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字体: 16 + -

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第五十四章

米考伯先生的交易

我沉浸在浓重的悲伤之中,所以现在不是具体描述我心境的时候。

我最终觉得,我的前途已经到头,生命的能量已经耗尽,一生已告结束,除了坟墓,我找不到其他任何安身之所。我说我最终这样觉得,不是悲伤一开始带来的打击造成的,而是缓慢形成的。如果我要继续叙述的事件没有在我身上接二连三地出现,开始把我的悲痛搅乱,最后又把我的悲痛加深,那很有可能(尽管我认为不可能)我立刻就会陷入那种绝望的状态中。实际上,在我充分意识到自己的痛苦之前,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最最痛苦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可以一门心思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情——那些永远尘封的温柔故事中最最纯朴率真和愉快美妙的,以此让内心得到慰藉。

最初的什么时候,有人提议我应该到国外去,或者说,我们如何达成了一致意见,我应该改变一下环境去旅游,以此来恢复内心的平静,我甚至到现在都不是很清楚。在那段悲伤的日子里,阿格尼斯的精神深深地渗透到我们的思想、言语和行动中,因此,我认为我可以把这个计划归结为受到了她的影响。不过,她的影响润物无声,所以我也没有明显地感觉到。

现在我确实开始觉得,过去自己把她同教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联系起来时,其中包含着一个预兆,预示着某个注定的时刻大难降临时,她对于我会有什么意义。这个预兆已经存在于我的心中。在那个无法忘怀的时刻,她伫立在我面前,一只手向上举着。从那个时刻开始,在那整个悲伤的期间,她就像出现在我寂寞凄凉家中的神灵。当死神降临到那儿时,我的娃娃妻子睡着了——这是在我能够经受得住听别人对我叙述这件事时,他们告诉我的——睡在她的怀里,脸上露着微笑。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时,首先确认的是她同情的眼泪、她鼓励和安慰的话语。她温柔娴雅的面容,仿佛从更靠近天堂、更加纯洁的地方向下俯视,安慰着一颗未经磨砺的心,减轻了它的痛苦。

让我继续叙述吧。

我准备出国了,这好像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现在,泥土掩埋了能够摧毁我故去妻子的一切,我只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最后把希普碾成粉末”,然后同那些移居国外的人一道出发。

特拉德尔是我患难之中最深情和最忠实的朋友。应他的要求,我们返回坎特伯雷,我指的是姨奶奶、阿格尼斯和我。我们约定直接到米考伯先生的家里去。从我们那次导致大爆发的集会之后,我的朋友就一直在米考伯先生家和威克菲尔德先生家操劳着。可怜的米考伯太太看见我身穿黑衣进门时,极为伤感。米考伯太太满腔慈悲情怀,并没有因为历经多年的磨难而消耗殆尽。

“哎,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我们坐下来后,姨奶奶首先打招呼,“请问,你们仔细考虑过我提议移居国外的事了吗?”

“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米考伯太太,您谦卑的仆人我本人,或许还要加上我们的孩子,共同和分别考虑过,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结论除了借用一位杰出诗人的话来表达,或许找不到更理想的方式来回答了,那就是:我们的小船在岸边,我们的三桅帆船在海上。”

“这就对啦,”姨奶奶说,“我有一种预感,由于你们做了这样一个明智的决定,一定会一切顺利。”

“小姐,您给了我们很大的荣幸,”米考伯先生回答,然后翻看一个记事本,“承蒙您给予我们经济上的资助,我们这才得以让我们脆弱的独木舟在事业的海洋中航行。关于那笔资助款,我们重新考虑了一下重要事务方面的问题,请允许我开具期票的期限——不用说,期票要按照各种议会法案对这类契约的规定,分别贴足印花——分为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和三十个月。我最初提出的期限为十二个月、十八个月和二十四个月,但是,我担心这种安排可能没有充足的时间来供我们筹措需要归还的数额。或许我们,”米考伯先生说着,环顾了一下房间,好像房间代表了几百英亩作物茂盛的土地,“在第一笔欠款到期的时候,收成不够好,或许我们可能没有收成。我相信,我们注定要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劳作,但在我们那片殖民地上,有时是很难找到劳动力的。”

“期票怎么安排,您请便,先生。”姨奶奶说。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和米考伯太太对朋友和恩人们给予的体贴和关怀,深表感激。我希望能够做到完全公事公办,完全遵守时限。翻过全新的一页,就像我们将要翻过的那样;后退一步,就像我们现在后退的一样,以便有不同寻常的前进。这除了给我的儿子做出表率之外,我觉得,于我的自尊心而言,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做出安排,也是至关重要的。”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最后说“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做出安排”时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也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或过去这样说时,会有什么弦外之音。但是,米考伯先生似乎对此异乎寻常地得意,还引人注意地咳嗽了一声,重复了“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做出安排”。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采用期票——这对从事商业的人来说是一种很方便的做法。我认为,采用这样的方式,我们首先得感谢犹太人,但在我看来,自从他们发明这个东西之后,便使用得太泛滥了——因为期票可以转让兑现。但是,如果喜欢债券,或者别的什么票据形式,那么我也可以采用任何方式,按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做出安排。”

姨奶奶说,只要双方都愿意达成协议,她当然认为问题不难解决。米考伯先生赞成她的看法。

“小姐,我们全家人在做着种种准备,”米考伯先生说,显得有些自豪,“以便迎接我们现在已经心领神会的要献身其中的命运。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我请求向您报告一下。大女儿每天早晨五点就去附近的一个牛奶场学习挤奶,了解整个过程——如果可以叫作过程的话。几个小一些的孩子按照吩咐到本城比较贫困的地方去,观察猪和家禽的习性,在环境许可的条件下,尽可能地做仔细的观察。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他们有两次差一点儿被车碾了,结果被人送回家。上个星期,我自己则把注意力集中在烤面包的手艺上。大儿子威尔金斯每天拿手杖出去,只要能够得到那些粗鲁的雇工的许可,他就会去帮助他们赶牲口,而且是义务服务——由于我们的性格使然,这事说起来很遗憾,他常常干不成,总是被人警告着、骂着,要他停下来。”

“这一切都做得对,”姨奶奶鼓励着说,“我可以肯定,米考伯太太也一直忙着吧?”

“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回答,看起来一本正经,“我实话实说,眼下我还没有立刻积极主动地投身到种植庄稼和饲养家畜的活动中去。不过,我心里很清楚,等到了异国他乡,我的注意力一定会集中到那两个方面。只要能从家务活儿中脱身出来,我会利用一切机会给我的娘家人写一定篇幅的信。因为我承认,自己心里觉得,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认为她有个老习惯,不管刚开始时说的是什么情况,总归要回到我的身上,“应该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现在是时候了,我的娘家人应该同米考伯先生握手言和,米考伯先生也应该同我娘家人握手言和。豹子与山羊羔同卧,我娘家人应该同米考伯先生言归于好。”

我说我也觉得是这样。

“至少,这是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当年我在老家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一旦我们的小圈子里要讨论什么话题,爸爸往往就会问:‘我的爱玛怎么看这件事情呢?’我知道那是爸爸对我过于偏爱,不过,对于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关系冷淡这件事情,即便是错误的,我也必须有自己的看法。”

“毫无疑问,当然有啦,太太。”姨奶奶说。

“正是,”米考伯太太赞同说,“对啦,我的结论可能是错误的——很有可能是我错了——但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阂,归根到底,可能是因为我娘家人担心米考伯先生会在经济上向他们伸手。我不禁觉得,”米考伯太太说,一副洞明世事的样子,“我娘家有些人就是担心米考伯先生会向他们开口,借用他们的名义——我并不是说,我们孩子施洗礼时要借用他们的名字,而是要用他们的名字签在汇票上,拿到货币市场上去转让兑现。”

米考伯太太说出了这一发现,好像先前谁都没有想到似的。那种洞察世事的样子似乎挺令我姨奶奶吃惊,所以姨奶奶冷不防地回答:“是啊,太太,总的说来,我不应该怀疑,你的结论是对的!”

“米考伯先生长期受到经济上的困扰,现在就要摆脱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而且行将到一个有足够的空间施展他才华的国度,开始新的事业——在我看来,这一点至关重要。米考伯先生的才华特别需要施展的空间——我感觉,我娘家人应该有所表示,给这样一次转机锦上添花。我希望看到的便是,由我娘家人出钱举行一次宴会,好让米考伯先生和我娘家人在宴会上会面,由我娘家的某个头面人物提议为米考伯先生的健康和成功干杯,米考伯先生也就有机会陈述自己的见解了。”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情绪有点儿激动,“我最好立刻说清楚,如果在那个宴会上要我陈述自己的见解,那我的见解可能是不中听的。我的印象是,你的娘家人,从整体上来说,全是傲慢无礼的势利眼,而说到一些人,他们则是彻头彻尾的恶棍。”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说着,摇了摇头,“不!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们,他们也根本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声。

“他们根本不了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说,“也许他们无法理解你。如果是这样,那是他们的不幸,我只能对他们的不幸表示同情。”

“亲爱的爱玛,我很抱歉,”米考伯先生说,语气有所缓和,“刚才的话可能说重了,即便稍微重了点儿也罢。我想要说的无非是,没有你娘家人来给我面子,我照样能出国——一句话,用不着在临别时冷淡地猛推一把。总体上来说,我宁可凭着自己的力量离开英国,也不愿意从那些人的身上获得推力。同时,亲爱的,如果他们屈尊俯就地给你回了信——我们俩都领教过了,这事不可能——那么我绝不会成为你实现自己愿望的障碍。”

这件事就这么友好地解决了,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了双臂,同时朝特拉德尔面前那堆账本和文件看了一眼,说他们要先离开我们,便礼貌周到地离开了。

“亲爱的科波菲尔,”待他们离开后,特拉德尔说着,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动情地看着我,结果他的眼睛都红了,头

发呈现出各种形状,“我想麻烦你点儿事,就不找什么借口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很有兴趣的,同时这事可能会分你的心。亲爱的伙伴,但愿你没有精疲力竭吧?”

“我还是老样子,”我停了一会儿,说,“比起对别人来,我们更有理由想想我的姨奶奶,你是知道的,她做了多少事啊。”

“就是,就是,”特拉德尔回答,“谁能把这个忘了啊!”

“但是,事情还不止于此,”我说,“过去的两个星期里,她有新的烦恼,每天都要进出伦敦。有几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傍晚才返回。昨天夜里,特拉德尔,她照例出去了,几乎到半夜才回家。你知道,她很替别人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麻烦的事情,她是不会对我说的。”

姨奶奶脸色很苍白,脸上显现着很深的皱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听我把话说完。当时,有几颗泪珠从她脸颊上流下,她把一只手放到我的手上。

“没事,特罗特,没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事了。你慢慢就会知道。现在,阿格尼斯,亲爱的,让我们来处理这些事吧。”

“我必须替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尔开口说,“尽管他没有替自己办成什么像样的事情,但是他在替别人办事时不知疲倦。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那他如今实际上二百多岁了。他持续不断地热情工作,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查阅文件和账本,更不用说他给我写了那么多信。在这个住处和威克菲尔德先生宅邸之间,我们常常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说话也很方便,但他都是写信,这一切都是非同寻常的。”

“书信!”姨奶奶大声地说,“我相信,他做梦都在写信!”

“还有迪克先生,”特拉德尔说,“他也做了了不起的贡献!他看管着尤赖亚·希普,恪尽职守,那副认真的态度我从未见过。这项工作一完成,他又立刻全身心地照顾起威克菲尔德先生来。我们进行各个方面的调查时,他迫不及待地要使自己派上用场,摘录东西、抄写东西、提取东西、搬运东西,可发挥了大作用,这一切都大大地激励了我们。”

“迪克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姨奶奶激动地大声说,“我一直就是这么说的,特罗特,你知道。”

“我很高兴地说,威克菲尔德小姐,”特拉德尔接着说,语气既体贴入微,又诚挚恳切,“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威克菲尔德先生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由于摆脱了长期困扰他的恶魔,消除了生活中种种可怕的忧虑,他几乎像换了个人。过去,他的记忆力受到了损伤,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具体的事务上。有时,连这方面都恢复得很好,所以,他能够帮助我们弄清楚一些事情,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即便不说毫无希望,起码我们会遇到很大的困难。但是,我所要做的就是直奔结果,这样做直截了当,至于我所看到的一切充满希望的情况就不细说了,否则会没完没了。”

特拉德尔语气轻松自如,神态率真可爱,显而易见,他这样说为的是使我们高兴,使阿格尼斯听了她父亲的情况之后更充满信心,但他这样说也是令人高兴的。

“行啦,让我来看看,”特拉德尔说,眼睛看着桌子上的文件,“我们把资金结算过了,先是理顺无意中混乱的账目,然后又理顺故意弄错和作假的账目,这样我们就清楚了,威克菲尔德先生现在可以了结他的律师事务和信托代理,并没有任何负债和亏空。”

“哦,感谢上帝!”阿格尼斯激动地大声说。

“但是,”特拉德尔说,“可供他生活之需的余额——而我这样说的意思,假定把宅邸卖掉——不是很多,可能不会超过几百英镑,因此,威克菲尔德小姐可能最好考虑一下,威克菲尔德先生是否可以保留他多年来承担的财产代理业务。你知道的,他的朋友可能会这样建议他,因为他现在已经自由了。你自己——威克菲尔德小姐——科波菲尔——我——”

“我已经考虑过这件事了,特罗特伍德,”阿格尼斯看着我说,“而我觉得不应该保留,一定不能保留,即便一位我心怀感激的朋友这样劝告。”

“我并不是说我要劝告这样做,”特拉德尔说,“我觉得应该提一下这件事,仅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阿格尼斯从容地回答,“因为这么一说,我就感觉有了希望,几乎可以说心里也有了底,我们的想法是相同的。亲爱的特拉德尔先生和亲爱的特罗特伍德,爸爸能够体面地解脱,我还能有什么奢望!我一直都渴望着,如果爸爸能够从深陷其中的苦难中解脱出来,我就能够些许地回报他给予我的爱和关切,把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他。多年来,这一直是我最大的愿望。担当起我们的未来,是我的第二大幸福——仅次于他能够从所有信托业务和债务中解脱出来——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你想过如何担当吗,阿格尼斯?”

“经常想!我并不担心,亲爱的特罗特伍德。我肯定会成功的,这儿有那么多人认识我,他们对我很友好,所以我心里有底。别不相信我。我们缺的东西并不多。如果我把这幢亲切的老宅邸租出去,再办一所学校,我会有所作为并且幸福快乐的。”

她兴致勃勃的话语声中透着平静与热情,先是那幢亲切的老宅邸历历在目,继而是我那冷清寂寞的家,让我激动不已,连话都说不出来。有那么一会儿,特拉德尔假装忙着查看文件。

“接下来,特罗特伍德小姐,”特拉德尔说,“就该谈到您的财产了。”

“行啦,特拉德尔先生。”姨奶奶叹息了一声说,“有关我财产的事,我所要说的就是:如果丢失了,我也承受得了;而如果没有丢失,我会很高兴地把它要回来。”

“我想,它最初是八千英镑,是统一公债,对吧?”特拉德尔说。

“对啊!”姨奶奶回答。

“我算起来就是超过了五……”特拉德尔说,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

“——五千英镑,你是这个意思吧?”姨奶奶问,神态异常镇静,“还是五英镑?”

“五千英镑。”特拉德尔回答。

“那就是那么回事,”姨奶奶回答,“我自己卖掉了三千英镑。一千英镑,我用于支付你的学徒费,特罗特,亲爱的。另外两千英镑,我留下了。如果我其余那些都损失掉了,那么我认为,关于这两千英镑的事最好是不吭声,悄悄地留着,未雨绸缪。我想看看你如何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日,特罗特,而你堂堂正正地走过来了——坚忍不拔,自力更生,甘于奉献!迪克也一样。先别和我说话,因为我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儿乱。”

看到她挺直身子坐着,两臂相交,谁也不会觉得她心里有点儿乱,只是她有着惊人的自制力。

“那么,我很高兴地说,”特拉德尔大声说,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们已经把钱全部收回来啦!”

“别向我道喜,谁也别这样!”姨奶奶激动地说,“怎么办成的,先生?”

“您以为这笔钱原本都被威克菲尔德先生滥用了吗?”特拉德尔说。

“当然,我是这样认为的,”姨奶奶说,“因此我才缄口不言,阿格尼斯,一句话都没有说!”

“确实,”特拉德尔说,“这笔债券被卖掉了,是凭着您给的委托代理权卖掉的。但是,由谁买的,或者实际上是谁签的字,我就不必说了。事后,那个浑蛋对威克菲尔德先生说了谎——同时用数据证明了——说他拿着这笔钱(他说是威克菲尔德先生吩咐过的)去填补其他方面的亏空和欠款,以免事情败露。威克菲尔德先生完全受了他的控制,软弱无能,力不从心,以致事后为一笔明明知道子虚乌有的本金付了几笔利息,结果不幸使自己成了骗局中的一分子。”

“所以,他最后把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姨奶奶补充说,“写了一封信给我,措辞疯狂,指责自己犯了抢劫罪,还有闻所未闻的罪名。收到他的信之后,有一天上午,我拜访了他,要来一支蜡烛,把信烧掉了,并且对他说,如果有朝一日他能替我和他自己申冤辩白,那就做吧;如果做不到,那么看在他女儿的分儿上,缄口不言——谁要是再跟我说话,我就离开宅邸!”

我们全都默默无语,阿格尼斯把脸捂住了。

“对啦,亲爱的朋友,”姨奶奶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真的逼着他把钱交出来了?”

“啊,实际情况是,”特拉德尔回答,“米考伯先生把他团团包围起来,准备了许许多多对付他的办法,如果老的办法不行,那就用新的,所以他无法从我们面前逃脱。有个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情况,我实际上认为,他侵吞了这么一大笔钱财,并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尽管他确实贪得无厌),而是出于对科波菲尔的仇恨。他曾明确无误地对我这样说。他说,他甚至愿意花掉这么多钱,以便阻碍或者伤害科波菲尔。”

“哈!”姨奶奶说,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看了看阿格尼斯,“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清楚,跟他母亲一道离开那儿了。”特拉德尔说,“那个做母亲的一直都在吵吵闹闹,求情讨饶,揭秘招供。他们乘坐驶向伦敦的夜班公共马车离开,随后的情况就不清楚了。还有一点就是,他临走时咬牙切齿地宣泄了仇恨。看起来,他对我的仇恨并不亚于对米考伯先生的,而我认为(正如我对他说的)这实际上是对我的一种恭维。”

“你认为他身上有钱吗,特拉德尔?”我问。

“哦,天哪,有钱,我是这样认为的。”特拉德尔回答,摇了摇头,态度很严肃,“我应该说,他一定用这样那样的手段弄到了很多钱。但是,我认为,科波菲尔,如果你有机会观察他的做派,你就会发现,即便那个浑蛋有了钱,他也不会消停的,一定会捣鬼使坏。他就是虚伪的化身,无论干什么事情,走的一定是歪门邪道。这是他表面装得谦卑内敛所得到的唯一补偿。他一直匍匐在地面上追求这样那样微不足道的目标,总是会把途中遇上的每一个目标放大,因此,对任何人,即便人家最无辜地挡在他和他要实现的目标之间,他都要仇视和怀疑。于是,歪门邪道随时都会因为微不足道的理由,甚至毫无理由地变得更令人不齿。要明白这个情况,”特拉德尔说,“只需要想一下他在这儿的经历就够了。”

“他是个卑鄙无耻的恶魔!”姨奶奶说。

“这种情况,我真的不明白,”特拉德尔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如果许许多多人存心要卑鄙无耻的话,那就会变得非常卑鄙无耻。”

“现在,我们谈谈米考伯先生吧。”姨奶奶说。

“好啊,确实是。”特拉德尔说,看起来兴致勃勃,“我得再一次对米考伯先生高度赞扬一番。要不是他长久以

来耐心克制、坚忍不拔,我们绝不可能做成任何值得称道的事情。所以,我认为,当我们想到米考伯先生可能以自己的沉默来同尤赖亚·希普达成协议时,我们也应该想到,他是在为了正义而伸张正义。”

“我也有同感。”我说。

“啊,你准备给他多少?”姨奶奶问。

“哦!谈到这个问题,”特拉德尔说,心里有点儿不安,“在采用这项非法的措施破解一个难题时——因为这个措施自始至终就是非法的——我觉得恐怕有两点得忽略掉(因为我不可能面面俱到)。米考伯先生给他写了些借据什么的,以便预支薪水——”

“啊!那些必须还。”姨奶奶说。

“对,但是,我不知道何时据此进行起诉,也不知道那些东西在哪儿,”特拉德尔接话说,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我预计,米考伯先生会在现在到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之内接连不断地遭到拘捕或者扣押。”

“到时,他又必须接连不断地被释放和解除扣押。”姨奶奶说,“加起来总共多少钱?”

“啊,米考伯先生把这些交易记在一个账本上——他郑重其事地把它们称作交易。”特拉德尔回答,脸上露着微笑,“他把总数加在一起,是一百零三英镑五先令。”

“那么,包括这笔钱在内,我们应该给他多少?”姨奶奶说,“阿格尼斯,亲爱的,我和你之间可以谈谈事后怎么分担。那总共多少?五百英镑?”

听到这话,我和特拉德尔两个人同时插嘴,都提议拿出一小笔钱,至于欠尤赖亚的钱,到他来讨时再支付,但事先不与米考伯说定。我们建议,米考伯先生一家应该有旅途的费用和装备,另外再给一百英镑。米考伯先生归还预支款的安排应该有协议来加以约束,这样做可能有利于让他意识到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关于这一点,我另外提了个建议,由我来向佩戈蒂先生解释,说清楚米考伯先生的为人和经历,因为我知道佩戈蒂先生是个靠得住的人。我们再预支一百英镑,悄悄地委托佩戈蒂先生管理。我还进一步建议,把我认为应该说的或者可以说的有关佩戈蒂先生的经历告诉米考伯先生,以便引起他对佩戈蒂先生的兴趣,想方设法使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相互包容。我们全都赞成这些提议。于是,我可以立刻提出来,不久,两位主要当事人就会相处得融洽。

我看到特拉德尔又一次迫不及待地看了看我姨奶奶,便提醒他,他先前提到的第二点也就是最后一点是什么。

“科波菲尔,如果我提起一个令人痛苦的话题,因为恐怕我得这样做,你和你姨奶奶得原谅我才是。”特拉德尔说着,犹豫不决,“但是,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回忆一下。那天,米考伯先生进行令人难忘的揭发时,尤赖亚·希普曾用威胁的口吻提及了你姨奶奶的——丈夫。”

姨奶奶挺直身子坐着,镇定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或许,”特拉德尔说,“那只是漫无边际的胡诌吧?”

“不。”姨奶奶回答。

“还真有——请原谅——这么个人,而且完全受着他的操纵?”特拉德尔提示着。

“对啊,好朋友。”姨奶奶说。

特拉德尔明显拉长了脸,解释说,他未能处理这件事。由于这事不包含在他对米考伯先生所提出的条件之内,所以跟米考伯先生所欠的债务一样,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有任何权利对付尤赖亚·希普了,如果他能够对我们或者我们中的任何人造成伤害或者进行骚扰,毫无疑问,他会这样做。

姨奶奶一直很平静,最后脸颊上又一次淌下几颗泪珠。

“你说得很对,”姨奶奶说,“提一提这事是明智的。”

“我——或者科波菲尔——能帮忙做点儿什么吗?”特拉德尔问着,声音很柔和。

“没什么事,”姨奶奶说,“我要多次感谢你,特罗特,亲爱的,这是毫无作用的威胁!我们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叫回来吧。你们谁也不要对我说什么了!”说完,她便抚平了自己的衣服,保持挺直的姿势坐着,朝门口看着。

“啊,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两个人进门时,姨奶奶说,“很抱歉,让你们在房间外面待了那么久,我们一直在讨论你们移居国外的事,我把我们提出的安排跟你们说说吧。”

姨奶奶解释我们的安排,米考伯全家人——孩子们和所有在场的人——都感到无比满意,欢欣鼓舞,结果唤醒了米考伯先生所有期票交易最初阶段那种准时的习惯,于是,他情绪高昂,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间,去买贴在他期票上的印花。但是,不到五分钟,他就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他被一个法警拘押着回来,涕泪滂沱地告诉我们一切都完了。我们对这件事早有准备,因为毫无疑问是尤赖亚·希普在起诉他。我们很快就付清了钱。又过了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坐在桌子旁边,兴致勃勃地填写起印花票,只有干这个活儿和调制潘趣酒时,兴高采烈的样子才能在他那阳光灿烂的脸上得到完美表露。他像艺术家似的,兴趣盎然地填写着印花票,像描画儿似的描着,斜着眼睛看着,还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着日期和金额这些重要事项。记完之后,他还审视一番,深感其重要性。看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真是在欣赏一幅美景。

“行啦,先生,如果您允许我向您提一点儿忠告的话,您能干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姨奶奶默默无语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说,“发誓从今往后不再干这种活儿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我的打算,就是未来把这个誓言记录在洁白的纸上,米考伯太太为此做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郑重其事地说,“我儿子威尔金斯会铭记于心,即他宁可把拳头放进火里,也不会用它来摆弄毒害他可怜的父亲性命的毒蛇!”米考伯先生深受感动,瞬间变成了绝望的化身,用阴郁仇恨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毒蛇(但刚才目光中那种仰慕的神情并没有完全散去),把它们折了起来,放进衣服口袋里。

晚上的事务就此结束。我们烦恼忧愁,辛苦劳累,全都精疲力竭。我和姨奶奶翌日早晨就要回伦敦。一切已经安排妥当。米考伯一家把家里的东西交给经纪人出卖后,也随我们去伦敦。威克菲尔德先生的事务,在特拉德尔的主持下尽快料理好。在这期间,阿格尼斯也去伦敦。古老的宅邸里已不再有希普母子的身影,似乎是清除了瘟疫。那天我们在宅邸里过夜,我还睡在原先那个卧室里,就像是遭受海难的漂泊者回到家一样。

我们翌日回到了姨奶奶的住处——没有到我家。睡觉之前,我们像往昔一样单独坐着。她说:“特罗特,你真的想知道我最近有什么心事吗?”

“我真的想知道,姨奶奶。如果说有什么时候我不能分担您的悲伤和忧愁而感到不快乐,那么现在就是。”

“即便不加上我这点儿小小的痛苦,孩子啊,”姨奶奶说,神情中充满了慈爱,“你也已经饱受了悲伤。我如果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不可能出于别的什么考虑,特罗特。”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说,“但是,现在就告诉我吧。”

“你明天上午可以乘车陪我走一段路吗?”姨奶奶问。

“当然可以。”

“九点,”她说,“到时候我就告诉你,亲爱的。”

于是,翌日上午九点的时候,我们乘坐一辆轻便马车前往伦敦。我们的马车穿过一条条街道,行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一家大医院前。在紧挨着医院建筑物的旁边,停着一辆没有装饰的柩车。赶车的认出了我姨奶奶,遵从了姨奶奶在车窗边打的一个手势,让柩车慢慢地动了起来,我们的车跟在后面。

“你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特罗特,”姨奶奶说,“他走了!”

“是在医院里去世的吗?”

“是的。”

她坐在我身边一动不动,但是,我又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流淌着泪水。

“他先前在医院里待过,”姨奶奶接着说,“病了很久——这么多年来,他就是个身子衰弱的人。当他知道最后一次的病情时,他请求他们打发人来找我。他那时很悔恨,非常悔恨。”

“您去过了,我知道,姨奶奶。”

“我去过了,后来我跟他在一块儿待了好长时间。”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之前那个晚上去世的吗?”我问。

姨奶奶点了点头。“现在谁也伤害不到他了,”她说,“所以那是个毫无作用的威胁。”

我们驱车出了城,来到霍恩西墓地。“在这儿比在街上好,”姨奶奶说,“他是在这儿出生的。”

我们下了车,跟随在那具没有装饰的棺材后面,到达一个我记忆犹新的角落,下葬仪式就在这儿举行。

“三十六年前的今天,亲爱的,”我们朝马车返回的时候,姨奶奶说,“我结婚嫁人,愿上帝宽恕我们!”

我们默默无语地坐到了车座上,她就这样坐在我的身边,久久地握着我的手。最后,她突然哭了起来,说:“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可是个英俊潇洒的人,特罗特——但是后来发生了可悲的变化!”

哭泣的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她哭过之后就很快平静下来,甚至高兴起来。她说,她有点儿神经错乱,否则不会忍不住的。愿上帝宽恕我们!

于是,我们乘车返回她在海格特的小屋。在那儿,我们看到了一封短信,是米考伯先生通过当天早上的邮班寄来的:

亲爱的小姐及科波菲尔:

最近呈现在远方地平线上的希望之乡,又一次被无法穿透的迷雾笼罩住了,在一个命中注定漂泊无着的可怜人面前永远消失了!

希普再一次控告米考伯,又有一张拘留传票发出了(传票是以威斯敏斯特王座国王陛下高等法院的名义签发的),该案的被告已被该辖区具有司法管辖权的行政司法长官拘押。

时日已到,时辰已到,

看前线战事告急,

看骄横的爱德华大军来临——

带来了锁链和奴役!

身陷这种处境,很快就要有结局了(因为精神备受摧残,也得有个限度,否则无法忍受,我深感极限已到),本人的路已经走完。天哪,天哪!某个未来的旅行者若是出于好奇,而且我们也希望他不无同情心,瞻仰本城拘押债务人之所,可能(而且我相信)一定会沉思,看着墙壁上用粗糙的指甲写下的模糊不清的姓名首字

威·米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又及:本人重启此信,说一声,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尔先生(他尚未离开我们,看上去气色极佳),已以高贵的特罗特伍德小姐的名义付清了债务和种种费用。我本人及全家享受到了无上的人间福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