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蝴蝶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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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银杏片片

母亲去世的那年,骆染还不到十岁。

他其实不大愿意回想起那段日子,宁愿一遍一遍地自我催眠,把它收在心中的角落,即使总是难以做到。就像是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色彩鲜艳又诱人,哪怕知道是不能吃的,每日经过时也难免要被迷惑一阵。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却也是真的不愿再见,最后,骆染只得为它们盖上了一层白纱,假装那里什么也不存在。这种骗人的小把戏很是好用,几乎屡试不爽,除了偶尔外面吹来的风,毫不留情地掀开白纱的时候,结果会更惨烈罢了。

她还在世的日子,记忆里天空总是干净透明的蓝色,阳光柔和而温暖,给生活中的一切都抹上了独有的金辉。

那时他和母亲两个人,在都会近郊的小镇上相依为命。那里每到了秋天,道路两旁的银杏树上就会绽开和阳光一样颜色的叶子。它们在安静的风里飞舞,像是蘸着星芒的画笔,生动了整个世界,一分一秒都是不相似的风采,十几秒的乐章依然动人心弦,然后停笔了,悄无声息地铺在某个行人脚边,自然地归于泥土。放学回家的路上,他最喜欢这样的时间,母亲总是一手牵着他的手,任由他快乐地蹦蹦跳跳,一手抱着香甜的面包或是清新的苹果,微笑着慢慢走过,有时轻轻地说两句话,有时只是看着他弯了眉眼。

骆染想起来,当时自己已经开始学画了。最开始,便是因为他看到的这些东西都太过美好,让人心醉。于是他想要以手画心,把自己感受到的那些,一寸一寸地融化了他的心的快乐,记录下来。后来,他记得,缠着母亲要画板颜料的时候,她是有些一闪而逝的怔愣的,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懂那个怔愣里的意义。母亲并没有拒绝他的请求,相反地,很多时候骆染甚至觉得,母亲是带着比平时多几倍的愉悦和热情,去看着他画画的。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的眼神里面才会爆发出一种平日里从未见过的灼热,可惜他居然以为母亲仅仅是太喜欢那些画了而已。

那时候,他和母亲的生活环境非常单纯,既没有什么亲戚来往,偶尔邻里之间打个照面,终归也是疏离的。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全部,母亲的温柔弥补了缺憾,骆染自始至终都不曾觉得寂寞。对他来说,相依为命便是天下最美好的字眼了。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出身名门正派,享誉天下的绘画大师作为父亲。等他知道一切,母亲已经不在了。

当他背着书包,摇着拾来的银杏叶片,一如往常般地跳跃着踏进家门的时候,看到自己家温馨的小房间里,母亲仰面躺倒在柔软的**,暗红色的血液从胸前的三个小洞里汨汨流出,又逐渐地凝结起来,使得她身上常穿的那件杏色的棉布裙子,僵硬成一种诡异的姿势。

骆染呆立在房间门口,那里只剩下暗红色的血液在阳光下慢慢干涸。

他没能向前踏出一步,也无法转身跑开,仅仅就是很安静地站在那里,安静得能够听到时间划过的响动。仿佛命运伸出无数只手,抱住他的身子让他无法动弹

,钳住他的手臂让他挣扎不得,扳过他的下巴让他只能直视眼前的噩梦,骆染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恐慌。

母亲像是微笑着和他挥手道别,优雅地转过身慢慢走远,于是那具躯壳里便也再没了半点生气,沦落成一件残忍的摆设。她带走了渐渐西斜的阳光,那些金色的辉芒抽离得毫不留情,一干二净,于是骆染的整个世界便也堕入了黑暗之中。她带走了昔年的温暖,它们化成蝴蝶,追随着她飘飞的衣角,快乐地离开,于是往日里,被幸福打磨得柔和光亮的家具们,便突然撕开了面具一样,现出冰冷的嘴脸。

骆染不记得天是什么时候黑的了,那一天,久得像是过完了一生。

后来,有人在黑暗里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不能动弹的他搬走,没有丝毫迟疑。那人好像说,是要去往他父亲的身边的。这就是在骆染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父亲这个陌生的字眼。

年幼的他乖巧木然地跟在那人身后,噤若寒蝉,像是被抛弃了的孩子,蒙受了天大的恩情才终于又被捡了回去似的。那段时间骆染过得浑浑噩噩,甚至于记忆都有些断断续续的。母亲的身影总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出现,她在世时的音容笑貌,和离开后忽然改变的身周环境,纵横交错,真真假假地分不清楚,哪些是当下,哪些是曾经。骆染开始有些头痛,需要吃药抑制才能不至于在人前失态,尽管他还只是个孩子。

当他知道那个带自己回来的人,只是父亲身边众多助手中的一个,而并非从未谋面的父亲时,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骆染第一次见到父亲,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始终都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纤瘦的身形套在漆黑笔挺的硬质西服里,戴着洁白手套的十指,交叠在手杖顶部雕刻的高贵凤首上,那枚历史悠久的戒指中央,沉重的亮紫色宝石不停歇地流光溢彩。明明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温文尔雅的,却偏偏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单眼的金丝镜片,使得表情模糊起来,冷漠而又疏离。

还好,他想,自己并没有什么期待,也就谈不上所谓失望,毕竟父亲这个称呼对他来说无过于虚无缥缈的幻影,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那一天,父亲的助手们也为他套上了相似的,漆黑笔挺的衣服,结果本就清秀的小脸更是被衬得苍白无比。细瘦的两条小腿穿过棱角分明的背带短裤露在外面,被冷风吹得生疼。骆染只中钟意自己漂亮的纯白色领结,它和怀里抱着的鸾尾花相得益彰,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

从头到尾,他与父亲都没有交谈。

天空一直是黑沉沉的,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那些初次见面的人们肃穆地站着,盼望上天能够代替他们来流这一场眼泪,抒发不够哀伤的情绪,或者是缓解哀伤之外种种复杂的气氛,可惜,它终归是违背了墓碑前众人的期待,到最后也没有落下丁点雨滴。于是他们又将期待的目光转向骆染,准备好尽量感人肺腑的词藻,努力地表达贴心的安慰和深刻的同情,然后等待着他按照惯例泪流满面。可是,骆染也没能掉下一滴眼

泪来。无视人群的急切焦躁,他呆呆地站着,就如同母亲离开时一样。

无可奈何的宾客们,最终尴尬地散去了。被称作父亲的人若有所思地遥遥望了一会儿还固执地站着的自己,还是未留下只言片语,就离开了。

骆染仰起头,出神地与天空对视,想着也许从此以后都要在这样不见青蓝的,永恒的灰色中生活,心下却是凄切地释然了。世间众生,又有谁不是一个人呢?一个人出生,一个人成长,一个人寻找,一个人离开,经历百种酸甜苦辣,看透万般悲欢离合,然后走到心死如灰再不期待。既然是这样,自己又何必非要任着性子不愿承认呢?又怎么能够不承认呢?罢了,就算是天不再晴,亦不过是习惯在不变的蒙蒙阴郁中度过而已。

是的,那时的骆染不仅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也找不到存在下去的理由,更是不明白所谓期待的意味。从那一天起,他很久都没有再看到过清澈明朗的天空,无论是火红的朝阳,还是金黄的夕阳,通通都照不透这个灰暗暗的世界。从前他觉得美丽的东西,如今依旧美丽,可是破碎了的部分,也再不能修复。

他开始喜欢沉浸在梦里,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发呆,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很快便清醒过来,有时怎么都睁不开眼。

身边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不再顾及他的存在,一张张笑脸都接二连三地化成了幢幢的影子。它们一遍一遍地说他病了,说他是不可容忍的异类,奋力地缠上来,强制性地给他灌下许多奇奇怪怪的药水。

他被缚在手术台上,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结实的皮扣勒出一道道血痕,冰冷的日光灯近乎疯狂地直射着,除了白色之外,已经连其它东西都看不到了。药水后来又改为注射,骆染感觉得到自己双臂上细密的针孔,严谨地排列有序,日复一日地痛感也慢慢淡了。

但是这一切,最后却都只能加重他的幻觉。最初的时候,骆染还是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的,可后来,残酷的现实变得越来越模糊,飘摇的想像却是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终于彻底地丧失了判断力。

天晴了,又灰了,到底哪一边是梦境?

然后终于有一天,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走了过来,宣布自己已经决定,要送他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人说的地名,骆染并不熟悉,可是他说那里是一个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的地方。于是骆染很开心,他为了离开而开心,为了自由而开心,直至今日依然如此,就算那只是一座需要千辛万苦才能到达的,破败的小城。

那一天,被称作是他父亲的男人似乎是有些不舍的吧,骆染不敢猜。他从来就看不透那人的表情,于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仍旧维持着优雅的步子,从宽大的房间另一边走来,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抬起手,抚上他的额头。那是骆染一生之中,唯一一次触碰到那个男人,哪怕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父亲很快便恢复如常,转过身去,迈步离开,再没回过头来,而骆染,还来不及记下他手心的温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