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蝴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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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画笔沙沙

这一夜,骆染睡得出奇地安稳,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这样过了。他在梦境中看到过去二十几年的人生,像是走马灯般地晃过,心里却异常地温和平静,仿佛一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仅仅是欣赏而已。

只不过,等他醒来时摸了摸脸,还是有点湿。

他坐起来环视了一圈屋内,童渺渺并不在。毕竟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那人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吧。

想起城墙下的尸体,骆染又有些戚戚然。虽然与杂耍人相识不久,并没有多么熟悉,可是因着童渺渺的关系,也算在一起吃过几餐饭。那前两日还在面前生龙活虎,侃侃而谈的人,突然之间竟是一去不复返,长眠于风沙之下,这到底不是轻易能够接受的事情。

自己尚且如此,不知道童渺渺,小贩和舞蛇者他们,又是怎样难受的心情了。

骆染这么想着,抬起手摸索桌上的水杯,却碰到了一个干硬的纸盒,放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有些奇怪,小屋里陈设单调,从来没有过多余的东西,一笔一画都质朴可见,什么时候冒出个纸盒来了?

可怎么看,这也不像是童渺渺不小心遗漏下的东西。骆染迟疑地将它拿了过来,借着微弱的火光,举到眼前仔细分辨,原来,是盒饼干。简陋而粗糙的包装有些变形,看不出是哪年哪月的东西了。

小城偏僻荒凉,骆染自打到了这里之后,除了广场地下提供的难以下咽的食物以外,就再也没见过其它别的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不知道童渺渺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弄到,他的眼圈有一点红,那人总是以无所谓的态度,调侃着自己的食欲不振,到头来却是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他想起昨日城墙之上,童渺渺强撑的表情,支持着自己的力气,和那双明亮得夺人心魄的眼睛,这些都是自己无比渴望,却始终做不到的。曾经,在面对同样的情景时,他的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以至于多年之后仍是噩梦缠身,狼狈不堪。而现在,他依然没有坚强到去承受这些,却在那人的三言两语之下,破除了执念。

童渺渺,骆染默念,那是怎样的一个人,才能在自己也坠入冰冷绝望的黑暗中时,依然坚定地给予别人希望呢?

盯着手里的饼干,他不由地想起那人的话,向前走。向前走吗?呵,骆染轻笑出声,拾起一块放在嘴里尝了尝,甜腻腻的味道有点奇怪,可他还是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尝过的,最好吃的饼干了。

犹豫了一会儿,骆染还是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掀开毡布才发现,竟已是接近正午了。

大概是受了昨日之事的影响,小城里也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骆染一路碰见了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均是一副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就这么百无聊赖地四处闲逛,最后竟被他转到了那天召开集市的热闹的空地上,只不过今日,寥寥几个人影显得异常萧条。骆染看了看墙边小贩的摊位,并没有人在,搭起来的毡布上布满沙土,兀自漏着风,看来是没有开张的打算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周围落魄的氛围影响,他打量了几眼摆在外面的货品,总觉得比起当日更是简陋,多了几分残破的味道。

旁边几个小摊上的人大多缩在暗影里,有时会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却又迅速地,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他们裹着毡布,把大半张脸都埋在里面,只留出一双眼睛,也是灰败的颜色。来往的行人亦是神

色匆匆,走过他的身边,眸子里并没有聚焦。

骆染蓦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城里能散步的地方并不多,绕了两个圈就已将东南西北四个城脚看了个遍。他转身游走在那些成排的建筑物身后,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歇息。兜兜转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到了往日小憩的小沙丘,斜倚在了废弃的土房背后,隔绝了一切人声,悠闲安逸。

不自觉地回忆起昨晚的梦,他有些神思恍惚,透明般苍白的皮肤在金色的沙子上晶莹单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铺天盖地的尘沙淹没,消失在了其中一样。骆染眯着眼睛,似是又被命运的万千藤蔓绊住了,挣扎不得的心悸,眸子里却还静静地闪烁着一抹微光,确认着他鲜活的存在。原来那些回忆始终存在在那里,没有一分一秒的忘怀,自欺欺人的小把戏,越高明,它们越真实。

“原来你躲到这里来了,可让我好找,去吃饭了。”

挺拔熟悉的人影挡住了他的视线,清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人伸出手去,以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藤蔓断裂溃败的声音在耳边咯吱作响。童渺渺的脸映在他琥珀色的瞳孔里,那依旧是一张明亮的笑脸,温暖而安定人心,尤其是在这样破败萧索的氛围中,显得无比鲜艳。仿若天光,破云而出,骆染呆住了。

那天之后,骆染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对他人产生了好奇心。而童渺渺也似乎一下子闲了下来,不再成天跑得看不见人影,倒是出去的时候一定会拉上自己。

但是大多数的时间里,两人并没有什么事做,骆染是习惯了一个人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日子,却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染给了童渺渺。现在两人相比于之前,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一起了,童渺渺却并不再像原来那么聒噪,骆染发呆的时候,他也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想着什么,默不作声。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连骆染自己,都开始有些不习惯了。童渺渺的表现总让他觉得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关系到童渺渺,骆染终归还是有些担心的。

好在没过几天,他们沉默的生活就被彻底地打破了。起因是那日在士兵身边跑过的孩子们,骆染发现,他们经常在门口好奇地张望,偷偷掀开毡布的一角,露一只大大的眼睛出来。他假装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就发现了那只眼睛里绚丽灿烂的光彩,不禁心里一颤。毕竟孩子就是孩子,哪怕是在这沙海中孤叶般的小城里,生活艰辛,衣衫褴褛,黝黑的皮肤上时不时被划出几道大大小小的伤口,也丝毫无法掩盖他们纯真的本性。

那几个孩子见他愣愣望着自己,并没有什么恼怒,反而渐渐大起胆子来,有时也会掀开半边毡布来,将整个身子靠在门口。阳光穿过他们的头顶透射进来,让整个房间都明亮了不少。

骆染不擅与人接触,成人如此,小孩子也有些别扭。他总觉得相互理解实在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以至于去尝试的勇气都没有。若是往日,骆染一定早早地回转了身去,可想起童渺渺的勇敢,他不由地想要努力做出些改变来。

于是疑问地回望过去,一大一小就这么互相看着,也不作声,顿时十分尴尬。

要说这种尴尬气氛的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终于成功地吸引了童渺渺的注意力。那人看看骆染,又看看门口的孩子们,总算是笑出了声。

他不由

分说地拉起骆染,欢呼雀跃着召唤那些孩子,加入他们的队伍,奔跑着离开。在一片高喊着的笑声中,偏过头来微笑,一如阳光般明亮灼目。

骆染起先是有些吃惊的,下意识地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是看到那个多日不见的笑容,就又心软了,最后只得任由那人拉着自己,无奈地跟上去,一路跌跌撞撞。

他们从狭窄的巷道里穿城而过,骆染还来不及惊讶于这与往日不同的,像是被深藏在了小城表象之下的景色,就被扯着跑向前方,体力不足地辛苦支撑,终于到了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的地方,一行人或坐或卧,瘫倒一片。

这里像是孩子们的聚集地,处在接近于城墙边的角落,但是也因而空出相比于其它建筑物之间,较为宽广的一块地方。骆染趴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看着那些很快恢复了精力的孩子们和童渺渺闹成一片,滚成一团,衣服上沾满了沙土尘灰。他们的笑容同样纯净而温暖,洗去了这偏僻之地的困窘,逆着阳光,凝成一幅画。

骆染从头到尾都只有在一边看的份,可是仍然让他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蹑手蹑脚地靠近过来,悄悄地坐在他的身边,双手环抱着膝盖,不敢抬起头来看他。那孩子很文静,似乎还有点胆小,总是缩在人群的最后,骆染像是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他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那孩子羞涩地抬眼看他,小小的清澈的黑色瞳仁中,溢满了欣喜和期待,骆染心中一动。他站起身,四下张望,从墙边挑了几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又返回来。在用手掌细心地铺平了的,方丈大的沙地上,净白细长的手指,魔法般地上下翻飞舞动,逐渐汇聚成起伏的脉络。一旁把下巴架在手臂上,专注地看着的小男孩,突然就笑弯了眉眼。

这一下,倒是骆染怔住了。

曾经有很多人称赞他的画,热情洋溢地评价,和讳莫如深地紧蹙着眉头,那是厌恶和恐惧的表情。他偷偷听到过那些人在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什么狰狞,什么扭曲,什么不合时宜,让他一头雾水。骆染不明白,自己只是画出了眼前真切的感受,那刻入骨髓的艳丽和苍凉,残酷而又美得让人窒息,不是吗?

所以后来,便连这仅有的画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骆染不觉停了画笔,看向那个尚且年幼的小男孩,那孩子正开心地动手帮忙抚平更多的沙土。他突然深切地,由衷地希望,这个孩子可以自由快乐地活着,不再重复他的悲伤。

“原来你画画得这么好啊,怎么不早说呢?真是太见外了。”现在骆染已经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在说话了,这样清澈的声音,这样热衷于打断自己的回忆,除了童渺渺,就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他仰起头来,望着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童渺渺和孩子们已经围了过来,止了嬉闹,正低着头看得认真。

“好吗?”骆染脱口而出,他突然很想知道童渺渺会怎样评价自己的画。

“嗯,虽然不太清楚画了什么,但是很快就能明白了里面的快乐,像是从地上飘散开来一样。”童渺渺说着,映在眼角眉梢的,是被阳光渲染得愈加柔和的笑意。

骆染微微眯着眼睛,吐出一口深入肺腑的浊气,长久以来的困惑豁然开朗,却原来,是相由心生。挑挑眉,迎上童渺渺的目光,来到小城后,他第一次,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