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民
字体: 16 +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麦花来到杨灯儿家找狗儿,借故说有几道数学题不明白,想让他帮着看看。杨灯儿说狗儿去城里还书没回来,麦花有些失望地走了。

马公社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问:“妹子,你去哪儿了?”麦花说:“去哪儿用你管?”马公社笑着:“这话说的,妹子,给你看一样好东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发卡,在麦花面前晃动着。

麦花接过发卡,仔细端详着:“太好看了,我还没戴过这东西呢!”她把发卡戴到头上。马公社拍手:“呀,真好看!”麦花羞涩地笑了,可她还是拿下发卡递给马公社说:“你的东西,我爹不让要。”马公社推着麦花的手:“妹子,拿上,你偷偷戴。”麦花望着发卡爱不释手,她把发卡戴在头上了。

两个年轻人情窦初开,马公社暗暗喜欢麦花,可麦花却心有所属。

牛有草穿上自己缝补完的衣裳,发现衣扣缝错位了,他摇头自语:“人老了,眼神不行喽。”麦花进来望着牛有草,笑得直不起腰来:“爹,我给你缝吧。”说着,蹲在牛有草身边给缝扣子。

牛有草抚摸着麦花的头:“闺女长大了,能照看爹了,爹这辈子不愁没人儿管喽。”牛有草一把摸到麦花头上的发卡,就问:“闺女,这是啥东西?”麦花躲闪着:“是发卡。”牛有草问:“谁给你的?”麦花憋了一会儿只好说:“公社哥送我的。”

牛有草放下脸子:“又是那小子,你和他到底是咋回事?没事他老是送你东西干啥?”麦花噘嘴:“他送完就跑了,我也追不上他啊。”

牛有草吼着:“那你就戴上了?我跟你说过,不能要人家东西,你就是不长记性!”麦花流泪了:“爹,我娘不在家,我这么大,从来没人给我买过发卡!同学们都有,就我没有,他们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不该叫麦花,该叫麦草。”牛有草愣住了,好一阵子,他才轻声说:“闺女,爹委屈你了。”

马公社跟他爹的性格一点儿都不像,倒是很像牛大胆年轻时候,啥都不怕,敢想敢干。这不,他又带着几个社员偷偷贩鱼。他们用小推车把几筐鱼推进一个院子,鱼贩子刚掏出钱,人保组的工作人员闯进来。马公社没能跑掉,被带到县革委会。他低着头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不说话。马仁礼接到通知,火急火燎地赶到县革委会,他阴沉着脸走过来坐在马公社身边。马公社偷眼望着马仁礼说:“爹,您有气别憋着,打我骂我都成,我不吭声。”

马仁礼教训儿子:“我倒是想打你骂你,可到了这个地步,我打你骂你又能咋样?该说的话我早都跟你说了,听进去是你的福分,听不进去你就得受罪。孩子,你不小了,该懂的应该懂了,就算不懂,遭点罪就懂了。”马公社掉了眼泪:“爹,我错了。”马仁礼摇头:“晚了,孩子,别指望爹,爹帮不上忙啊!”

马仁礼走进办公室,站在工作人员面前自我介绍:“我是马公社的爹,叫马仁礼。我不是来求情,是想把这事说清楚。领导,你想一想,一个孩子能干这么大的事吗?射人先射马,擒贼得擒王啊!这一切都是我组织的,是我让他干的,如今出了事,所有的罪应该我担着。”工作人员说:“我还纳闷呢,一个孩子哪敢干这么大的事?你是干什么的?”

马仁礼说:“我是麦香岭公社麦香西村大队的大队长。”工作人员皱眉:“嘿!你还是大队长?你作为大队长,带头倒买倒卖搞副业,投机倒把,这是重蹈资本主义的覆辙,政策绝对不允许,你不懂吗?”

马仁礼借机诉苦:“领导,不就为了让乡亲们过两天好日子嘛。您可能不知道,乡亲们的日子苦啊,整天闲着半条肠子。我作为大队长,不带着他们搞点副业赚俩钱,那我当这个大队长又有什么意思呢?可话又说回来,犯了法就得认罪,这事我明白,我今儿个来了就没想着回去,要抓就抓我吧。”

工作人员叹了口气:“马大队长,你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可我这是执法部门,你带着那么多人,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我不管就是失职。我答应你,孩子可以走了。至于你嘛,作为一个生产大队的主要领导,知法犯法,如何处理,我们需要请示上级,对不起,还得把你暂时留下来。”

马公社走出大门,急忙跑了。他回到家看到爹没回来,顿时着了急。乔月猜准是老马换小马,顶包儿了。她想,应该去找杨灯儿,让她去求牛有草。

乔月来到赵有田家,进来一把拉住杨灯儿的手,把马仁礼因为卖鱼被扣在县里的事说了一遍,她最后求着:“姐,我听我家仁礼说,他前两天找你来了,你放了句话给他,说他要是有个马高蹬短,你肯定不能抄着袖看着。这话仁礼一直记着呢。”灯儿叹口气:“我这辈子再难都没求过他,这次就求他一回。”

牛有草在地里查看苞米长势,杨灯儿走过来。牛有草问:“灯儿啊,你们地里的苞米长得咋样?”杨灯儿说:“老猫不在家,耗子上碗架;大队长不在,苞米秆子反天了,都伸着脖子拉呱呢。”

牛有草知道灯儿来的意思,就说:“灯儿啊,马仁礼犯了事,那是他自找的。当初我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还说要来个大翻身,要弄出点响动让乡亲们瞧瞧,还说起了个新名,叫马太大胆,这不明摆着要跟我顶一顶、碰一碰,分个上下高低吗?”灯儿笑道:“咋的,你还不让人家比你胆子大了?”

牛有草也笑:“让啊,他想弄多大就弄多大。眼下出了事,我管不着,怪就怪他没把心思放准地方,这样也好,吃点亏醒醒脑子。”灯儿把话说明了:“大胆哥呀,再怎么说,你兄弟俩处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黑脸对白脸,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可一遇到难事,你兄弟俩总能不拆帮地搂着膀子拉着手往前走。眼下你兄弟掉井里了,你就干瞪眼瞅着?马仁礼动的啥心思咱先不管,可他到底是让乡亲们摸到了实惠,望见了日子,那他就没白当这个大队长。”

本来,上级领导说,让马仁礼承认错误,就放他回去,可他就是不认错。县人保组只好暂时把他送到拘留所。

牛有草来到拘留所,很诚恳地对所长说:“我和那个马仁礼是一个村的,是村东的大队长,我俩是父一辈子一辈的老熟人,我想找马仁礼拉呱拉呱。”所长点头说:“拉呱好,你那个老熟人铁嘴钢牙,犯了罪不承认。你好好开导开导他,坦白从宽嘛,他只要承认错误,就可以回去了。”

牛有草一见马仁礼就说:“看来这地儿不错啊,小脸儿都待白净了。”马仁礼挤出一副笑脸:“这地方可好了,上顿肉下顿酒,你看我这牙缝还塞着肉丝儿呢。看来你是想陪我说说风凉话,拉拉呱?”

牛有草撇嘴:“倒是想了,可你把事儿都掖着藏着,也不给我机会啊!马太大胆啊,你老了老了,咋还添毛病了?打鱼卖鱼,不管你安的是啥心,也算是为乡亲们做了件好事……”马仁礼喊着:“牛有草,你给我闭嘴!士可杀不可辱!这事我是抖搂不清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牛有草望着马仁礼一本正经地说:“这话说的硬气,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你还有扛着铁头撞金钟的劲儿。不管咋讲,咱俩是处了几十年的兄弟,就冲这几十年的热乎劲儿,我得劝劝你。仁礼啊,这些年,咱们遇到多少坎儿,哪个不跟头把式地过来了!如今这日子越过越亮堂,你还挺不过这一回吗?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咱的罪咱不怕认!就算被撸个精光,扒掉一层皮,剜下一块肉,咱吃饱了再说。你这几天就忙着打鱼卖鱼了,你们队里的苞米都长成啥样了,你知道吗?咱老农民是干啥的?你得赶紧回去管理你大队的庄稼!”马仁礼一拍牛有草的肩膀:“到底是处了几十年的兄弟,我是得赶紧回去了!”

马仁礼终于站在所长面前承认了错误,交代了带社员打鱼卖鱼的事实。所长说:“我们和人保组那边商量好了,谅你是第一次干这事,对你应该以批评教育为主,你回去好好反思,不能再犯。”

牛有草在一旁说:“他要是敢再犯,所长,你就拿我开刀!”所长笑着:“你俩整得挺热乎,不会是亲兄弟吧?”牛有草也笑:“我姓牛,他姓马,不能同槽。所长啊,谁能不犯错呢,马仁礼认了错,这事儿就别捅到我们公社了,我回去保证把他教育好,不会再犯错误。”所长点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黄河岸边的老槐树抖动着金色的树叶,又是一个秋天。

乔月看完信,眼泪流了下来。她对马仁礼说:“我舅舅的信说龙卷风袭击了美国,他老婆和孩子在灾难中去世,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亲人了,他想让咱们全家到美国去,帮着他打理家业。老马呀,咱们都去吧,去了你就不用再受气了。”马仁礼说:“我受什么气了?”

乔月指着马仁礼:“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这些年来,你头上的帽子掉几回了?戴上摘,摘了戴,你还嫌没受够啊?”马仁礼说:“可我到底戴回来一顶大帽子。眼下,咱们国家和美国的关系是热乎了点,可咱老百姓是说去就能让你去的吗?别白日做梦了!”

乔月向往着:“眼下去不了,以后说不定就能去了,得早做准备。”马仁礼扇动着眉毛:“我马仁礼虽然这辈子窝囊点儿,但也讲究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去美国干什么?看人家过好了就去蹭日子?吃人家喝人家,认人家当爹娘?那是你舅舅,不是我舅舅,我没脸待人屋檐下!这事打死我也不干!”

乔月问:“你这辈子就认了过苦日子?”马仁礼深情地说:“这片老土地,生了我,这片老黄河,养了我,再苦也是爹,再穷也是娘。我这叫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不过上好日子,我这辈子认不了!”

马仁礼和马公社坐在高坡上望着黄河。马公社问:“爹,美国真像娘说的那么好吗?”马仁礼说:“好啊,比你娘说的还好!你去不?想去就去,爹不拦着你。”马公社发愁:“我舍不得爹,也舍不得娘,咋办?”

马仁礼心里有事,不知不觉就来到牛有草家,他和牛有草俩人抻晒干了的被单。牛有草问:“听说乔月想去美国?美国好啊,咱没去过,可听说过,天天吃啥?牛肉!顿顿喝啥?洋酒!打个嗝都是肉味,放个屁都能迸出油腥子来。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可惜喽。”马仁礼揶揄着:“后悔了吧?你当年要是不跟乔月离婚,如今这好事不就落到你头上了?”

牛有草做鬼脸:“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马仁礼乜斜着眼:“现在也不晚哪,你到乔月面前,腿打个软,脊梁骨打个弯,耷拉着脑袋去苦苦哀求,弄不好人家心头一软,就把你带出去了。要不我帮你吹吹风?”

牛有草大笑:“那多谢了,等事儿成了,我拎着菜抱着酒,到你家祖坟前烧香磕头,谢你八辈儿祖宗。”马仁礼一松手,牛有草坐在了地上。马仁礼笑着说:“人老了,手都没准头了。”

牛有草和马仁礼坐在炕上缝着被子。牛有草说:“老实话,乔月背后找过我,她把去美国的好儿都跟我讲了。一是让我劝你将来跟着去,二是她最放心不下狗儿,让我多花点心思照看好狗儿。这是屁话,狗儿是我儿子,我能不照看好他吗?”

马仁礼摇头:“她以为出国就那么容易啊?躺炕头上做梦吧!”牛有草点头:“我也这么说的,可人家说眼下去不了,早晚都得去,我看她是铁心了。”

马仁礼咬着腮帮子:“我也铁心了,一句话,在这老土地里刨了半辈子,我就不信刨不饱肚子,不信撑不满肠子,不信啃不上白花花的大馒头!”牛有草捣了马仁礼一拳:“仁礼啊,平日里没看出你长了硬骨头,临到这个事上,你是一根铁条插到底,直着老腰不打弯,是个爷们儿!”

乔月在家唱吕剧《李二嫂改嫁》。狗儿一头闯进来,他望着声情并茂、手舞足蹈的乔月愣住了。乔月快步走到狗儿面前,无限深情地望着狗儿喊:“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小蹄子啊!快坐下凉快凉快。”狗儿站着没动:“姨,仁礼叔呢?我找仁礼叔有急事。”

乔月不说话,眼睛盯着狗儿,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她的目光落到狗儿的鞋上,那鞋开线了。狗儿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开线的鞋往后退着。乔月低身去脱狗儿的鞋。狗儿拦着乔月问:“姨,你脱我的鞋干什么?”乔月抢狗儿的鞋:“你把鞋给……姨,姨给你补补。”狗儿转身跑了。

狗儿拿着半导体收音机跑到牛有草家,马仁礼和牛有草正在拉呱。狗儿喊:“仁礼叔,赶紧听广播!”马仁礼调整波段,广播里传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下面是人民日报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牛有草、马仁礼、狗儿静静地听着。

听完广播,狗儿拿起桌上的一瓶酒,对着嘴喝起来。牛有草愣愣地望着狗儿。马仁礼说:“看把孩子乐的!狗儿啊,还有一个多月就高考了,你回去抓紧准备,咱爷们儿要干的事,一张嘴就得有音儿,一出手就得有响儿!”狗儿满脸通红:“仁礼叔,您就放心吧,我这就准备去。”说着急忙走了。

马仁礼倒了两碗酒:“大雨洗了一身汗,这才叫痛快!整点?大胆啊,咱们得为狗儿能有机会考大学喝一口,儿子要变金凤凰,当爹的不乐和?”牛有草来了精神:“这事你咋不早跟我说一声?还有一个多月高考了,狗儿能行吗?”

马仁礼真心实意地说:“前段时间我就听到风了,当时就叫狗儿赶紧准备。大胆啊,我儿子公社和你闺女麦花念书都没有天分,唯独狗儿这孩子,脑瓜灵性,捧本书就不撒手,这几年一直没断学习,应该没问题。”牛有草高兴地举碗:“来,喝了!”

狗儿在家看书,牛有草和马仁礼结伴而来。马仁礼笑着:“狗儿,有看不懂的吗?不懂就问你大胆叔。”牛有草也笑:“这话听着顺耳。”狗儿笑着拿起书:“大胆叔,这道题怎么做?”牛有草斜一眼马仁礼:“这么简单的事儿,问你仁礼叔就行了。”

杨灯儿满脸欢喜道:“你俩又来动员狗儿考大学了?为考大学的事儿,狗儿这几天没少跟他爹吵。”马仁礼说:“你家那口子懂什么?狗儿要是不念大学,白瞎了好苗子。”

赵有田走进来说:“谁不懂了?狗儿是我儿子,他这辈子是吃肉还是喝汤,都得我做主!你俩来得正好,这事咱得说道说道。”

三人坐下来,都默不作声。好一阵子,赵有田开口:“你俩谁先讲?”马仁礼拿胳膊肘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不说话。马仁礼又拿胳膊肘捅了捅牛有草,牛有草抄着袖,闭上了眼睛。

赵有田说:“两位大队长平常不是挺能讲的吗,今儿个咋成闷葫芦了?”马仁礼顺了顺嗓子说:“老赵啊,那我就说两句。狗儿这孩子是个念书的好苗子,平日子咱不说,看当下,断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赵有田打断:“我就知道一个理儿,农民这一辈子,能从土里刨出吃的喝的就是本事。”狗儿插言:“爹,咱家穷了一辈子,就是因为没文化,等我学成了,再赚钱孝顺您还不行?”

赵有田摇头:“别说那没边的事儿,咱就说你眼前这俩人。你大胆叔念书不行,照样当大队长;你仁礼叔上过大学,可这辈子净惹事了。”

马仁礼不服:“话不能这么说。我是惹了不少事,可也做过不少贡献。当年互助组的时候,水车是我设计的吧,天气预报是我测出来的吧,种黄烟搞培训,是我的功劳吧,总不能一棒子全打死吧?”

赵有田一根筋:“我和狗儿他娘都这么个岁数了,家里就狗儿一个壮劳力,指望他挣工分呢,少一个人都玩不转,你们总不能让我全家喝小风过日子吧?”马仁礼说:“你这就叫只会低头拉车,不会抬头看路。”

赵有田不高兴了:“马仁礼,你别给我转词儿,我儿子的事我说了算!”马仁礼脱口而出:“你儿子?你……”牛有草睁开眼睛,一推马仁礼,马仁礼被推了个趔趄。牛有草笑着:“老赵啊,从今儿个开始,你家有啥难处,我帮你,狗儿的学费我包了。”马仁礼接上:“也算我一份。”

赵有田愣愣地望着牛有草:“自家的事,用不着外人伸手!”

牛有草和马仁礼在村街走着。牛有草埋怨:“你嘴上站岗的呢,放假了?”马仁礼摇头:“嘿,我一听赵有田的话,就被气忘了。”

牛有草掏心窝子:“仁礼啊,今儿个我跟你说清楚,狗儿的事,咱这辈子都不能说。一晃憋藏了这么多年,就接着憋藏吧,露出来不见得是好事,弄不好伤了孩子的心!”马仁礼问:“你打算把这事儿带棺材里去?你不憋屈?”牛有草深深叹了口气:“憋屈的事多了,带就带吧,不差这一件事。”

赵有田坐在地头抽着大烟袋不说话。杨灯儿说:“他爹,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该回去吃饭了。”赵有田伤感地说:“小家雀膀子长硬了,扑棱扑棱就要飞走喽,飞走了就回不来喽。”

灯儿说:“不回来好啊,真能在城里找个工作,他这辈子就亮堂了。”赵有田叹气:“唉,到头来白养了个儿子。”灯儿安慰着:“咋白养了,他就是走到天边还是你儿子,还得管你叫爹。”

赵有田挠着脑袋:“倒是这个理儿,可咱闺女咋办?你不觉得狗儿跟咱闺女挺般配吗?”灯儿笑了:“原来你动的是这个心思。他爹,咱先不说以后,就说眼前的,小娥子还小,谈婚论嫁还早着呢。再说了,都啥年代了,孩子的事得孩子做主。俩人要是看对眼了,咋掰也掰不开;要是看不对眼,你就是粘也粘不上。我可告诉你,你动别的心思我不管,眼下,你可得把着性子,千万不能一痛快,把狗儿的身世挑出来,就是挑也得挑个准时候。”

狗儿坐在地头看书,一只烤地瓜在眼前摇晃着。狗儿抬头,树杈上顺着一根绳,绳上拴着烤地瓜。狗儿笑了:“妹子,出来吧。”麦花从狗儿的身后冒出来,她坐在狗儿身边,一把抢过狗儿的书看。狗儿说:“长大你就能看懂了。”

狗儿掰一半地瓜分给麦花,两个人吃起来。麦花说:“哥,我听爹说你要考大学了?”狗儿点点头:“我爹没文化,我娘没文化,我可不想一辈子扣个没文化的帽子,不想一辈子当农民,我要走出去。”

麦花说:“等念完书回来,你就是咱们麦香岭的学问人了。”狗儿眼睛望着远方:“走出去谁还想着回来啊,我毕业了,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就把我娘和我爹接到城里住。”

麦花一听难受了,抹着眼泪说:“那你就不能陪我玩了。”狗儿哄着:“那好办,我也把你接到城里。”麦花拍着手笑:“太好了,那咱就能天天在一起玩。还有我爹呢?”

狗儿说:“你爹满身子的精神头儿全在这片老土地上,他能舍得这片地?”麦花低着头:“那我不去城里了,我不能把我爹扔在这儿不管啊。”

狗儿说:“我还没考呢,要是考不上,就得麦秆插在土窝里,顶着麦穗过日子了。”麦花安慰着:“哥,好好学,你一定能考上!”

狗儿挑灯夜读。牛有草搬着一把椅子进来说:“老赵,找你拉拉呱。”赵有田问:“拉呱搬把椅子干啥?”

牛有草把椅子放到狗儿身边说:“孩子腚底下的这把椅子多少年了?一脚就能踹散架子,还没扶手,坐久了累腚,嘎吱嘎吱的闹耳朵,孩子能念好书吗?”他说着给狗儿换了椅子。狗儿笑着:“还是大胆叔的椅子坐着舒服。大胆叔,过两天就要报志愿了,我该报哪个大学呢?”

牛有草领着狗儿来到马仁礼家咨询报志愿的事。马仁礼毫不犹豫地说:“考外语学院。狗儿考上外语学院,就能看懂外国的书,能说外国话,咱们就能跟人家多学习。最好学英语,英语是世界通用语,到哪儿都憋不住嘴。”牛有草说:“琢磨这事我不行,狗儿,你就听你仁礼叔的吧。”

麦花刚走出家门,马公社就从背地里蹿出来。麦花往前走,马公社紧跟着。麦花问:“你跟着我干啥?”马公社笑着:“你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怎么能说我跟着你呢?”

麦花往东走,马公社也往东走。麦花往西走,马公社也往西走。麦花站住了:“你到底要去哪儿?”“走累了吧,我这儿有水。”马公社掏出军用水壶,“喝一口,甜的,可好喝了。”

麦花不喝。马公社把水壶带挂在麦花身上:“喝完别忘了把水壶还我。”马公社走了,麦花拧开水壶盖子喝一口笑了。

狗儿坐在老槐树下看书。小娥子来了,她掏出煎饼卷大葱递给狗儿说:“哥,饿了吧,吃点。”这时候麦花来了,小娥子问:“麦花姐,你找我?”麦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事溜达,溜达到这儿了。”

狗儿吃煎饼卷大葱,伸着脖子咽,有点干。小娥子说:“哥,你等着,我给你拿水去。”麦花看小娥子跑远了,拿下水壶递给狗儿。狗儿接过水壶喝了一口:“真甜哪。”麦花笑着:“放糖了。”

马仁礼翻箱倒柜找水壶,想用军用水壶带水去地里干活喝,可就是找不到。他问马公社军用水壶哪儿去了,马公社含糊着说不知道。

马仁礼望着儿子说:“你小子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寻思什么,脱了裤子,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说,水壶哪儿去了?”他抄起鸡毛掸子要打马公社,马公社急忙跑出去。

夜晚,蛐蛐声传来。麦花朝窗外望去,马公社露出头。麦花没搭理马公社,马公社向麦花要水壶。可是,水壶在狗儿那里,麦花只好答应明天肯定还。马公社说:“现在就得还。我爹今晚就和我要水壶,要不我的屁股就得开花啊!”麦花喊:“我爹回来了!”

马公社一听,撒腿就跑,竟然一头撞在牛有草身上,摔了个腚蹲儿。牛有草奇怪:“这不是公社吗?黑灯瞎火的,跑我家来干啥?”马公社爬起来跑了。

马仁礼带领马公社以及众社员给冬小麦浇水。牛有草走过来,抱着膀子望着马仁礼:“昨晚黑灯瞎火的,你让你儿子去我家找我闺女干啥?”马仁礼愣住了,他转身找马公社,马公社没了影儿。

牛有草说:“马仁礼啊,你可千万别动歪歪心思,就算动了歪歪心思,那就亮堂堂地来,八抬大轿备着,十个大元宝端着,诚心诚意说句好听的,我也不是不开面的人,你说是不?怕就怕干黑灯瞎火的事儿呀!”

马仁礼不高兴了:“牛有草,你这是什么话,我动谁的心思也不敢动你牛有草家的心思啊!再说,孩子大了,他们的事咱们管不着,你要想管,管住你家闺女就行了。”

牛有草摇晃着脑袋:“行,这话可是你说的,别到时候张着马嘴说回头话。”马仁礼说:“老马驹儿一头跑到黑,不啃回头草!”

马仁礼回到家里,拿着鸡毛掸子,逼问站在墙角低头不语的马公社:“小兔崽子,昨天晚上你到你大胆叔家干什么去了?”他说着抡起鸡毛掸子要打。乔月一把抢过鸡毛掸子扔在炕上:“就知道打,还文化人儿呢,有话不能好好说呀!”她拉过儿子哄着,“跟娘说,你昨晚去大胆叔家干什么了?”

马公社老实承认:“去要水壶。我给麦花冲了一壶白糖水。”乔月嘴角暗自微翘:“你为什么给麦花冲白糖水呢?”马公社红着脸嘟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一看见麦花,脸就发烧,心就不停地跳,腿就像两根面条,打软,一有好吃的,我就想让麦花吃。”

马仁礼扭头暗笑了一下,转脸一本正经地训斥:“完蛋货,你是小毛驴子不怕惊啊!麦花是谁?她是牛有草的闺女;你是谁?你是你爹马仁礼的儿子。你爹和牛有草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吗?牛马不同槽,小牛犊子和小马驹能吃到一块儿去吗?你多学学你狗儿哥,你看人家,净长正经精神头,眼瞅着要考大学了,你再看看你,真给我丢脸!”

马公社嘟囔:“你让我跟狗儿哥学,你也没给我生出那个脑袋啊!”马仁礼一下子从炕上蹦起来,抄起鸡毛掸子又要打。马公社赶紧跑了。乔月把马仁礼按坐在炕上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呢,孩子才多大呀,猫一天狗一天,懂什么呀,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马仁礼喘着粗气:“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崽子会打洞,这话到我身上,怎么就反了呢?你让他赶紧把那歪歪心思收了,要不然我打折他的马腿!”

就要参加高考了,杨灯儿给狗儿穿着新鞋:“这双鞋娘早给你纳好了,就等着今儿个穿。穿新鞋走大运,拿起笔来就能写个满堂红,这是讲究啊。”

狗儿站起来蹦两下说:“正正好好,还热乎呢!”灯儿说:“能不热乎吗?娘用肚皮给你焐了一宿啊!”狗儿望着娘,更热乎了。

赵有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进来:“赶紧吃饭吧。”杨灯儿接过碗,拿筷子翻了翻说:“没卧个鸡蛋?老赵啊,今儿个儿子要考大学,营养跟不上哪儿成啊,你赶紧把鸡蛋都煮了!”

雪花飘舞。考场门口人头攒动,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嬉笑聊天,有人拿着书看。牛有草、马仁礼、杨灯儿、赵有田、狗儿站在人群中。

马仁礼问:“狗儿,你的书呢?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仁礼叔,我的书都翻烂了,拿不出手,书上的东西我全塞这里了。”狗儿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马仁礼一竖大拇指:“这才是爷们儿说的话,好小子,有样!”

铃声响了。狗儿说:“爹,娘,大胆叔,仁礼叔,我得进考场了。”马仁礼再次嘱咐:“别紧张,先挑会的写。”

赵有田说:“考不上不怕,咱回家种地。”杨灯儿白眼道:“闭死你的嘴巴!净说丧气话!”

狗儿朝考场走去。马仁礼高声喊:“实在不会,前后扫两眼!”牛有草跑到狗儿面前,搂着狗儿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两个鸡蛋塞给狗儿:“孩子,半道儿饿了吃。”狗儿笑:“哪能在考场吃东西啊!”牛有草说:“饿了还不让吃吗?你就吃,出了事大胆叔给你顶着。”狗儿笑着接过鸡蛋进了考场。

考场的大门关了。马仁礼高声说:“都听着,今天是大考的日子,从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叫狗儿,叫学名——杨春来!多好的名字!”牛有草笑着:“好,我们全都听你的。”灯儿也说:“对,到底是文化人!”赵有田冷着脸:“敢情不是我赵家的人!”

马仁礼在家里看报纸,牛有草一大早就跑过来,背手围着马仁礼转圈。马仁礼说:“坐会儿吧,天黑发榜,还早着呢。这么多年了,我是头一回看你火燎屁股坐不住。”牛有草突然站住问:“今儿黑看榜,你去不?”马仁礼说:“你儿子上榜,我去干什么?”

牛有草说:“你不去也行,给我写三个字:杨春来。我要对着字看榜。”马仁礼喊着:“牛有草,你别跟我装糊涂,你这是找我显摆来了!”

牛有草笑了:“仁礼啊,这事上哪儿讲理去。我学问不行,可我儿子行啊,你学问行,可你儿子……”马仁礼反讽道:“没事回家歇着去,少在我这儿显摆!你儿子并不姓牛,我儿子可是姓马!”

县教育局的院子里,红色的榜单贴满了围墙。榜单上,无数把手电筒的光亮闪动着,跳跃着。牛有草、杨灯儿、杨春来挤在人群中。有人欢呼跳跃,有人号啕大哭。杨春来拿着手电筒照着榜单。

牛有草瞪眼看着,突然高声喊:“杨春来!”他一把抱住杨春来,照着孩子的脸亲了两口。杨春来挣脱牛有草,对照准考证仔细看着榜单说:“大胆叔,这不是我,和我准考证的编号不一样。”

牛有草说:“啥编号不编号,这名字就是你的。”杨春来解释:“大胆叔,遇到重名的了。”牛有草摇头:“要紧口儿上,出来搅局的了,赶快再看。”

牛有草和杨春来继续看榜。杨春来喊:“大胆叔,又一个杨春来!”他仔细对照考号,朝着牛有草笑着轻声说:“没跑了。”牛有草一把搂住杨春来:“好小子,像他爹!”二人来到门口,杨春来对坐在石蹾上等候的灯儿说:“娘,我考上了!”

黄河解冻,柳树冒芽,明媚的春天来了。

杨春来要去上学了,麦花一早就赶过来帮杨春来收拾行李,她掉着眼泪说:“哥,你考上大学了,我打心眼儿里高兴。”春来说:“等我到了学校就给你写信,你也可以去看我。”

麦花低着头说:“我不认得路。”春来说:

“我在信里给你写清楚了,保准你能找到。”麦花又说:“我没钱。”春来说:“我省着吃,给你攒路费。”麦花摇头:“那不行,你饿着,我心里难受。”春来说不出话来。

麦花抬头看着春来问:“哥,你念完大学,真不回来了?”春来望着麦花说:“回来不回来,我都忘不了你。”

杨灯儿走进来。麦花背过身抹着眼泪。灯儿问:“这是咋了?吵架了?”麦花说:“眼里进小虫了。”灯儿要给麦花吹吹,麦花转身跑了。灯儿望着麦花的背影,叹了口气:“凉飕飕的天儿,哪有小虫啊!”

牛有草炒着菜,杨灯儿走进来说:“今儿个是啥日子,咋有油腥子味儿了?”牛有草笑着:“明儿个春来要去学校了,我心里痛快,炒个菜喝一口。”

灯儿说:“吃了你也是白吃。没看出来,自从春来考上了大学后,麦花一直憋屈着心思吗?天生的一对儿,一个要走了,另一个能不憋屈?”牛有草并没有多想:“亲兄妹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嘛,兄妹有情有谊,这是好事。”

灯儿警告着:“怕就怕不是兄妹的情谊啊!我看你这些年的饭白吃了。”牛有草这才警觉:“你说春来和麦花他俩……咳,我说孩子这两天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这还了得!麦花呢?你赶紧把她给我找回来!”

灯儿提醒着:“找回来干啥,你还能当着她的面说道说道?大胆啊,闺女大了,没事多跟闺女拉呱拉呱。闺女没娘,你这个当爹的,不能只当爹!”牛有草自己宽慰自己:“我这个人粗手笨脚的,当爹行,当娘我不会。眼下麦花还小,男女的事半懂不懂,等春来上了大学,两个孩子分开久了,一杯热水就凉了。”

早晨的太阳漂浮在黄河上,染得河面一片金黄。牛有草、赵有田、杨灯儿送杨春来到黄河岸边。

杨春来问:“大胆叔,麦花妹子呢?”牛有草说:“猫被窝睡觉呢。”

杨灯儿拉着春来的手不放。赵有田说:“他娘,松手吧,你胳膊长,还能长过老黄河吗?你不松手,孩子走不了。”灯儿这才松开春来的手。

杨春来登上船,回头望着众人。牛有草喊着:“孩子,你是这块老土地上冒出来的小苗苗,头顶着天,根儿连着地,就算根儿出了土,也粘着土腥子味儿,一辈子甩不掉。学成本事,你得回来啊!”杨灯儿哽咽着:“孩子,你到学校得赶四天的路,包里有十二个饽饽,一天三个,千万别多吃,也别少吃。”

船离了岸。赵有田大喊一声:“狗儿!”只见杨春来挥了挥手。赵有田拉长了脸:“净你俩说了,我都插不上话!”灯儿白了他一眼:“你说啊,谁也没堵着你的嘴。”赵有田嘟囔:“该说的你们都说了,我还说啥?”

高坡上,麦花流着眼泪,挥着手,望着远去的小船。另一个高坡上,乔月望着远去的小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公社开会了,王万春说政策有变化,自留地适当扩大,各家可以搞点养殖。牛个人不能养,羊啊、猪啊、鸡啊,都能养。养羊不能超过三只,养猪只能养公猪,不能养母猪,养母猪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散会回来,牛有草对马仁礼说:“我听说,不能养母猪就是那个张德福定下的规矩,咱王书记腰杆子软,挺不起事来,其实他心里明白。养母猪下崽子,这是个来钱的道儿,那个张德福不让咱们养母猪,就是不想让乡亲们富裕!仁礼啊,你敢跟我一起养母猪吗?”马仁礼做恐惧状:“哎呀吓死我了!你可别拉我下水,我这顶帽子刚戴稳当,可不想再被摘了去。”

牛有草拧着脖子:“你说,上面不让养母猪,是对还是错?挡着乡亲们的财路,你敢说是对的?”马仁礼一笑:“大胆啊,这事对错咱先不讲,挡不挡财路也不讲,咱们就说公母的事。比方说鸡,养鸡不让养母鸡,那没了母鸡就没了鸡蛋,没了鸡蛋还哪儿来的鸡?这不合乎生存规律啊。”

牛有草一搡马仁礼:“好伙计,有你的!”

牛有草回到村里,就给本大队的社员开会,传达公社开会的精神。他最后说:“上面要求了,养猪不让养母猪,没有母猪哪来的猪崽子?没有猪崽子又哪来的猪?这事本身就没道理。再说了,上面不让咱们养母猪,就是怕母猪生了猪崽子,咱们得实惠。我想了,养母猪来钱快,咱们就舍了脑袋撞金钟,养母猪下崽子,放手干他一场,弄好了过年家家都能啃上肥肘子!我再讲一句,养母猪得偷着养,千万别漏出风去。万一漏了风,上面查下来,我老牛顶着!”

大家伙儿听了,一起叫好,都憋着一股子劲儿要大干一场。

赵有田乐呵呵地抱着一头公猪崽回来了,他把公猪崽放到炕上,仔细打量着。杨灯儿说:“他爹,明儿个再抱头母的来家,公猪母猪一对儿,明年就是一窝崽,用不了几年,满院大肥猪,喜庆死人了。上面说是上面说,咱们先养着,要是不让养,咱再交上去,也就亏个猪崽子,万一没人说,那咱就赚了。”

赵有田摇头:“不对,你又要跟着牛有草干了!灯儿,这些年来,牛有草不管干啥你都跟着腚忙活,你说,你和牛有草……”灯儿来气了:“赵有田,你给我闭嘴!我灯儿这辈子虽然没折腾出大名堂,但也是干干净净,亮亮堂堂,轮不到你伸手指点!”

赵有田心里气不过,就悄悄跑到公社,把牛有草让社员偷养母猪的事告诉了王万春书记。王万春暗自叫苦:“牛有草呀,你这是顶着风上啊,你胆子大我不管,可你拿着牛犄角朝我使劲儿,这是不想让我消停啊!让社员养猪,又不让养母猪,这是没道理,可张书记定的规矩,人家嘴大,咱们嘴小,只有听着的份啊。算了,先查查再说吧。”

马小转和吃不饱在猪圈喂猪食,两头小猪吃得正欢,公社的两个检查人员走进院子。马小转一眼望见检查人员,忙让吃不饱抱起母猪崽朝屋里跑去,她拦住检查人员说:“大晌午的贵客登门,好兆头啊。”

检查人员问:“小转儿嫂子,有粮大哥怎么把猪抱屋里去了?”小转儿笑着:“人吃饱犯困,猪吃饱了也犯困,睡午觉去了。”

检查人员朝屋里走。一只小猪崽躺在炕上哼哼着,身上盖着半截被子。吃不饱拍着小猪崽哼哼着:“小乖乖,快快睡,睡了就能长个子,今儿个一尺三,明儿个一尺五,眨眼变得圆滚滚……”

检查人员走到炕边刚要掀被子,吃不饱抱起猪崽子跳下炕说:“吃完就拉,都让开,别拉你们一身!”他抱着猪崽子跑出去。检查人员刚要追,马小转拦住:“来了哪能说走就走,怎么也得喝口水啊!你们瞧不起我马小转吗?我家是穷了点,可进门倒水,上炕敬烟,这规矩我没落下,你们来了二话不说,就要看猪腚,啥意思?看猪腚也得有看猪腚的规矩,你们看啥呢?”

检查人员说:“嫂子,我们是公事公办,你别无理取闹!”小转儿加大嗓门:“谁无理取闹了?不说清楚,你们出不了这个门!”

吃不饱抱着猪崽子,掰着猪崽子的两条腿跑回来喊:“一泡臭屎,熏死人了!”检查人员看着猪,是公的,急忙夺门而出。猪圈里空荡荡的。检查人员问:“那头猪呢?”吃不饱说:“吃饱遛弯去了。”检查人员摇着头走了。

三猴儿和牛金花在喂猪,检查人员来了,他们望着猪圈里的公猪崽和母猪崽说:“马仁义,上面规定不能养母猪,你怎么养了呢?”三猴儿说:“我们队长牛有草说公母都可以养,还说公猪肥了吃肉,母猪下了崽子卖钱。我们就听牛队长的。”

检查人员点头:“说得好,指名点姓,这就是证据,你们不会改口吧?”牛金花说:“改啥口呢,牛队长说了,有事你们找他去。”

检查人员把情况汇报给王万春书记,王万春又汇报给张德福书记。张书记指示,现在不抓他们,让他们折腾去,等眼瞅着就要尝到甜头了,再把他们一窝端了,让他们竹篮打水空折腾一场!

这次公社下来人检查社员养猪的事,他们挨家挨户走,偏偏到赵有田家门口绕过去了。杨灯儿感到蹊跷,就问赵有田:“牛有草让养母猪的事,是不是你揭发的?”赵有田说:“上面不让养,咱们就不养,保准错不了。牛有草仗着胆子大,净做捅娄子的事,咱们不能跟他学。”

杨灯儿逼问:“赵有田,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别拐着弯说话,到底是不是你揭发的?”赵有田知道事情瞒不住,只好说:“是我揭发的,咋了?”

杨灯儿责备道:“过了半辈子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两下子!背后捅刀子,暗中下绊子,你这手跟谁学的?”赵有田不服:“牛有草让他们大队的社员养母猪我不管,可他折腾到咱家,你还使着性子非跟他干不可,我不能眯眼看着。”他索性把一直窝在心里的气放出来,“灯儿,话都说到这儿,我也不掖着藏着了,我就是和牛有草过不去,年轻的时候过不去,岁数大了还是过不去。就因为你和狗儿。你说狗儿是你捡来的孩子,那牛有草咋对狗儿掏心挖肝的呢?远的咱不说,就说近的,狗儿要上大学,他说出钱,咱家少劳力,他说出力,弄得比我这个当爹的还热乎!再说你和牛有草,这些年,牛有草折腾得不轻,上上下下好几个来回,一到节骨眼儿上,你就抓心挠肝地手脚不听使唤。灯儿,我也问你一句话,狗儿是不是你和牛有草的种儿?”

杨灯儿望着赵有田笑了:“赵有田,没想到我这辈子嫁了个蠢蛋,嫁了个四五六不懂的男人。咱俩结婚的时候,我是不是黄花大闺女你不知道吗?”赵有田噎了一下:“那狗儿和牛有草是咋回事?”

杨灯儿说:“我不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告诉你,要把这事带进棺材里去!有能耐到时候你趴在我耳边,说两句好听的,兴许我心里一敞亮,托个梦给你讲讲。”赵有田赌气道:“灯儿啊,这些年,咱们为这事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今儿个话都说到这儿了,咱俩这日子算过到头了,你看这个家咋分吧?”

灯儿扬眉道:“好分哪,闺女我带走,剩下的全归你。”小娥子跑进来喊着:“娘,爹,你们不能分!”灯儿站起身,拉着小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西下,杨灯儿搂着小娥子,坐在黄河边的土坡上。她从兜里掏出一个饼子递给小娥子。小娥子问:“娘,咱们不回家了?”灯儿说:“出了那个门,就回不去了。天上能睡,地上能睡,河面上也能睡。”

夜幕笼罩着黄河滩,风吹着河水哗哗地响。土坡上,杨灯儿搂着小娥子静静地坐着。小娥子说:“娘,这儿又黑又冷,咱们回家吧。”灯儿说:“闺女,你还小,说这话娘不怪你。等你长大成个人了,千万不能软了骨头。人手软腿软都不怕,就是骨头不能软!”

太阳升起,暖暖的阳光迎面扑来。杨灯儿醒了,她发现身上披着一件旧棉袄,眼前放着一个布包。她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金黄的饼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牛有草觉得是揭谜底的时候了。晚上,他来到赵有田家。赵有田没脱鞋,直接上炕,坐在饭桌旁,从被垛里抽出一把镰刀放在身边。牛有草走到炕边脱鞋上炕。两个人隔饭桌坐着。牛有草望着赵有田。赵有田望着牛有草。牛有草的手伸进裤腰掏着。赵有田握着镰刀把,盯着牛有草。牛有草从裤腰里抽出一瓶酒。

赵有田说:“借酒壮胆?”“这叫酒后讲真话。”牛有草说着,打开酒瓶,嘴对嘴一口气喝了半瓶酒,然后把酒瓶递给赵有田。赵有田接过酒瓶,一仰头把酒全喝了,一甩手把酒瓶扔到地上,酒瓶滚到了墙角。

牛有草盯着赵有田:“你问,我答。”赵有田说:“那就捞干的,狗儿到底是谁的种儿?”牛有草一挺胸:“我的!”赵有田点头:“好,痛快!灯儿跟狗儿是咋回事?”牛有草说:“灯儿是狗儿的娘。”赵有田步步逼问:“你跟灯儿是咋回事?”牛有草说话掷地有声:“我跟灯儿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赵有田不满意:“你这说的是转圈话。灯儿是狗儿的娘,你不就是狗儿的爹吗?你跟灯儿咋会没事呢?”牛有草说:“狗儿这孩子有福气,他有两个娘,灯儿是一个,还有一个是乔月。”

赵有田望着牛有草震惊了:“你说狗儿是你跟乔月的孩子?”牛有草点头:“乔月是狗儿的亲娘,灯儿是狗儿的后娘,可后娘比亲娘还亲!当年乔月跟我离婚,嫁给马仁礼,没想到她怀了我的孩子,就是狗儿。灯儿为了成全乔月,成全我,成全马仁礼,才主动收养了孩子。”

好一会儿,赵有田问:“我再问你,你跟灯儿那个……啥过没?”牛有草一口唾沫吐在赵有田脸上:“赵有田,你小子面儿上看老实巴交,肚子里装的全是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再跟你讲一遍,我牛有草和灯儿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羞臊我,我没话说;可你不能羞臊灯儿,你要是再敢说这样的话,我牛有草的脖子可不认得你的镰刀!”

赵有田不服气:“你生了孩子往我家扔,洗完脚把洗脚水往我家泼,还有脸说我?”牛有草诚恳地说:“有田兄弟,我牛有草这辈子对不住你,对不住灯儿,对不住狗儿,对不住马仁礼。可事儿到了今天,说对不住没用。我今儿个把鞋脱了,就没打算再穿上,你要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就只管冲着我来,脖子给你搓干净了,就看你的镰刀快不快!”

赵有田望着牛有草:“你还打算把狗儿要回去吗?”牛有草说:“咋说我也是他亲爹,你是他后爹。”

赵有田瞪眼:“后爹咋了?后爹把屎把尿养了他二十年!”牛有草诚心诚意地说:“就冲这二十年,狗儿归你了,你就是他亲爹,他就是你亲儿子,只要你不撒口,我就把这事烂死在棺材里。”赵有田望着牛有草,老泪流了下来……

赵有田来到灯儿和小娥子旁边站着,他望着黄河高声喊:“老黄河啊,我眼瞎了,咱家的灯儿一直亮着,亮了二十年,我眼瞎没看见哪!”灯儿拉着小娥子要走。赵有田追上去一把扛起灯儿,拉着小娥子就走,他边走边喊:“我媳妇是个好心人儿,我媳妇是个敞亮人儿,我媳妇是个干净人儿,我……我不是个人!”

灯儿听着眼泪流了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