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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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麦花跑来找小娥子玩,见家里就小娥子一个人,她笑着问狗儿哥走了以后来信没有。小娥子说来信了。麦花说:“狗儿哥来的信给我看看。”小娥子故意说:“我哥写的信,不给你看。”麦花装着要走的样子,小娥子把麦花按坐在椅子上:“还是当姐的呢,说走就走啊?”她从抽屉里拿出信递给麦花。麦花笑着赶紧看信。

麦花回到家里,立即给杨春来写信:

狗儿哥,你好,一晃你走211天了,这大半年,家里都好,我经常能看到灯儿姨和有田叔,灯儿姨跟你走的时候一样,只是有田叔的腰有点弯了。你留给我的书,我没事就看,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你。你在家的时候多好啊,没事就陪我和小娥子玩,现在你走了,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哥,你临走的时候,我问你,你毕业了还能回来吗?你没说话,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对了,我在悄悄地攒钱呢,等攒够路费我就去看你……

马公社跑进来,走到麦花身后悄悄看着问:“给谁写信呢?”麦花一下用手捂住信说:“你啥时候来的?进屋也没个动静!不怕我爹在家?”

马公社笑着:“你爹在地头呢。你写的信前俩字我看见了,是春来哥。怎么,想他了?”

麦花把信夹在书里说:“马公社我告诉你,你别在外面乱说!”马公社赔笑:“好妹子,我不说。大好的天,在屋里待着多闷哪,哥带你出去溜达溜达,回来再写呗,也不差一会儿半会儿的。”

麦花不想跟马公社纠缠:“公社哥,你赶紧走吧,一会儿我爹就回来了。”马公社望着麦花说:“我知道你喜欢春来哥。他有什么好?不就是多念几年书吗?我书念得少,可我能干他干不了的事。”麦花看着书不说话,马公社待着无趣,只好讪讪地转身走了。

晚上,麦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桌上放着课本。牛有草回来,心疼地拿起椅子背上的衣裳给麦花披上,一封信从衣服里掉出来。牛有草捡起信,打开看上面写着“狗儿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拿着信去找马仁礼。他看马公社和乔月都不在,就拿出麦花给杨春来写的信,让马仁礼给念念。

马仁礼摆手:“这事我不能干,偷看别人的信犯法。”牛有草瞪眼:“我闺女的信,我看了还犯法吗?我拿闺女的信给你看,这明摆着咱俩不外道。你跟我外道,那咱俩今后就一条大河走两头,都外道外道。你不给我念,我就不信找不着给我念的人!”他转身要走。

马仁礼一把拉住牛有草:“你这个人,火暴的脾气急性子。要看信也行,你得答应我不说出去。”马仁礼翻开信看,看完了才说,“这信写得好啊!”他偷眼望牛有草,“我可念了,你竖起耳朵听着:‘人这辈子最金贵的东西是什么?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这辈子应该这样过,等他老得走不动了,躺在炕头上,往回寻思的时候,他不会因为白活了一辈子后悔,也不会因为一辈子没干成带响动的事闹心上火,这样,他在临闭眼的时候就能够说……’”

门口忽然传来麦花的声音:“仁礼叔,我爹来了吗?”马仁礼赶紧把信交给牛有草,牛有草顺手把信揣进兜里。紧接着麦花就走了进来。牛有草问:“闺女,你咋找这儿来了?”麦花说:“爹,我看你这么晚没回家,估计你能在仁礼叔这儿,我就找来了。”

牛有草吊着脸子:“黑灯瞎火的,一个姑娘家跑出来,碰到不三不四的人咋办?赶紧跟爹回去。”说着带上麦花朝门口走。看着牛有草和麦花走出去,马仁礼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捂着嘴笑了。

老日头晒着,牛有草带众社员犁地。马仁礼走过来。牛有草说:“马大队长,你不在你们地里领社员干活,跑我这儿看啥风凉?”马仁礼点头笑:“是没什么好看的,那我走了。”

马仁礼刚要走,牛有草喊:“等等,你昨晚临死的时候,要说啥?”马仁礼说:“谁要死了?你才要死了呢。”牛有草笑着:“你急啥,我是说信上写的,临死的时候说啥?”马仁礼做鬼脸:“临死的时候,他说,我就是死了,也得拉着你牛有草一块儿走。”

晚上,牛有草和马仁礼一人抱着一捆麦秸走进三猴儿家。三猴儿眉开眼笑:“来家咋还带上礼了?”牛有草说:“外甥女怀孕生崽子,身子弱,可不能亏着嘴。”说着走到猪圈旁朝里望,“这不是我外甥‘小光’吗,我外甥女‘小花’呢?”三猴儿说:“屋里伺候呢。”

“小花”(身上长着黑白花的猪)躺在炕上哼哼着,身上盖着被子。牛有草坐在“小花”身边,从兜里掏出一穗苞米,搓下苞米粒喂“小花”:“让我大外甥女尝尝鲜,‘小花’呀,你要是能下十头八头崽子,大舅给你熬一大锅苞米粥,让你喝个够。”可是“小花”不吃。

马仁礼摸摸炕:“天也不冷,你们烧炕干什么?”三猴儿说:“不是怕‘小花’肚里的崽子冷吗,鸡孵蛋都得焐着,猪生崽不焐热乎哪行?”

马仁礼摇头:“没文化真可怕,你们把猪热得都上火了!去端盆水来。”牛金花让三猴儿赶紧把火撤了,她揭掉“小花”身上的被子,很快端来一盆水。马仁礼把水盆放在“小花”面前,“小花”使劲地喝水。牛金花笑着拍手:“真想不到马大队长还懂得喂猪!”

母猪“小花”躺在炕上,肚子越来越大了。三猴儿在给“小花”做着按摩,嘴里叨念着:“小花小花大胖子,挺着一个大肚子,大肚子,生崽子,生了崽子小肚子,小肚子,大肚子,来来回回生崽子!”牛金花进来一屁股坐在炕上揉着肩膀:“干一天活膀子酸的,你也不给我捏捏。自从‘小花’怀了崽,你又是按摩又是唱歌,就差没搂着它睡了。”

三猴儿笑着:“我倒是想搂着它睡,你在中间横着,我搂不着啊!”牛金花白眼道:“那今晚你就搂它睡吧。”三猴儿说:“搂它睡不白搂,不管咋的还能下崽子。”

牛金花一下站了起来生气了:“三猴儿,怀不上孩子又怪我身上了?人家大夫可是说你那东西死的多,活的少!”三猴儿强辩:“有活的就行了呗,我看就是你的事!”

金花吵着:“这些年,我去卫生所多少次,去县医院多少次,人家可没说我有毛病!”三猴儿耍赖嘟囔:“那可说不好,弄不好没检查明白呢。唉,炕头上忙活这么多年,老腰都累弯了,也没忙活出一个动静来。”

牛金花一把拉住三猴儿:“走,咱俩现在就去大夫那儿,看到底是谁的毛病?!”三猴儿说:“小点声,别把‘小花’吓着了。”牛金花趴在炕上哭起来。

马仁礼带领社员犁地,牛有草走过来说:“马大队长,你这心都死了,脑袋都木了,就不能琢磨点别的?老老实实干活能吃饱肚子吗?仁礼呀,我琢磨出个道道儿,要是弄成了,社员们就能不愁吃不愁喝。”马仁礼问:“母猪的事儿你还没弄利索,又琢磨出什么道道儿了?”

牛有草两眼放光:“政策越来越松了,我想分点儿地出来单干。”马仁礼望了望周围低声说:“这事你都敢琢磨,还要脑袋不了!”

牛有草说:“要脑袋吃不饱,不要脑袋弄不好就吃饱了。”马仁礼皱着眉头:“脑袋没了还吃什么!再说了,你能说动王书记?”

牛有草摇头:“那人胆子小,担不了事,跟他说没用。”马仁礼认真地说:“你打算悄不声地干?这可是大事,要是给你戴个走回头路的帽子,大胆哪,你这辈子就全完了!”

牛有草说:“咱农民的日子总不能就这么个过法!实在不行,就找周老虎。地委书记周老虎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二十年前,咱们和周老虎打过交道,等我找他说说,如果周书记同意,这事就能成。”马仁礼感叹着:“牛有草,你的胆子是真大呀,净琢磨天上的事儿!”

牛有草推心置腹道:“仁礼呀,咱眼前就你一个文化人,还是咱爷们儿能拉上话的文化人。平日子咱们吵归吵,闹归闹,可到了节骨眼儿上,哪回不是你伸手扶我一把!没有你马仁礼,我牛有草当不上这个大队长;没有你马仁礼,我牛有草折腾不到今天;没有你马仁礼,我哪有胆子琢磨这条回不了头的路啊!”

马仁礼真的感动了,他一拽牛有草:“走,阴凉地说话。”俩人来到小树林里,面对面蹲在地上。马仁礼直视牛有草:“大胆啊,你刚才的话真是肺腑之言!我觉得,咱俩就得肝胆相照!说老实话,你的想法我一百个赞成,可就是没有你那么大的胆。既然你提出来了,我就得帮你出点主意。我想,要说分点儿地出来单干,太刺耳朵,绝对不行!不过咱不能一头撞到南墙上死不拐弯,换个说法行不行?咱不说分地,就说借地种,应该不犯毛病。”牛有草一下子站起来:“仁礼啊,你这书真不白念!管他分还是借,把地弄到手就成。”

马仁礼说:“你别乐和早了,周老虎跟咱打交道是二十年前的事,人家现在是地委书记,官大了。老话说,官不打送礼的,你要是准备点像样的东西给人家送过去,不怕他不开面儿。”牛有草发愁了:“咱们老农民脸朝土背朝天,能有啥好东西呢?”

俩人说干就干,带着干粮和盘缠坐车赶往地委,来找周老虎。

牛有草和马仁礼来到地委大院门口的路边,门口有守卫站岗,俩人朝地委大院里望着。马仁礼坐在道边等,牛有草走到守卫面前问:“大兄弟,你站乏了吧,不歇会儿?”守卫沉着脸:“用不着拉近乎,有事说事。”

牛有草说:“大兄弟,我想找周书记。”守卫说:“到旁边登记去。”

牛有草求着:“登记的人太多,我就算登了记,得啥时候能见到周书记啊?大兄弟,你就让我进去呗,我这辈子忘不了你。”守卫说:“这可是地委门口!我要是让你进去,那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了!”牛有草高声喊:“地委门口就不让说话了吗?今儿个你不让我进我也得进去!”他说着就往里闯。门卫跟牛有草撕扯起来,马仁礼赶紧跑过来把牛有草拉走了。

这时,一辆小车停在地委门口。牛有草和马仁礼跑过来朝车里望着,真巧,车里竟然坐着周书记!牛有草高兴地叫着:“你是周书记吗?周书记,我是麦香岭的牛有草!想见你不容易啊!”周书记立即请他俩进他的办公室。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椅子上。周老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牛有草和马仁礼对面说:“咱爷们儿一晃快二十年没见,都老了。老了就老了,咱不怕老,就怕没了精神头。”马仁礼说:“周书记,您真是高屋建瓴,一语道破呀。”

周老虎笑着:“当年北平府的文化人就是文化人,说话用词,张嘴就来。时辰不早了,咱们开门见山,说事。”牛有草说:“周书记,现在政策越来越好,扩大了自留地,还允许社员养点家畜,大伙儿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周老虎摆手:“好事不说了,说糟心的事。”牛有草这才说正题:“周书记,我寻思能不能再放松点政策,把集体的地分给个人,只要能自己干,我保证一亩地比集体三亩地打的粮食还多!”

周老虎沉默了。马仁礼朝牛有草使眼色。牛有草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布包:“周书记,一拉话就忘事,这不,我和马仁礼给您带了点东西。”说着把布包放到桌子上。周老虎打开布包,里面是两条大前门烟。周老虎拿出一盒,抽一支点上说:“我知道这是条出路,可是地都是集体的,怎么能说分就分呢?分了违反政策啊!”

马仁礼踩一下牛有草的脚,牛有草忙说:“啊,不是说分,是借。有些集体种不了的地,还有一些荒地,借给个人种行不行?”周老虎问:“怎么借法?”

马仁礼解释:“社员从集体借地种,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周老虎眼睛一亮:“这个‘借’字好,太好了!你们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牛有草抢先说:“我没事就坐在地头,掰着脚指头瞎琢磨呗。”马仁礼争辩:“你怎么把功劳全揽自己身上了,这个‘借’字不是我琢磨出来的吗?”

周老虎认真地说:“我觉得这是件好事,也是件大事,可违反政策,恐怕其他干部有反对意见。最好是大家都同意,就好开展了。这样吧,你们先跟王万春书记说说,看看他的态度,我这边再做做其他干部的工作。”

牛有草和马仁礼起身告辞。周老虎拿起烟,用布包上递给牛有草:“别人的烟我不抽,你们的烟我得抽,因为咱们曾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刚才那根烟,闻着香,抽着酸,咽下去苦啊!买这两条烟,得耕多少地,撒多少种,割多少麦子,掉多少汗滴子啊!这么重的礼,我周老虎扛不起。”周老虎把布包塞进牛有草怀里,“想当年还乡团来的时候,你牛有草问过我周老虎,说跟共产党走,老百姓肯定能吃饱饭吗?我说跟着党走,全国人民都能吃饱饭。三十年过去了,这话像钉子一样插进我骨头里,疼得我睡不着觉!大胆哪,仁礼呀,我惭愧啊!”周老虎给写了个条子,让他俩随时可以进来。

有了周书记的口谕,牛有草胆子壮了很多,他走进公社革委会来找王万春。王万春一见牛有草,满脸笑容地起身一把拉住他说:“你们大队今年的秋播干得不错,提前完成了任务,很好!”他热情地把牛有草按坐在椅子上,坐在牛有草对面。

牛有草说:“王书记,我这段日子琢磨点事,寻思向您汇报汇报。”王万春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张嘴,只要你别琢磨不着边的事儿,能帮一定帮。”

牛有草说:“我们大队提前干完了活,大家闲不住,想再找点活干。正好大队有几块荒地,闲着也是闲着,我寻思把这几块荒地从集体地里借出来,重新收拾收拾种上庄稼,明年夏天也让大家多收点粮。”王万春警觉了:“借是什么意思?怎么个借法?”

牛有草重复着马仁礼对周老虎说的话:“就是借集体不用的地种点庄稼,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王万春一下子站起来望着牛有草:“大胆哪,你是大队长,政策你都明白,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对呀!什么叫荒地,再荒的地也是集体的!什么叫不用的地,不用的地闲着也得闲着!你说什么借地,这借字好听,可追根到底就是要分地。集体的地分给个人种?这不是走回头路了吗?”

牛有草争辩说:“王书记,只要大家热情劲上来,能多种点庄稼,多收点粮食,能多吃点干饭,走回头路也有走回头路的道理。”王万春指着牛有草训斥:“你给我闭嘴!这些年你没事就胡琢磨,你在前面拉屎,我在后面给你擦屁股,你说擦多少回了?你也不寻思寻思,你拉的累不累,我擦的难不难!”

牛有草知道在这里没戏,就站起身说:“王书记,您消消火,就当我胡乱寻思一通,不算数。”王万春埋怨着:“牛有草啊牛有草,你是不把我折腾下去不消停?唉,摊上你这号人,我这官可怎么当啊?”

牛有草拿着周老虎给写的条子又找上门来,他对周老虎说:“王万春不是担事的人,不跟他说还好,说了还把我训了一顿。周书记,您看这事咋办?”周老虎说:“不是我怕事,这事放到谁身上,都不是一拍脑袋就能决定的。咱们地区多少公社,多少大队,多少小队,多少人,一个人干了,别人就会跟着干。谁都知道,分地到户,包产到户,这是条好道,是乡亲们都竖大拇指的道,可又有谁能开出这条道,又有谁能扛起这个担子啊?”

牛有草认死理:“周书记,道儿是走出来的,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早走早吃饱,早走早富裕啊!”周老虎商量着:“大胆哪,你给我点时间,我再好好想想,行吗?”

牛有草回到家里就躺在炕上生闷气,马仁礼进来说:“准是到公社碰钉子了,憋屈着呢。”牛有草一骨碌爬起来:“我憋屈啥了,我畅快得很哪,王书记都表扬我了,说我们秋播任务完成的好!”

马仁礼笑了:“行了,还是说正事。咱们能找的人就是周书记,他心里有咱爷们儿,有这片土地,有咱们这些老农民。可周书记也不是如来佛,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大胆,这事你真要干到底?”牛有草咬牙道:“来这世上一回,不干成这事,死了也闭不上眼!”

马仁礼一拍胸脯:“好,兵法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咱爷们儿就来他个背水一战!背靠老黄河,断后路,拼命朝前拱!”牛有草问:“咋拱?”马仁礼食指靠嘴:“暗拱!”牛有草一下抱紧马仁礼:“好兄弟,这些年我低看你了!”

油灯的火苗晃动着,十几个人聚集在场院地窨子里,其中有牛有草、马仁礼、牛有粮、马小转、马仁义、牛金花、赵有田、杨灯儿、尹世贵等人。还是吃不饱牛有粮在外望风。

牛有草说会议开始,马仁礼掏出名单点名,点完后杨灯儿问:“咋没我的名?”牛有草说:“灯儿啊,你的事一会儿再说。仁礼呀,把‘生死状’拿出来,念给大家听听。”

马仁礼拿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低声念:

生死状

麦香岭公社麦香东村大队和麦香西村大队经过商量决定,要搞借地种粮。借地种粮,就是从集体的土地里借出集体不用的地种庄稼,谁种谁收,等收了粮食,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借地种粮,参与的社员都是自愿的,出了事,参与的社员一起承担。

牛有草说:“各位乡亲,这是马仁礼写的‘生死状’,大家有啥意见?”马仁礼赶紧说明:“等一下,这‘生死状’是牛大队长说,我马仁礼写的。我补充一下,这样大家听得清楚明白。”

牛有草说:“大家有啥意见可以讲,要是怕了我不拦着,现在就可以走!”众人默不作声。牛有草决定,“不讲话就是没意见,按手印吧。”

马仁礼拿出绱鞋的锥子递给三猴儿马仁义。三猴儿望着牛有草问:“这是啥意思?”牛有草说:“按血手印啊!”

三猴儿把锥子和“生死状”递给马小转:“我不急,你们先来吧。”马小转摆手:“我见血就迷糊,金花先来吧。”

牛金花摇头:“这见血的事,哪有女人赶到男人前头的?”三猴儿说:“金贵东西还送不出去了,有田,要不你先来?”赵有田犹豫着。

牛有草缓缓站起身望着众人:“我知道,大家心里没底,都害怕。可我牛有草一张嘴,大家都来了,坐着也好,站着也好,热乎气没散。我明白,这是大家给我牛有草面子,面子这东西,比啥都金贵,冲这金贵劲儿,我谢谢大家!”

他抱拳行礼,“眼下这地方大家都没忘吧?十年前,咱们在这儿种黄烟,弄了个鸡飞狗跳,就是为了吃饱饭!十年后,咱们又闷在这儿,还是为了吃饱饭!吃不饱讲了,年年耕,年年种,忙来忙去半辈子,半辈子,到头填不饱破肚子。这话听着酸心哪!下辈子我管不了,就这辈子,我得让大家吃上干的,嚼上香的,过上好日子。要是有那一天,咱们能吃饱喝足了,挺着肚子倒在炕头上,打个饱嗝,放个响屁,哼两声小曲儿,喊一声舒坦,那我牛有草这辈子就没白折腾,就没白翻腾这片老土地!”

牛有草说着,拿过锥子扎破中指,在“生死状”上按上了手印:“我明白,这条道难走,弄不好就得把天捅塌了,可我偏要走到底!手印我按上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要是出了事,我第一个把脑袋扔在地上摔八瓣,要抓要杀我一个人担着!你们看行吗?”

马仁礼站出来:“大胆哪,天太大,捅塌了你一个人擎不住,算我一个,我得扶着你的老腰杆子啊!”牛有草说:“好!有你陪着,小话,小酒,小风凉,黄泉路上不闷了。”马仁礼刺破中指,按上了手印。

瞎老尹感动了:“我瞎老尹这辈子眼瞎心不瞎,大胆不就是图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吗?能不能过上先不讲,就冲他掏心窝子的话,我瞎老尹也要陪着走一趟!”他也刺破中指按手印。

杨灯儿一把抢过“生死状”,刺破中指血流了出来。牛有草抓住灯儿的手腕子说:“这个手印旁人能按,就你不能按。这买卖是咱们这辈人的事,跟下辈人扯不上,要是出了事,孩子们得有人照看。灯儿,我全指望你了!”

三猴儿一拍胸脯:“这些年跟着大胆走没吃过亏,这次不管吃亏还是占便宜,也不差这一回。豁上了!”

众人纷纷按上手印。牛有草拿着“生死状”动情地说:“我的亲兄弟,亲姊妹,这半辈子咱们没白处啊!等把地借下来,咱们就互相托着、擎着、搀着,在这条回不了头的路上走他一趟!”

牛有草又来见周老虎,从怀里掏出“生死状”递给他,周老虎接过来看了看,长叹一声:“真压手啊!大胆哪,你们借地种粮,集体的地怎么办?”牛有草说:“周书记,借的地我们种好,集体的地我们也种好,保证全年上交的公粮,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乡亲们饿着肚子盼这事儿不是一天两天,劲儿都憋到脑瓜顶了!”

周老虎一拍“生死状”:“好,就冲你这句话,我这儿过了!”牛有草一把拉住周老虎的手,双膝一软,就要下跪:“周书记,您是我们的老亲人哪,我要替乡亲们谢谢您。”

周老虎扶着牛有草坐下说:“还有一句话,政策就是政策,咱爷们儿干违反政策的事,就得暗着干,就当搞试验。要是没人发现又好了收成,都好说。真要是出了事,被人发现了,你也不用怕,尽管往我身上推!”牛有草掏心掏肺道:“周书记,您能赞成我们借地种粮,就是我们的主心骨!‘生死状’上流了这十几个人的血,抹不掉,出了事我们十几个人担着,我保证扯不到您身上!”

周老虎咬破中指,在“生死状”上按了血印:“也算我一个!”牛有草呆住了,眼泪顺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淌下来。

牛有草、马仁礼领着众社员在场院地窨子里开会。牛有草说:“周老虎书记那儿我已经打好招呼,周书记能擎着咱们,咱们不能给周书记丢脸。这回要是出了事,谁也不准把周书记抖出来,要不然我牛有草第一个把他的小命咔吧了!”马仁礼说:“谁要是做那事,谁就不是人!”

牛有草嘱咐:“借地种粮是违反政策的事,上面除了周书记,别人都不知道,咱们先悄不声地干,等干好了才能摆到明面上。我早瞄好了,西坡山梁子后面有点能种的地。为了防备万一,还是要设岗安哨。”吃不饱说:“牛队长,每回你们忙活,我都在边上放哨,这回打死我也不当哨兵,我要跟着你们干!”

牛有草说:“你放哨最有经验,你不干谁干?”吃不饱说:“咱们不是要打仗嘛,我要冲在最前头!亲手把地犁出来,亲手把种子撒上,要看着麦苗从地里钻出来一点点长个头,我要把这些年的劲儿都使出来,等割了麦子,我要使劲儿吃一顿,我要把肚子撑破了!”马小转笑着:“当家的,这么多年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硬气的话!”

马仁礼叹口气:“兵马未动,先起内讧,开局不利呀,要不我兼个职?借地种粮的事,牛大队长是司令,我是副司令,以大局为重挑起哨兵的重担。”牛有草同意马仁礼当哨兵。马仁礼献计,哨岗就设在山梁上,在那里竖一棵“消息树”,“消息树”倒了就是有险情,大伙儿赶紧到集体地里去干活,“消息树”一竖起来,就是没事了,再回到西坡地干活。这就叫敌进我退,敌退我进。

牛有草开始带着人秘密在西坡犁地了,不能用队里的耕牛,大伙儿就人拉犁。马仁礼坐在山梁上的“消息树”下望着远方。

夜晚,三猴儿在炕上给母猪“小花”喂食。牛金花说:“不早了,累了一天,赶紧洗洗睡。”三猴儿说:“睡不了啊,咱闺女还等着我给捏捏呢!”

“这哪是闺女呀,是你娘啊!”牛金花说着上炕躺下。三猴儿关灯躺下,伸手摸了摸牛金花。牛金花有点烦:“脚打后脑勺干一天活,骨头架子都散了,赶紧睡觉!”

三猴儿求着:“不还没散嘛,一会儿忙活散了再睡,更舒坦。”牛金花故意说:“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忙也是白忙活!”

三猴儿翻身黏糊着:“咋能白忙活!这地没事就得犁,闲久了就怕犁不动。”牛金花只好依了三猴儿。俩人正在被窝里忙活,牛金花突然高声喊:“谁?”三猴儿吓了一跳:“咋啦?”原来是母猪“小花”正用嘴拱着被子。

三猴儿叹了口气:“净捣乱!这是捏上瘾了,不给它捏捏它得折腾一宿。”他说着坐起来给“小花”做按摩。牛金花已经打起呼噜。

同一个夜晚,吃不饱和马小转躺在炕上。吃不饱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咂吧着嘴。马小转说:“他爹,要不你再吃个饼子垫垫?”“吃着呢,还是精面的大馒头,真香啊!”吃不饱说着坐起来,“他娘,你说借地这事儿能成吗?要是成了,等收了麦子,你给我蒸一锅精面儿大馒头成吗?一锅不成,得蒸三锅。”

马小转笑着:“他爹,等收了麦子,我第一个事就是先把你喂饱了!”吃不饱一把搂住小转儿:“我的亲媳妇啊!”

牛有草带人偷偷在西坡犁地。马仁礼正在“消息树”旁端着水壶喝水,他看见远处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一下站起来放倒了“消息树”。牛有草看“消息树”倒了,马上让大伙儿朝集体地跑去。眼看汽车驶远了,马仁礼又竖起“消息树”。牛有草带着大伙儿还没跑到集体的地里,“消息树”又竖起来了!

牛有草望着“消息树”皱眉道:“咋一会儿倒一会儿竖?这个马仁礼折腾啥?”三猴儿说:“是马队长没留神把树靠倒了吧?”牛有草说:“回去接着干!”

干了半晌,牛有草让男社员坐成一排,他站在他们身后,让他们都把肩膀头子露出来。男社员互相望望,纷纷掀开衣领子,他们的肩头上都鼓起了血泡。牛有草捡起一根细树枝折断,用尖端给众社员挨个挑血泡,他边挑着血泡边说:“咱们年轻那阵,家里没有牛马,把肩膀头子可劲造。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有了牛马,可眼下我又把犁绳套到你们肩上,让大伙儿遭这罪,我牛有草亏欠你们的呀!”吃不饱说:“要是能吃饱,磨掉膀子也值当!”

大伙儿又咬牙开始拉犁。马仁礼望着远方,又看到一辆汽车朝这边驶来,就急忙放倒“消息树”。汽车停在山梁下,武装部长从车里走出来。马仁礼趴在半坡上紧张地望着。武装部长登上山梁望着远处,牛有草和众社员正在山梁东坡集体地里忙活着。武装部长在西坡地走着,他俯下身,奇怪地翻弄着泥土。

武装部长把他发现的重要情况汇报给王万春后问道:“王书记,咱们怎么办?”王万春说:“兵分两路,我抓紧跟张书记透透风,你得给我盯住。还有,你这一去,估计他们会有防范,下次再去藏着点,白天黑天都不能放松警惕。”

马仁礼看武装部长上车走了,及时向牛有草通报了这个紧急情况。夜晚,大伙儿又在场院地窨子里开会。牛有草说:“看来到底是漏风了。不管咋讲,今儿个没被逮着,得感谢放哨放的好。看来白天不能干了,得摸黑儿干。”

马仁礼提出:“白天在集体地里忙,黑了在咱们自家地里忙,一天满时辰干,大家能受得了?”三猴儿疑惑:“上面都知道了,咱们这事还能成?”

赵有田动摇了:“眼下他们还没抓到把柄,咱们现在收手还赶趟。”牛金花发愁:“我家‘小花’怀了崽子,整天没人照看,不是个事啊。”

吃不饱说:“咱们累死累活把地都整好了,眼瞅着就下种,种子进了土,就有指望了。不睡觉算啥,摸黑儿干我赞成!”牛有草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等收了粮是大家分,等吃进肚子里是大家舒坦,出了事也是大家一起担着。大伙儿说咋办就咋办。”

马仁礼说:“想干的举手!”牛有草说:“不想干的举手。”马仁礼改口:“对,不想干的举手!”众人互相望着没人举手。牛有草说:“那就是说都赞成了。咱们今晚就好好睡一觉,明晚上工。金花不用来了,在家照看‘小花’。”

牛金花不好意思:“也不差一天半天的,把活干完回家喂猪也安心。”牛有草看着众人:“金花这话说得好,咱们一个人都不能少,铆着劲儿把活干出来!”

散了会,牛有草走进自家院子,马仁礼也跟着走进院子。牛有草问:“你咋还跟家来了?要睡我这儿?”马仁礼说:“将就睡一宿。”“你不会还想扒炕吧?”“扒炕也是白扒,进屋吧。”

牛有草和马仁礼躺在炕上,盖着一床被。牛有草一扯被子,马仁礼光不出溜地露了出来。马仁礼一扯被子,牛有草光不出溜地露了出来。俩人睡着了,半截被子下面,马仁礼的腿压在牛有草的腿上,两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乔月的一声尖叫传来。牛有草一骨碌爬起来,看见了乔月,他急忙抓起被子挡在身前。马仁礼也爬起来抢牛有草的被子。

牛有草揶揄:“藏个啥,你们天天一个炕头,不是没看过。”乔月红着脸:“马仁礼,你人老了还添毛病了?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家!”说完走了。

马仁礼跟着乔月回到家里,乔月没好气:“怎么,嫌弃我了?跟年轻时比我是老了丑了,可怎么丑也比牛有草好看吧?你怎么睡到人家炕头去了?”马仁礼嗫嚅着:“这不是……大队研究事,没顾得回家嘛!”

乔月撇嘴:“你撒谎也得沉稳点啊,慌手慌脚的。你到底要干什么想瞒

着我,我也懒得打听。可你和牛有草刚才的那一出戏,瞎了我的眼吧!”马仁礼低着头不说话。

夜晚,牛有草悄悄带领大伙儿播种,他不断催促大家抓点紧,再加一把劲儿,今晚必须播完。

马小转一屁股坐在地上:“队长啊,不差一天半天,大伙儿总得喘口气,喝口水吧。”牛有草着急道:“就差这一天半天,上面都闻到味儿了,咱要是拖着干不完,他们突然查下来,大家不就白忙活了?”

牛金花说:“还有马队长呢,他不是放哨哩吗?”吃不饱说:“这事一开张,就是牛队长说的算,到这个时候,还得是牛队长说的算,他让咱咋干咱就咋干,吃不了亏。”瞎老尹说:“夜长梦多,眼瞅着就播完了,大家抓紧干吧,早干完早了心思。”众人又干了起来。

马仁礼坐在“消息树”下打着哈欠,他从身边拿过水壶喝起来,喝一口咂吧咂吧嘴又喝一口,不一会儿就坐在“消息树”下睡着了。原来马公社看爹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就把水壶里兑了酒,好让他解解乏,想不到坏了事。

这时候,几个人影闪出来,绕过马仁礼,爬上山梁朝西坡地跑去。刚好播完种的那些人被武装部长带的人一窝端了。

这伙社员被带到公社革委会的走廊里,他们有的坐在长条凳上,有的蜷在墙角,有的打着哈欠,有的低头不语。牛有草靠在墙上抱着膀子闭着眼睛。

马小转说:“放哨的马队长哪儿去了?”三猴儿怀疑:“难道是他告的密?”

工作人员喊:“马仁义!”三猴儿站起身:“来……来了。”牛金花扯住三猴儿的袖子不撒手。牛有草轻声说:“不就是进去拉呱拉呱吗?多听人家说,自己少吭声,实在把不住嘴,就多提我。”

三猴儿走进办公室,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武装部长一拍桌子:“困了?马仁义,用不用我给你提提神儿?”三猴儿一晃脑袋:“不用,精神头来了!”

武装部长说:“讲讲吧,别跟我装糊涂,讲什么你该知道。”三猴儿故意胡扯:“这个……我家的猪粮不够吃,那天我路过大队的麦秸垛子,顺手拿了一捆,领导,我错了,等割了麦子,我马上就把麦秸还上,保证拿一捆还两捆。”

武装部长吼着:“不许胡扯!”三猴儿拍拍脑门:“呀,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孩子的事?我跟我家那口子不是不想生,可就是生不出来啊,为这事我俩没少吵,我保证,回去我和我家那口子再使使劲儿,争取盐碱地也能长出壮苗苗!”

武装部长单刀直入:“别再东扯西拉!你说,你们三更半夜在地头上忙活什么呢?”三猴儿装笑:“原来是这事啊,还能忙活啥,干活呗。”

武装部长质问:“秋播前段日子就完事了,你们还有什么可干的?”三猴儿说:“麦子这东西金贵啊,上肥,浇水,查麦苗,哪样都疏忽不得。”

武装部长揶揄着:“大白天不够你们干的,还非得晚上忙活?我说你家那口子怎么怀不上孩子,白天不干白天的事,晚上不干晚上的事,能生出孩子吗?”三猴儿点头:“领导说得对,我今晚就回家使劲儿去。”

三猴儿走出来,工作人员喊牛有粮。吃不饱走进去,坐在椅子上打哈欠。武装部长说:“牛有粮,你在咱们公社也算名人,就因为你吃不饱的事,周老虎书记使过劲,王万春书记也使过劲,怎么说王书记都让你吃饱过一回,这个情你可不能忘了。”

吃不饱迷瞪着眼:“这辈子就吃饱过一回,哪能忘了,脏东西都拉出去了,干净东西都记在心里呢!”武装部长点头:“记在心里就好。你跟我讲,你们半夜在西坡地干什么呢?”

吃不饱装呆:“干活呗。半夜不干活,在炕头闲着干啥?生崽子?家里就那么点粮,大人都不够吃,万一再弄出几个崽子来,你养着呀?”

武装部长问:“上炕就为生崽子?”吃不饱反问:“你上炕不生崽子吗?”

武装部长脸上挂不住了:“这说的是什么话,无理取闹!”吃不饱说:“我说的是大实话呀,上炕憋着不敢生崽子,你找我们风凉来了?”

武装部长生气道:“牛有粮,你给我出去!”吃不饱笑着:“部长您别火呀,您上炕不生崽子也行,也没说非让生。”

吃不饱走出来,工作人员喊牛金花。牛金花抖着:“唉呀妈呀,到我了,你们快教教我咋讲?”三猴儿说:“就讲不下崽子的事。”牛有草打气:“金花别怕,不管问啥你就说对,实在不行就往我身上推。”

牛金花进办公室站着,武装部长让她坐,她摸了摸椅子问:“坐这儿?”这武装部长高声说:“坐呀!”牛金花打了个激灵:“啊,坐坐坐……您别这么大声,我害怕。”她这才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

武装部长说:“怕就是心里有鬼!”牛金花点头:“您说得对。”武装部长问:“真有鬼?”牛金花点头:“您说得对。”武装部长追问:“什么鬼呀?”牛金花点头:“您说得对。”武装部长皱眉:“对什么对呀!我问你心里有什么鬼?”牛金花推迷糊:“鬼?啥鬼?没鬼呀?”武装部长不耐烦了:“没鬼你怎么害怕呢?”牛金花点头:“您说得对。”

三猴儿站在走廊里着急道:“牛队长,我家金花咋还不出来?不会出事吧?”牛有草说:“我进去看看。”牛有草进办公室一看,牛金花倒在地上,武装部长和工作人员正给她掐人中。牛有草高声喊:“三猴子,你媳妇出事了!”

众人都跑进来,三猴儿一把抓住武装部长的衣领子喊:“你……你赔我媳妇!”武装部长慌了:“她自己说倒就倒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猴儿大叫:“你不叫她进来,她能倒了吗?我马仁义熬多少年才娶了个媳妇,我俩这日子,除了没生个地上跑的,剩下的哪儿都好!我媳妇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上顿给我做干的,下顿给我熬稀的,我不吃完她不上桌,半夜我要是空肚子,她下地就给我弄吃的,从来没半句埋怨。眼下,是你把我媳妇弄躺下了,你赔我媳妇!”

三猴儿和武装部长撕扯着,牛金花躺着轻声说:“当家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三猴儿松开武装部长,一把抱住牛金花叫着:“媳妇,你可心疼死我了!”牛金花感动得流下眼泪。

审不下去了,武装部长只好让他们回去“等候处理”。王万春听了武装部长的汇报,感到事关重大,就电话向张德福书记请示如何处理。

一伙人回来,都到牛有草家里议论着,有的害怕,有的埋怨,有的丧气,有的后悔。赵有田说:“眼下,咱们这些人里就缺马仁礼,这毛病弄不好在他身上。”吃不饱发狠:“要是姓马的告密,我一镢头刨了他,把他家祖坟也刨了!”

牛有草说:“各位兄弟姊妹,眼下事儿见天了,摊上这么大官司,谁都安稳不了,谁都得惊起一身鸡皮疙瘩,掉一身冷汗。事到临头,总得有人出来担着,乡亲们,锃亮的大铡刀在天上悬着,说不定啥时候就掉下来砍了脖子。大家把心放安稳,就算掉了脑袋也是我牛有草的脑袋!”他说着从怀里掏出“生死状”,“当初让大家往这张‘生死状’上按手印,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大家拧成一股绳,把借地种粮的事干到底。眼下这事干不下去了,这张‘生死状’就没什么用了。”牛有草把“生死状”撕了,一扬手碎纸片纷纷下落……

马仁礼正在家吃饼子,乔月跑进来,她愣愣地望着马仁礼说:“你还掖着藏着,我是你媳妇,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得跟我说一声啊!我听说,昨天半夜你们的人被一窝端了,带到公社审了一宿啊!”马仁礼咽着饼子,一口气没上来,噎着了。

“马仁礼在家吗?”吃不饱的声音传来。马仁礼大惊,一头钻进炕柜里。

县委书记张德福很快来到麦香岭公社革委会。牛有草一五一十地把“罪行”全部向张德福书记交代了。

张德福醉翁之意不在酒:“牛有草,我知道你胆子大,天大的事都能干出来。可我听说你背后有人呀,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牛有草挺胸道:“这事就是我琢磨出来的,是我带头干的,出了事责任全在我身上,扯不到旁人!”

张德福阴阳怪气地说:“我不指望你牛有草嘴里能冒出软和话来。我就纳闷了,到底是谁敢在背后给你挺这个腰,仗这个胆呢?马仁礼吗?他不敢。你麦香东村大队的社员?他们也不敢。难道是上面的人儿?”牛有草坚称:“没别人,就我一个人的事。”

张德福冷笑着:“不对,有人儿!牛有草啊,你能把住自己的嘴,可你把不住别人的嘴,你背后那个人我心里有数。你给我听好了,咱们国家的政策你都懂,谁也不能也不敢干违背政策的事,谁干了谁倒霉,谁干了谁掉脑袋!你自己和稀泥我不管,要杀要剐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你要是把别人也折腾进去,那你就不是个爷们儿!”

牛有草说:“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张书记,我回家收拾收拾,顺便洗洗脖子,备好一腔子血,等着您召唤。”王万春吼着:“牛有草,你怎么跟张书记说话呢?!”

牛有草走了。张德福望着牛有草的背影说:“这就叫折腾到头了!”王万春说:“张书记,您都听清楚了,这事跟我可没关系,是他们自己偷着干的。”张德福吊着脸子:“跟你有没有关系,得看你的表现。”

牛有草回到家里,拿着扫帚打扫院子,一起借地的那帮人全来了。吃不饱夺过牛有草的扫帚,扫起来。牛有草转身归整农具,三猴儿抢过农具,归整起来。牛有草进屋拿着笤帚扫炕,马小转一把抢过笤帚扫起来。牛有草一回身,牛金花拿抹布擦着家居摆设。牛有草走出里屋,灶台前,瞎老尹抓起一把麦秸递给赵有田生火。杨灯儿就着水盆搓洗衣裳。牛有草望着这帮人,眼睛禁不住涌出热泪……

出了事情,马仁礼心里十分内疚,他觉得应该对牛有草解释一下。夜晚,马仁礼蹑手蹑脚地来到牛有草家门外,隔着院围栏朝屋里望。

牛有草翻看着面缸说:“闺女啊,这点儿粮你省着点吃,能吃到明年夏天麦子落地,就接上了。”麦花奇怪:“爹,怎么叫我省着点吃,你不吃了?”牛有草摸了摸被子:“够厚实,天冷冻不着了。”牛有草来到院里,开始磨镰刀,他磨啊磨,磨一阵子用拇指试试刀刃,然后做一个砍杀的姿势。

马仁礼害怕了,赶紧悄悄跑回家去。

其实,牛有草已经发现了马仁礼,他磨镰刀不过是吓唬一下马仁礼。从内心讲,这次出事,他并不怨恨马仁礼。他早就知道,麦子播进地里,将来要出苗,这么大一片麦子,上有天,天上有老日头,能瞒得住吗?他只是觉得不该露馅这么早。

牛有草看马仁礼跑了,就来到地里仙家,望着祖宗灵位俯身跪倒,磕了三个头,然后走到地里仙面前,抓住地里仙的手动情地说:“二爷爷,我爹娘死得早,您就是我的老亲人。这些年,我让您操了不少心。您都九十岁了,我还没让您吃饱饭,睡好觉,过上好日子,我对不住您;等您百年之后,我不能给您穿鞋穿衣了,不能给您披麻戴孝了,也不能给您烧纸送钱了,我对不住您哪!”牛有草说着,跪在了地上。

地里仙拄着拐杖,直挺挺地站着,嘴唇颤抖着说:“我老了,腿脚慢了,可还能走。孩子,你只管朝前走,走一步是一步,我在你后面跟着。你要是走到头了,那我也走到头了。等咱爷俩见到祖宗们,我要把你的事跟祖宗们好好讲讲,我要把祖宗们讲哭了,讲笑了,让祖宗们知道,老牛家的后人是个啥样,干了啥事,长没长老牛家的脸!”牛有草望着地里仙,眼泪流了下来。

马仁礼跑到家,马公社就告诉他:“刚才有粮叔手里拿着一把镢头找您来了,样子怪吓人的!”马仁礼说:“好,你再去门口瞅着点。”

马公社出去不久,杨灯儿的声音传来:“屋里有人吗?”马仁礼一头钻进炕柜关上炕柜门。乔月急忙下炕要迎着,杨灯儿已经进来喊着:“妹子,忙哪。”

乔月慌乱道:“看这炕上乱哄哄的,我收拾收拾。”“我帮你收拾。”杨灯儿说着帮乔月收拾被褥,她叠起一床被子,抱着被子上炕,爬到炕柜前,刚要掀开炕柜的门,乔月一把拦住:“被子放这儿就行,等都叠好,再一起放进去。”

“还是叠一个放一个好。”杨灯儿说着又要开炕柜门。乔月按着炕柜门:“姐,就放这儿吧,我家的被褥不放炕柜里,就这么堆着。”

杨灯儿笑:“有柜不放柜里,堆着多难看。”乔月说:“姐,炕上乱哄哄的,你下地,咱姐妹俩喝点水,拉呱拉呱。”杨灯儿一屁股坐在炕柜上:“咱就在这儿拉呱吧,这大柜坐着多舒坦。”

灯儿坐在炕柜上,身边是高高的被垛。乔月坐在炕沿抹着眼泪说:“一想起春来啊,我这当亲娘的心里就酸得慌,孩子长这么大了我还是不能认哪!姐呀,这辈子真苦了你了,妹子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你呀!”

杨灯儿拍着乔月的肩膀:“别说外道话,你是春来的亲娘,我是后娘,可我把春来当亲儿子看。这二十年,他没亏着嘴,没冻着身子,没受过屈儿。要是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事,转个身扑棱扑棱膀子飞到你怀里,我替你高兴。”

乔月抹了一把眼泪:“一说这事啊,就没个完,不说了。一晃到了晌午,该吃饭了。”杨灯儿一笑:“你这一说我还真饿了,不回了,就在你这儿吃吧。”

乔月慌了:“你在我这儿吃,那你家有田和孩子怎么办?”杨灯儿一拍大腿:“嗨!都有手有脚的,还弄不了一口饭吃?不管他们。咋的,你不想让我在这儿吃啊?”“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乔月说着,只好走出去准备做饭。

杨灯儿站起身对着炕柜门说:“出来吧,也不嫌憋得慌,藏个啥呀!”炕柜门开了,马仁礼爬出来,大口喘着气说:“憋死我了!”接着,他把喝了儿子掺酒的水以致误事的经过讲了一遍。

杨灯儿点头:“大家都以为是你告的密,原来是这么回事!”马仁礼委屈着:“我的手印都按在‘生死状’上了,能告密吗?”

杨灯儿说:“那你也不能在柜里藏一辈子啊!”马仁礼长叹一声:“一下得罪这么多人,我马仁礼还有脸活着吗?死了算了!”

杨灯儿劝着:“人这辈子,活着得亮着,死了也得亮着。要是你死了能把事儿解了,你死得不冤枉,死得亮堂,我备着好酒好菜给你端到坟头上去,恭敬你。可眼下你连累这么多人,死了也是灯下黑,你自己的坟得让人家给掘了,你家的祖坟也得让人家给掘了,马仁礼,你死不起呀!”马仁礼沉默不语。杨灯儿说:“马仁礼,认了吧,认了管咋的还是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