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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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消息

第四十六章

消息

我对日期的记忆不是很精准,但是如果可以信赖这种记忆的话,那一定是在我结婚一年左右。有一天傍晚,我独自散步后返回,心里正在想着写的一本书——由于我坚持不懈的努力,我的成就与日俱增,而当时正忙着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这时,我从斯蒂尔福思夫人的宅邸边经过。先前居住在这个区期间,我经常打这儿经过,不过,如果能够选择别的路径,我绝不这样。然而有时不绕一个大弯子,还真不容易找到别的路径,所以,总体上说起来,我还是经常打这儿经过。

每当我步履匆匆地从宅邸旁边走过时,最多朝它瞥上一眼。宅邸一直都那么阴森沉闷。最豪华的房间没有一间临近大路。那些空间狭窄、框架笨重的老式窗户原本在任何情况下都毫无生气,现在更是紧闭着,百叶窗总是拉得严严实实,更显得凄凉萧疏。有一道走廊横过铺着石地面的小院落,通向一个从未启用的入口,楼梯边的墙上有个圆形窗户,与其他窗户显得很不相称,唯有它没被百叶窗遮蔽,但也是一番毫无生气且荒凉废弃的景象。我记得,整个宅邸里没有一道亮光。如果我是个偶尔路过的人,说不定会认为,有某个无儿无女的人死在里面。如果我有幸不熟悉这个地方,而且常常看到它毫无变化的样子,我敢说,我一定会兴趣盎然,产生许多奇妙的联想。

实际情况是,我竭尽全力地不去想它。但是,我的心思并不像身子那样,过去了就过去了,通常会产生万千思绪。在提及的这样一个特定的傍晚,童年时期的种种记忆和后来的想象,半成形的希望的幽灵、朦朦胧胧的失望的残影,加上我正忙于构思作品,由此产生的经验和想象的混合,全都交织在一起,呈现在我面前,因此更异乎寻常地引发了我的联想。我边走边出神地想着,旁边的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立刻就想起来,这是斯蒂尔福思夫人客厅里的那位小女仆,先前帽子上会系着蓝色的饰带,现在饰带去掉了,我估计是为了适应府上情况的变化,只系上一两个暗淡素净的棕色花结。

“对不起,先生,请您进屋同达特尔小姐谈一谈,好吗?”

“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

“今天傍晚没有,先生,不过都一样。一两天前,达特尔小姐看见您从这儿经过,于是安排我在楼道口干活儿,如果再看见您,就请您进屋同她谈一谈。”

我转过身,边走边问给我领路的仆人斯蒂尔福思夫人的情况怎么样。她说,夫人的情况很不好,很多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们到了斯蒂尔福思府上,我被告知达特尔小姐在花园里,要我自己去见她。达特尔小姐坐在一个类似露台一端的座位上,俯视着伦敦这座大都市。这是个阴森昏暗的傍晚,天空中现着灰暗的亮光,我眺望着远处阴森森的景致。阴暗的光线中,四处突兀地立着巨大的物体,我想到眼前的景致同我记忆中的这个凶悍女人倒是相得益彰。

我向她走近时,她看见了我,然后立刻起身迎接我。我当时觉得,同我上次看到她相比,她脸色更苍白,身子更瘦削,那双闪亮的眼睛更明亮了,嘴边的伤痕也更显而易见。

我们见面的气氛并不热烈(上一次见面就是不欢而散),她流露出不屑一顾的态度,而且毫不掩饰。

“听说你有话对我说,达特尔小姐。”我说着,站在离她不远处,一只手搭在座位的靠背上,谢绝了她请我坐下的手势邀请。

“对不起,”她说,“问一声,找到那个姑娘了吗?”

“没有。”

“可她已经跑了。”

她看着我的时候,我看到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对埃米莉进行谴责。

“跑了?”我重复了一句。

“没错!从他身边跑的。”她说着,笑了笑,“如果还没找到她,或许就永远找不到了,她可能已经死了。”

她看着我时,脸上露着得意扬扬的残忍表情,我在任何人的脸上都不曾见到过。

“巴不得她死了,”我说,“这或许是她的同性所能寄予她的最善良的愿望。达特尔小姐,时光流逝,你变得温柔了许多,我很高兴。”

她没有屈尊俯就地接过这句话,而是把脸转向我,又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说:“那位卓越的而又受到严重伤害的年轻小姐,凡是她朋友的,也都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声援者,捍卫着他们的权利。你希望知道有关她的情况吗?”

“希望……”我说。

她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站起身来,朝着把草坪和菜园分隔开的冬青树篱走了几步,提高嗓门儿喊了一声:“到这儿来!”好像是在吆喝一头肮脏的畜生。

“毫无疑问,你在这儿会克制住自己,不做感情外露的声援者或复仇者吧,科波菲尔先生?”她问,扭过头来看着我,表情依旧。

我点了点头,但不知道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接着她又喊了一声:“到这儿来!”她转过身,后面跟着那位体面的利提摩先生(此人体面的外表毫不失色)。他朝我鞠了一躬,随后站在达特尔小姐身后。达特尔小姐靠坐在我们之间的一把座椅上,凝视着我,一副邪恶的样子,得意扬扬,说起来很奇怪,其中竟然不乏女性的媚态,真抵得上传说中那位残忍的公主。

“行啦,”她专横跋扈地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摸了摸那个颤抖着的旧伤疤,或许在眼前这个情形下,心里怀着的是快乐而非痛苦,“把那个姑娘逃跑的事告诉科波菲尔先生吧。”

“我和詹姆斯先生,小姐——”

“别对着我说!”达特尔小姐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和詹姆斯先生,先生——”

“也请你别对着我说。”我说。

利提摩先生毫不慌张,微微地鞠躬表示,任何我们心满意足的事情,他都心满意足,然后又开口说:“打从那个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的保护下离开雅茅斯,我和詹姆斯先生就带着她到了国外。我们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很多国家,到过法国、瑞典、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过所有地方。”

他看着座椅的靠背,好像是在对它说话,用手在上面轻轻地弹着,好像在弹奏一架无声钢琴的琴键。

“詹姆斯先生不是一般地喜欢那个年轻女人。我服侍了他很长时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从来没有这么安分过。那个年轻女人是可堪造就之才,学会了说几种外语,谁都不认为她是原先的那个乡下人了。我注意到,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她都颇受人们的钦佩。”

达特尔小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我看见利提摩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暗自微笑。

“那个年轻女人确实颇受人们的钦佩。有漂亮的衣着打扮,有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有众人的另眼相看,有这样那样的长处,她的优点确实吸引着广泛的关注。”

利提摩先生稍停了片刻。达特尔小姐神情不安,目光游离到了远处,咬住了下嘴唇,不让嘴巴抖动。

利提摩先生双手从座椅靠背上移开,把身子重心支在一条腿上,一只手握住了另一只,眼睛朝下看,那个体面的脑袋微微向前倾,微微歪向一边,接着说:“那个年轻女人就这样和他过了一段时间,有时候情绪很低落。到后来,我估计,她情绪低落,脾气又不好,使得詹姆斯先生腻烦了。事情就麻烦了。詹姆斯先生又烦躁不安起来。他越是烦躁不安,她的情绪就越不好。而对于我本人而言,我得说,自己夹在他们中间,真是很不好过。不过,事情还是得到了不断的补救,一次又一次这样,毫无疑问,从总体上来说,持续的时间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长。”

达特尔小姐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再次用先前的那种目光看着我。利提摩先生用手遮掩着嘴,体面地咳嗽了一下,以便清清嗓子,身体的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接着说:“最后,从总体上来说,争吵和责骂不断。我们当时住在那不勒斯一个区的一幢别墅里(那个年轻女人对大海情有独钟)。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离开了那儿,谎称自己一两天就会回来,实际上又责成我负责说明真相。为了大家的幸福,他这一去,”说到这儿,他又短促地咳嗽了一声,“就不复返了。但是,我得说,毫无疑问,詹姆斯先生的做法特别有风度,因为他提出,那个年轻女人会嫁给一个非常体面的人物,此人对过去的一切完全忽略不计,而且,那个年轻女人的家庭背景平常得很,正常情况下要攀上什么人,至少此人不会比那些人中任何一个差。”

他又换了一条腿来支撑身子的重心,润了一下嘴唇。我已经心里有了底,这个浑蛋说的就是他自己。我发现自己的想法从达特尔小姐的表情中得到了证实。

“这些话我也是奉命说的。为了帮助詹姆斯先生解脱困境,为了能够使他和充满爱心的母亲之间和好(母亲为了他含辛茹苦),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因此,我担当起了使命。我把詹姆斯先生离开的实情说明之后,那个年轻女人反应激烈的程度出乎意料。她很疯狂,要使出力气才能制止住,或者说,即便弄不到刀子,或者到不了海边,她也会把脑袋往大理石地板上撞。”

达特尔小姐身子向后靠在座椅上,脸上呈现出得意之色,好像要把那家伙嘴里吐出的每一个词品

味一番。

“但是,当我着手处理托付给我的第二件事情时,”利提摩先生说,不安地搓着双手,“不管怎么说,任何人都认为应该对这种好意深表感激才是,但是那个女人显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我确实没有见过比那更气急败坏的人,其行为恶劣很令人吃惊,没有感激,没有情感,没有耐心,没有理性,跟一块木头或者石头差不多。要不是我小心提防,我肯定,她会要了我的命。”

“因为这个,我更对她肃然起敬了。”我说着,义愤填膺。

利提摩先生垂下了头,等于在说:“真的吗,先生?但是,你还年轻着呢!”然后继续叙述。

“一句话,在一天时间里,凡是她能用来伤害自己或者别人的东西,都拿得离她远点儿,并且把她关了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夜间逃跑了。有一扇格窗,是我亲手钉牢的,但是她撬开了,人落在下面缠绕的葡萄藤上。据我所知,从那以后,没有人看到过她,或者听到过有关她的消息。”

“或许她已经死了。”达特尔小姐说,脸上露着微笑,好像可以朝那个毁掉的姑娘的尸体踏上一脚似的。

“她也可能投海自尽了,小姐,”利提摩先生回答,抓住了对一个人说话的借口,“很有可能是这样。要不就是得到了船夫们、船夫的妻子们和孩子们的帮助。她喜欢和下等人相处,习惯于同他们在海滩上说话,达特尔小姐,坐在他们的船边。詹姆斯先生不在家的时候,我知道,她整天就是这么做的。有一回,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因为他发现,她告诉孩子们自己是个船夫的女儿,很久以前在自己的国家里像他们一样在海滩上漫步。”

哦,埃米莉!不幸的美人儿啊!我的眼前出现了她的身影,只见她坐在远处的海岸边,坐在同她一样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中间,一边听着他们尖细的声音(如果她是个穷人的妻子,孩子们可能要叫她母亲了),一边听着大海的咆哮,大海似乎在没完没了地喊着:“永不再!”

“当情况已经很清楚,没有任何办法的时候,达特尔小姐——”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对着我说话吗?”达特尔说着,语气严厉,表情轻蔑。

“您对我说过,小姐。”他回答,“请原谅,但是,我的职责就是服从。”

“那就尽你的职责吧,”她回答,“把你的故事叙述完,然后走人!”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他说,一副体面十足的样子,然后顺从地鞠了一躬,“再也找不到她。这时,我就去见詹姆斯先生,到了那个我们约定通信的地方,把发生的情况告诉了他。结果我们争吵起来,我感觉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必须离开他。在詹姆斯先生面前,我忍气吞声,而且忍了很长时间。可是这次他太过分,侮辱了我,伤害了我。我知道,很不幸的是,他们母子之间有了分歧,做母亲的心里很焦虑,于是我擅自做主回到了英国,叙述——”

“因为我付给他钱。”达特尔小姐对我说。

“事情确实如此,小姐——叙述了我所知道的情况。”利提摩先生说着,思忖了片刻,“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情况。眼下我已经失业了,很想有份体面的差使做。”

达特尔小姐瞥了我一眼,好像是询问我还想要问什么问题,由于我当时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回答:“我想要从这个——这个人嘴里知道,”更加客气的话,我说不出口,“他们是否压下了埃米莉家里寄给她的一封信,或者他是否认为她收到了那封信。”

他神色平静,缄口不言,眼睛盯着地上,右手的每个指尖灵巧地顶着左手的每个指尖。

达特尔小姐态度轻蔑,向他扭过头来。

“对不起,小姐,”他说着,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管我在您面前多么俯首帖耳,尽管我是个仆人,但我还是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科波菲尔先生和您,小姐,不是同一类人。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想从我这儿了解到什么情况,我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向我提出问题,但是我要维护自己的人格。”

我让自己平静了片刻,然后把目光投向他,说:“你已经听到我的问题了,就请把它看成是向你提出的吧。你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回答,灵巧的手指时而分开,时而合拢,“我的回答必须是有限度的,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透露给他母亲,跟透露给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我认为,对于造成情绪更加低下、心情更加不愉快的信,詹姆斯先生是不大可能会让她收到的,先生,只能点到为止啦,不能再说下去。”

“就这个问题吗?”达特尔小姐问我。

我表示自己没什么别的话要说了。“只不过,”我见他要离开,便补充说,“我明白了,在这件缺德事中这个家伙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还有就是,由于我会把这个情况告诉那位埃米莉从小就认作父亲的诚实人,我倒是要提醒眼前这个人,还是少去公共场所为妙。”

我刚开口,他就停住了脚步,认真地听着,神态还像平常那样镇定。

“谢谢,先生。但是,请原谅,先生,我得说,在这个国家,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主,人们不可以藐视法律。我相信,如果那样做,那是自取灭亡,而不至于给别人带来什么影响。所以说,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用不着害怕,先生。”

说罢,他向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也向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穿过一个冬青树篱中间的拱门(他就是从那儿过来的),离开了。我和达特尔小姐默默无言,相互打量了片刻,她的举止神态跟刚才把那个人召唤过来时一模一样。

“此外,他还说,”她说着,嘴唇慢慢向上噘,“他听说,他的主人正在西班牙海岸航行,航行结束之后会离开那儿,去过航海的瘾,直到玩腻了为止。但这件事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思。在那两个高傲自大的人之间,就是在那位母亲和儿子之间,裂痕比先前更大了,几乎没有什么希望修复,因为他们属于一路人。时光流逝,他们各自都变得越来越固执己见,越来越傲慢无礼。这个你也不会感兴趣的。不过,这倒是引出了我想要说的话,那个你把她当作天使的魔鬼,我指的是他从潮汐的淤泥里救出的那个卑贱女子,”她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激动地竖起一根指头,“有可能还活着——因为我认为,有些平凡的东西是很难消亡的。如果她还活着,那么你一定很想找到那颗无价的珍珠,并且珍藏好。我们也想这样啊,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可能再一次成为她的受害者了。至此,我们的利害关系一致。正因如此,我才叫仆人把你召唤进来,让你听听刚才说的那些情况。至于那个卑微下贱的人,要让她尝尝苦头,我使得出手段。”

从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我明白了,有人在我身后向我走来。是斯蒂尔福思夫人,她把手伸向我,神情比上一次还要冷漠,也更加威严。尽管如此,我还是看得出——这一点让我感动——神情中还是透着对昔日我爱慕他儿子的感念。她变化很大,硬朗的身子远不如从前挺直了,秀美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但是,等她在座位上坐下之后,她还是位端庄秀美的夫人,我很熟悉那明亮而透着高傲神情的目光,在我读书求学时,那曾是我梦中的灯光。

“把所有情况都告诉科波菲尔先生了吗,罗莎?”

“告诉了。”

“是听利提摩说的?”

“对,我把您为何想要让他知道的原因告诉了他。”

“你是个好姑娘。我和你从前的朋友通过一些信,先生,”这话她是对着我说的,“但是没有唤醒他的理智,想到要尽一尽做儿子的责任或者义务。因此,对这件事情,除了罗莎提到的,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奢求。这样一来,能够减轻你带到我家里来的那个体面人的心理负担(对他,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通过这种办法可以避免我儿子再次落入处心积虑的敌人设置的重重陷阱,那该有多好啊!”

她挺直身子坐着,眼睛朝前看,眺望着远处。

“夫人,”我说,态度毕恭毕敬,“我明白您的意思,保证不会误解。不过,即便当着您的面,我也必须说,我从童年时候起就熟悉那个受到伤害的家庭,如果您认为那个蒙受深深屈辱的姑娘没有受到别人恶毒的欺骗,而她现在哪怕死上一百次,也有可能肯从您儿子的手上接过一杯水,那您就大错特错了。”

“行啦,罗莎,行啦!”斯蒂尔福思夫人说,因为罗莎正准备插嘴,“没关系,该怎样就怎样吧。我听说您结婚了,先生?”

我回答,自己结婚有一段时间了。

“而且日子过得很舒心吧?我现在深居简出,听到的消息很少,但我知道你已经出了名。”

“我一直运气很好,”我说,“得到了一些人的赞扬。”

“您没有了母亲吧?”问话的声音很轻柔。

“没有。”我回答。

“真是遗憾啊,”她回答,“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为您感到骄傲的。再见吧!”

她态度矜持,神情冷漠,我握住她向我伸过来的手,那只手显得很平静,同她的心一样平静。看起来,她的傲气可以使她的脉搏镇静,使她的面部遮上一层平和宁静的面纱,透过面纱,她坐着直眺远方。

我沿着露台离开她们的时候不禁注意到,她们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的景致,暮色笼罩着她们。远处的城市里,早早点燃的灯光已经在各处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东方的天边,灰暗的霞光依旧闪烁着。但是,在她们与城市之间形成了一片宽广的谷地,一片雾霭升起,有如大海,正同暮色混为一体,仿佛滚滚洪流要把她们吞没。我有理由回忆这个情景,想起来让我感到恐惧,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再看上她们一眼,那汹涌澎湃的海水就涌到了她们的脚下。

我想了想听到的这些情况,觉得应该告诉佩戈蒂先生。翌日傍晚,我便到伦敦找他。他一直在各处徘徊着,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外甥女,但他在伦敦待的时间比在别处多些。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见他在街上走过,想从那个时间还在外面徘徊的寥落的人群中找到他害怕找到的人。

他在亨格福德市场的一家小杂货店楼上租了间房子。我不止一次提到那个地方,当时他就是从那儿出发开始了寻人行动。我朝那儿走去,向店主打听得知他还没有出门,上楼就可以在他的住处找到他。

他坐在窗台边看书,窗台上摆了些花草,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我一眼就看出来,他做好了随时迎接埃米莉的准备,所以每次外出都会想自己把她带回家。我轻轻地敲门,但他没有听到声响,等到我把手碰到他肩膀上时,他才抬起头来。

“大卫少爷来啦!谢谢您,少爷!我打心眼儿里感谢您来看我!您请坐。热烈欢迎,少爷!”

“佩戈蒂先生,”我说,坐到他给我搬过来的一把椅子上,“不要抱太大希望!不过,我倒是听到了一点儿消息。”

“关于埃米莉的!”

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神色紧张,一只手捂着嘴,脸色苍白。

“消息没有提供她的下落,但知道她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

佩戈蒂先生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地听我把情况告诉他。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把目光慢慢地从我身上移开后,目光下垂,一只手撑着前额,那张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坚忍庄重的脸上透着尊严感,甚至是美感。他没有插一句话,始终默默无语,似乎在随着我的叙述追寻着埃米莉的身影,其他事情一概略过,好像根本不存在。

等到我叙述完之后,他双手捂住脸,仍然一声不吭。我朝窗户外看了一会儿,又仔细端详起那些花草来。

“您怎么看这件事,大卫少爷?”他最后开口问了一声。

“我认为她还活着。”我回答。

“我不知道。或许第一个打击太过沉重了,心里茫然——她过去常常说到蓝色的海水。她这些年来时时想到大海,难道是因为大海要成为她的坟墓吗?”

他沉思着,说着这些话,声音低沉,透着恐慌,然后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走着。

“然而,”他补充说,“大卫少爷,我可以肯定,她还活着——我心里清楚,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都相信,我一定可以找到她——这个信念一直引导着我,支撑着我——我绝不相信自己会受骗。不会!埃米莉还活着!”

他把那只手坚定地搁在桌子上,黝黑的脸上透出坚毅。

“我外甥女埃米莉还活着,少爷!”他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知道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怎么会有这个消息,但我知道她还活着!”

他说这话时,就像个被神灵启示过的人。我等待片刻,直到他能够集中注意力看着我,才把昨晚想到的可以采取的措施解释给他听。

“先听我说吧,亲爱的朋友——”我开口说。

“谢谢,谢谢,心地善良的少爷!”他说,双手紧握着我的一只手。

“如果她来伦敦,这很可能——因为伦敦这么一座大城市,她要隐姓埋名地躲藏起来的话,比哪儿都方便——而如果不愿意回家,除了隐姓埋名地躲藏起来,她还会希望干些什么呢?——”

“她是不会回家的,”他插话说,伤心地摇了摇头,“如果她自愿离开了家,也许会回家,可实际情况不是那么回事啊,少爷。”

“如果她回到这儿,”我说,“我认为这儿有那么一个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找到她。还记得吗——用坚强的意志,记住我说的——想想自己怀着的宏伟目标——还记得玛莎吗?”

“我们镇上的?”

不用给他回答,我从他的脸上就看出来了。

“你知道她在伦敦吗?”

“我在街上见过她。”他回答,身子哆嗦了一下。

“但是,”我说,“你不知道,埃米莉在离家出走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在你妹妹的家里,征得哈姆的同意,接济过玛莎。你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我们相遇,在那边的房间一道说话。当时,她在门外听着呢。”

“大卫少爷?”他回答,惊诧不已,“就是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是那天晚上。后来就再没有见到她。离开你之后,我就想返回同她说话,但她已经走了。当时我不愿意同你提起她,现在也还是不愿意,但她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我觉得我们应该同她联系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太明白了,少爷。”他回答。我们说话时压低了嗓门儿,几乎是耳语,而且持续用那种耳语声交谈着。

“你说你见过她,你觉得能找到她吗?我希望能有幸遇上她。”

“我觉得,大卫少爷,我知道到哪儿去找她。”

“天已经暗下来了,既然我们在一起,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去,今晚就去找她,怎么样?”

他同意了,准备与我一道出去。我没有流露出注意他行动的迹象,发现他在小心翼翼地整理小房间,摆好了蜡烛和点蜡烛的东西,铺好床铺,最后打开抽屉,从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埃米莉的衣服中取出一件(我记得看见她穿过),还有一顶帽子,把它们放在一把椅子上。他并没有提到这些衣物,我也没有。毫无疑问,衣物在那儿等啊等,等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那时,大卫少爷,”我们下楼时,他说,“我把玛莎那个丫头几乎看成埃米莉脚下的尘土,愿上帝宽恕我,现在情况可大不一样啦!”

我们一路向前走时,我询问了他哈姆的情况,一方面是找话题同他说话,一方面也想知道哈姆的情况。他的说法差不多还是同原先一模一样,说哈姆还是老样子:“拼命干活儿,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毫无半句怨言,大家都喜欢他。”

涉及那个给他们带来不幸的人时,我问他,哈姆的心里怎么想?他是不是认为这事很危险?比如说,如果哈姆同斯蒂尔福思冤家路窄见了面,他认为哈姆会采取什么行动。

“我不知道,少爷,”他回答,“我也常常想到这个,但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结果。”

我提醒他回忆一下埃米莉离开后那个早晨的情形,当时我们三个人聚在海滩上。“你还记得吗,”我说,“他一脸疯狂地看着大海,嘴里说着‘事情的结局’。”

“我当然记得!”他说。

“你认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大卫少爷,”他回答,“这个问题我也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遍,但没有找到答案。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尽管他和蔼客气,但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挺不踏实。他对我说话时,从来都毕恭毕敬,现在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他的心思绝不像浅水一样一眼就可以见到底,深着呢。少爷,我没法儿见到底。”

“你说得对,”我说,“我有时也为这事焦虑。”

“我也是,大卫少爷,”他回答,“实话对您说,他这个样子比他拼命干活儿还要让我揪心,尽管两种情况都是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我不知道他遇到那种情况会不会做出什么暴力的事,但愿他们两个人不要遇到。”

我们走过圣堂栅栏门,进入城内。佩戈蒂先生这时不再说话了,在我身旁走着,全心全意地思索着自己毕生为之奉献的唯一目标,继续朝前走,默默无语地调动自己的全部心智,使得他在芸芸众生中显得形单影只。我们走到离黑衣修士桥不远处时,他突然扭过头,指着街道对面一个匆匆独行的女子,我马上知道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人。

我们穿过街道,匆忙追赶着她。这时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离开人群,在一个静谧的地方同她说话(因为那样我们不大容易被人注意),她也许更容易心生一个女人对那个失踪的姑娘的关切之情。因此,我向佩戈蒂先生提议,我们先不急于同她说话,而是跟着她,之所以商议这样做,我的心中同时还隐隐地怀着一种欲望,那就是想知道她到底要往何处去。

佩戈蒂先生同意了我的提议,我们便远远地跟着她,绝不能让她消失在视线中,又绝不能走得太近,因为她常常会朝四周张望。她一度停下来听一支乐队演奏,这时我们也停下来。

她一直走了很长的路,我们仍然跟着。从她那行走的样子来看,很显然,她是要走向一个固定的目的地。她继续行走在繁忙的街道上,以及(我认为)这样神神秘秘地跟踪某一个人,其中具有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使得我坚持着最初的打算。最后,她拐进了一条寂静昏暗的街道,这儿再也听不到喧闹声,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时,我说:“我们现在可以同她交谈了。”于是,我们加快脚步,朝着她身后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