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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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莲澈莲落

    花魁 何慕雪:

    用镊子夹起一小块木炭,轻轻地放到炉子中。

    少顷,水沸了。

    将烫热的南山泉水注入白色的琉璃杯中,待水温稍冷后,我撮了茶叶,往怀一洒。

    龙井泡在杯中,嫩芽成朵,一旗一枪,交相生辉,芽芽直立,栩栩如生;香馥若兰,清高持久;汤色明亮,滋味甘鲜。

    龙井以前叫个龙泓,在附近风篁玲南麓,清泉甚多。民间传颂的‘雨前龙井‘,就甚是清香。

    通常谷雨之前,正是茶树‘一叶一芽‘的时候,俗称‘称一旗一枪‘,用来制龙井茶最为香醇。正如胡峤诗云:‘玉髓晨烹谷雨前,春茶此品最新鲜。‘

    我独爱佳铭,因为这杯中的龙井,只缘它采时嫩芽初发,形似并蒂莲心。

    有着另动人的一个名字:“莲心”。

    莲心,莲子儿的蕊心,每每烹食必被人剔去,为的是去其苦涩。

    望着睿饮尽我泡的香茶,《白蛇娘》的故事也讲完了。

    “为什么?为什么天大地宽有**苟且,有尔我诈,有骨肉相残,劫容不下白蛇娘,如此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对所爱执着炽热的女人。”

    在他面前,我少有地失态,久违的泪滋润了干涩的眼。

    我第一次看见一个这样的男儿,最独特的是他的眼神,是一只受伤的鹰隼。

    那削铁如泥的宝锋,恭敬步随的侍从,非凡气度、仗义、雍容、冷静……他的种种,阅人无数,我知道,他必是非富则贵的人中龙凤。

    不出所料,他是一位尊贵的小王爷,南昭大理亲王府的少主。

    睿的到来,为我带来了一个知己,也带来一阙悲欢婉转的离人曲。

    听罢了后,心酸的往事如水涌动,一时间恨痒心戚哀。

    “公子,尔错了。若你心有她,安能忍心独留韶华在那人间炼狱的深宫,红墙金瓦只过是个催命的葬花冢啊?”

    一言既出,我才方知自己的孟浪,一时的冲动使我冒犯了他的皇族。

    但他无言也没有斥责,诧异的眼神告诉我,他在等,等我即将化古封尘的故事。

    我是这画舫的主人,别人眼中艳冠群芳的花魁娘子,其实,不过是下贱沦落的烟花女子。

    何慕雪,不是我原来的名字。

    何莲澈,只是承载着年月久远的过去。

    从何莲澈成为何慕雪之前,我有着两段截然不同的际遇。

    苏杭的来客,可以不知道虎丘池剑,可以不知道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的苏堤烟柳,但绝不能不去见识那在西湖畔美仑美奂的何家庭园。

    当年的何家,名动一方的望族,富甲豪门,家中祖上三代均朝中重臣砥柱。

    家父也继得祖荫,显赫仕途好不风光。

    我是矜贵无比的大家闺秀,尤其在胞姐被召入宫后,父母爱我如掌上之明珠。他们不惜重金礼聘能人奇士,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箜篌之技更被作一绝。

    胞姐倾城的颜色,绝众出尘的才貌,一宫马上就得到了天子的垂爱,位次东宫。

    帝君的眷宠,令我们何家更是一登龙门。

    然而白云苍狗,世事总是令人难以捉摸,这边厢还是天上人间的美事,那一刻却是万劫不复的灾祸。

    为家门带来荣炫的胞姐,怀胎十月竟旦下妖孽-----一只去皮血糊的狸。

    宫中芳斗妒杀,向来都被看作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斗争都不过是暗地角力,攻守自知。胭脂国度中的刀光剑影往往只会瞒天过海,或是陈沧暗度。

    可这显浅的明刀明枪,世俗不耻的蛇蝎之为,早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何其荒廖,在脂粉国中的昏君对如此蹩脚的假戏竟深信不疑。

    一道皇恩浩荡的白绫,了结去数载深情款款的山盟海誓;一书斥骂大逆祸国的圣诣,灰烬去我十三年的无忧年华;一声叱道以妖色君,名门此后水月镜花树倒散猢狲。

    胭脂泪,几留重,自人生来恨水长东。

    难怪人常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多年的惊风暴雨,胸中块垒坚如磬石,刀枪不入。

    我的故事在此止住,习惯地走近自己心爱的箜篌,手舞,弦动,唱道:

    对烟柳、青青万缕。

    更满眼、残红吹尽,叶底黄鹂自语。

    甚动人、多少离情,楼头水阔山无数。

    记竹里题诗,花边载酒,魂断江干春暮。

    都莫问功名事,白发渐、星星如许。

    任鸡鸣起舞,乡关何在,凭高目尽孤鸿去。

    相思记取,愁绝西窗夜雨。

    “后来呢?”

    段睿,一面怜人唏嘘,一面追问我。

    “什么后来,故事就已经讲完了。”

    我挣扎着否认,听着自己凄然如泣的声音,泪,溅湿了箜篌的弦。

    “方才尔唱的是韩元吉之《薄幸》,如果慕雪姑娘不愿讲,段某也不勉强。”

    何慕雪:

    宣读完圣诣的钦差,高高在上,尖刻的声音杂夹着不屑,

    “下跪罪臣,还不谢恩。”

    “谢主龙恩,愿我皇万岁,万岁万岁。”

    世人常道,官场无老子。

    炎凉的态度令父亲的苍老来得如此突兀,那是一种颓废的残忍,他曾经伟岸的身躯变得佝偻,仿佛会随时崩溃。

    父母与男丁老仆发配塞外,其它女眷或入娼或为奴。

    我的家就这样分崩断析,破碎支离。

    更讽刺的是,我们还要虔诚地谢恩,因为闻说这是圣上乃念在何门三代的功勋,格外施恩。

    那年的莲澈,十三岁,生命从此残缺,除了泪与无奈,一无所有。

    我的怀中偷偷地揣着姐姐的灵位,在那个连名字都不允许拓上去并且小得可怜的木块上,只有一个母亲含泪咬破纤指用血写下的“奠”字。及,无数家人滴下的泪印。

    守丧的素麻衣被硬生生地换上红绡锦服,因为如此我才能在买家中沽得个好价钱。

    天无绝人之路,卖下我的是爹爹的一位故人,翠荷楼的主人,瑞娘。

    当年,她是一位名妓,夜宿的恩客无端暴毙。爹爹曾不顾众人反对替出身低微的瑞娘翻案平冤。

    受过家父的恩惠,为了我,她不惜以重金一掷。

    承蒙瑞娘,在翠荷楼,我只是卖艺的歌姬。

    对于客人的打赏帛钱,她从来不取佣,让我慢慢攒积起来。

    “莲澈,一入风尘难出生天。你是恩公的女儿,我更不能委曲你。好好存下银子,待他日你可以带上足够的盘川往塞外接爹娘。况且官府疏通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啊。”

    仗义每多屠狗辈,浓重情义不是来自富贵的近亲。

    瑞娘常说,天作孽,犹可活。

    人无贵贱,求存天性。所有即使在这飞来的横祸中,因为瑞娘,我得以绝处逢生。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三年来去了,我的箜篌让瑞娘的翠荷楼成了名噪一时的百花坞。

    可是,瑞娘也讲过,自作孽,不可活。

    但我偏偏不信,偏偏不信。

    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了,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离开箜篌,碎步来到窗前,远眺。

    烟雾朦胧着夜下的寒江,月淡云厚,点点船家渔火浮沉,让我想起了那个上元灯节,一个我今生今世都无忘怀的日子。

    水里开尽了无数璀灿的灯火,它们载着世间凡人的宿愿,飘向天边的星月。

    长堤岸上,热闹得一如沸水,红男绿女,扶老携幼。

    江中游船争渡,王孙公子,闺秀名媛,骚人墨客,或纵情声色,或轻歌饮酣。

    戏台百艺博尽掌声喝彩,摊档儿连去数里,陈着五色蹴鞠、六颜面具、香脂水粉、斑斓的金鱼儿、丹青灯笼……

    这是我度过的唯一个的上元灯节。

    佳节年年有,但我却只过了这一宵。在记忆,这一夜,它就似划过苍穹的烟火,昙花一现。

    过去,身在豪门,重庭深锁,不食人间烟火。

    之后,一心复家,日夜卖艺少有闲心去应节欢游。

    但这宵却不同,我所攒积下来的银子,越来越多,瑞娘也派人疏通打点。

    写给爹娘的家书中,我更是激动告之,天伦共叙的日子在即了。

    瑞娘笑语,去放水莲灯吧,许愿图个灵验。

    我和红鄂,我的女侍一起衣着青玄色的男装打妆,穿流于人群之中我们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一切都是陌生的。

    大街上有许多戴着面具的人,大概因为这普天同庆的良辰佳节。

    红鄂买了一个昆化奴,滑稽奇妙的乌脸儿。

    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吸引了我,它额描祥龙,尖勾的鼻子,突目吊颚,丑陋中带着威严。

    贩儿道它是“兰陵王”的假面。

    我一听,心触及。

    典籍有载,兰陵王高长恭,乃北齐高祖之孙,饶勇过人文武双全,但因为太过俊美,阵前难以威退敌寇,故为求全得胜,戴上假面示人慑众。

    如今的我,也戴上此假面,如同当年的兰陵王,为了生存何尝不是也以丑陋的假意示人。

    行人太多,冲散了与红鄂的依携。

    “李贤弟,你让我好找,随白某来吧!”

    忽然,手被人一牵,当有所反应时,才知是一少年拉着我,走过了大街小巷。

    停下后,他上前,一下揭来,我的假面。

    “你,我……”

    我俩面面相觑,仿佛过了终去了一世的轮回。

    我的脸蓦然间烫红了,为那双炯炯然有神,灼灼热切的眼眸,痴痴地不肯稍稍移开半寸。

    “姑娘,你是谁,能告与白某吗?”

    在这深深的注视下,我瑟颤,一滴,杂混着自卑与自尊的炽泪。

    他是与家父同为官的好友之子,因得罪了权贵,其父被贬后抑郁逝后家道中落。

    “总有一天,我要出人投地,还你我家楣之清白。”

    相同的假面,相同的衣裳,相仿的身世,有时夙缘是冥冥中注定的相同,真不知道,哪是天意,哪又是人为。

    这就像人间的是非,黑白难分。

    “莲澈,以后你就叫慕雪好不好!”

    拥着我,在他眼中,只有我。

    “为何要唤慕雪。”

    我明知故问。

    “从今起,你心只有白雄鹄,别无旁骛。”

    白郎的情愫总让人醉去,入了五内肺腑,无法拔离。

    在好友故人见证下,我们二人定下白头之约。

    他欢天喜地中醉态,一手执着子手,一手击筑而歌,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我也在醉意中笑如芙蓉,因为我有了良人,即使是衣葛啖粗,我也不再是一枝独沐风霜的澈莲。我是他的掘荆,他清白无双的慕雪。

    喜堂上,唯独瑞娘深锁双黛,一面的无奈不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