到一个老阿妈眼里流露出的深深的怜悯,或许,在淳朴的藏民眼里,爱情和佛主是一样圣洁。

    我奔过去的时候,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脚步踉跄,不知谁扶了我一把,起身时手里多了一把匕首。

    铁棒喇嘛本来正在高声宣读着什么,见我来意不善,一边指挥人来堵我,另一边则吩咐人去点火。

    正在无措时,人群里突然爆发一声怪叫,围观的藏民突然骚动起来朝我身前拥去,刚好拦住堵我那群小喇嘛。

    我绕过人群到柴堆后边去,一脚踹倒了一个火把手,但另一个已然点着了柴堆,泼了油的柴堆烘的一下就把玛吉遮在火焰的后边,我被火势逼的后退了几步。一站稳脚步我就急奔那个小喇嘛,右腿猛曲,下死劲顶过去,他本不提防,一下就趴下了。我手脚并用踢出一个缺口,用外袍蒙了头钻进火中,玛吉已经被烟灰呛的咳嗽不止,见我进来,冲我又挣又吼,我不理她,拿刀割断了绳子,回头才发现缺口已被火封死。环顾周围,已没有可以冲出去的可能。我没想到我会在那一刻冷静的出奇,死亡就在眼前,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回身看看玛吉,她握紧我的手,虽语言不通,但也明白我与她是共死生了。也就是互相安慰的瞬间,西方突然刮过一阵大风,裹挟着雪粒直冲火堆,玛吉的大红马竟然隐在雪幕中疾驰而来,我不及多想,拉着玛吉一跃而上,两人紧紧俯在马背上任马狂奔。

    醒来的时候只觉身下颠簸,一时辨不清是在哪里。旁边一个女孩子正坐着打盹儿。我试着坐起来,却浑身酸痛的无一丝力气,小声骂了声该死!

    旁边女孩子慌忙跪下直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这是干什么?”我疑惑的问,我最后的记忆是和玛吉骑在马上裹在雪幕里逃命。怎么再一睁眼就是一女孩子使劲的称自己该死。

    “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看好姑娘。”

    “姑娘?姑娘!”我看看自己衣服,还是原来那套,头发却散下来,可不是姑娘。

    “奴婢俩字就免了,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生怕她在自称奴婢,加了个定语问道。

    “翠儿,怎么回事?”外边突然一个浑厚男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