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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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_八

某一日,辽远的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一些黑点点。是在黎明的霞光中出现的。

开始,独臂汉子以为是一群在沼泽中低飞的老鸹。这并没有什么稀奇。沼泽上常有成群的鸟飞翔、降落。但当霞光由青白变成淡红时,那些黑点点已变得影影绰绰,像是些会动的剪影。他开始疑心了。站在牛背上把眼睛揉一揉。睁了又睁。淡红的霞光转为火红。他终于看清是一伙子人!一伙子披着金色的小人,正在霞光中向沼泽深处走来。好像还没有什么一定的目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却越来越清晰。

日头蓬地跃出地面,沼泽上的阴影立刻一扫而光。天地之间变得一片明朗。

那伙人有十来个,全是衣衫褴褛。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似乎,他们也发现了远远的牛背上的这个大汉。愣了一下,旋即欢呼着奔来。独臂汉子冲他们招招手,大喊一声:“来——啊——”跳下牛背,也飞奔着迎上去。

他们终于在一块河州上汇合了!

拥抱、打滚、叫骂、欢呼、跳跃。仿佛是一个世纪前分别的故友、亲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们同是两脚兽,这就够了!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人类的这次会合在沼泽地此后一百多年的历史上,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在这片被毁灭的土地上,人类将重新繁衍、生息。

后来的这伙人,几乎立刻就承认了独臂汉子的权威地位。荒原上大片大片耕翻的土地、孤零零的草棚、那一老头、老牛、那一弯木犁,都令他们目瞪口呆。单是独臂汉子那一身披毛狗似的长发、鳞甲一样**的身体,甚至那个吊着的大棒槌样的**,也足以让他们震惊而慑服了。

在他们的眼睛里,这是个半兽半人、半人半魔的庞然大物。他是这片荒原的主宰。有他在此,那种初入沼泽的恐慌立即就消失了。

蚂蚱滩上建起了一片简易的芦棚。

外出讨饭的人们几乎全都回来了。

那个叫做工作队的物件,也几乎同时来到了鱼王庄。

奇怪的是,鱼王庄既没有往年那种亲人团聚的欢乐气氛,也没有因工作队到来而产生什么惊慌。

鱼王庄平静得很。

鸡不飞。

狗不叫。

女人仍晃荡着奶子在井台上打水……

老扁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见河滩上的树木又被砍光了……一天凌晨,河滩上突然出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这人看样子很厉害,像是样板戏里一个女英雄。她站在一个高坡上,把手一挥,立刻从四面八方冲出成千上万的农民……哦!真多……男女老少,带着大锯,斧头,菜刀。拉着牛车,推着土车,扛着木杠,木杠上盘着绳子。疯一样冲进树林。那个漂亮的女人向人群大声喊叫:“……这些树木谁伐归谁!……”据说她是工作队的队长。天知道她从哪里动员来这么多农民。老扁怪佩服她的。这办法亏她想得出!谁伐归谁,谁不来伐呢?多年不遇的好事,不伐白不伐。农民兄弟们可实惠得很,也听话得很。比如一碗饭放在面前,上面的人说不准吃,自己的那碗饭也不敢吃;上头人说可以随便吃,别人的那一碗也敢抢过来。这办法怪绝的。老扁直佩服。鱼王庄的人出来看了看,都木木的没吭声。只有土改带几十个年轻人冲进树林,和那些不相识的农民打起来。打得头破血流。女队长带着十几个工作

队员拼命在一旁吼喊,不准打架!不准鱼王庄的人无理取闹!这是上级决定!但光喊没用。还是老扁上前拉住了土改他们。他劝他们别打了。你看那些老百姓都怪可怜的,都穷得很。全当救济他们吧。上级让伐,他们不来伐吗?不怪他们的,谁也不怪。你们别打了,也别拦了。拦也拦不住,成千上万的人你们能拦住几个。打死人要蹲大牢的。蹲大牢的味可不好受。我蹲过,可不能让你们再蹲了。不就是把树木砍了吗?啥大不了的事。一百年都等了,不能再等十年吗?再过十年,树木又长起来啦。你们回去吧。回吧。回吧……土改他们就回去了,哭着回去了。老扁火了,冲他们后背大声呵斥,不能哭!都不能哭!这一回鱼王庄的人就是不能哭!也不能给人下跪!也别去告状!树木伐了!就是伐了……鱼王庄的人都走光了,剩老扁一个人。他背起手,在林子里转悠起来,像个悠闲的老汉。一些不认识的农民,知道他是这村的支书,都朝他抱歉地笑笑。有的还恭敬地送上一支烟,弯着腰直说,你看,这算咋回事?上级让来的,咱不能不来,咱本不想来的……老扁很理解地点点头,就是就是,伐吧伐吧。这没啥。上级让来的。没啥。接着又转起来。忽然看到一个病恹恹的妇女,带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也在那里伐树。旁边放一辆平板车。小一点的孩子正坐在车把上玩跷跷板。大一点的孩子不过七八岁,还抡不动斧头,正跪在地上用一把菜刀砍树。一刀砍下去,只砍一个白茬,刀刃也卷了。病恹恹的妇女用一把斧头砍另一棵树,既没力气,也不得法。她很着急,急得满头大汗。人家都砍倒好几棵树了,旁边轰隆隆乱响。她娘儿仨一棵树还没砍倒。老扁看着也替她着急。便走过去问:“男人咋不来呢?”病恹恹的妇女说:“男人死了。俺娘儿仨好苦啊!你看,人家都比俺有力气……”老扁同情地点点头,你这砍树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他接过斧头,做了几个示范动作。要斜着砍,不要直着砍。直着砍砍不动的。妇女接过去,照样子砍了几下,果然入木很深,木片不断崩出来。病恹恹的妇女很感激地说,你老人家心眼真好。老扁说就是就是。别急,树多着呢。又走到那个抡菜刀的孩子面前,摸摸他的头嘱咐,娃娃,要当心手哟。老扁背着手又转到别处去了……林子里真热闹,谁也顾不上说话,人人都热得满头冒汗。这是抢树,不忙行吗?老扁老在林子里悠悠地转。一个已经累得喘吁吁的老汉便给儿子说,你看那老东西也是个不知过日子的人!趁这机会,还不帮儿子多弄几棵树?转来转去,转个熊味!儿子不耐烦老子的讨好,大声说,还说人家呢!你伐了几棵树?老是坐下喘!老汉赶紧站起,佝偻着腰提起斧头……

伐得真快!比那次快多了。只用了三天三夜。老扁就在林子里转了三天三夜。走得累极。像是走迷了路。豁然一亮,河滩上没树了。他终于走回鱼王庄……咋听不到老日升劈树疙瘩了呢?……斧头和钢钎都撂到地上。一个树疙瘩劈了半拉,摆在那里。老日升呢?……正在屋里哭……哦,哭啥哩?这老家伙也会哭吗?……泥鳅也在。两人正对桌喝酒,什么菜也没有。就一个辣椒放在烂桌上。泥鳅喝醉了,老日升也喝醉了。泥鳅喝醉了光笑,老日升喝醉了光哭。泥鳅正含混不清地吹牛皮,骂老日升。老日升,你个老狗……活个啥趣!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一辈子……没睡过……女人!不知女人那东西……横着……竖着。你个老狗光知道干活,拉……纤……劈树……疙瘩!你活着干啥?活得没

趣!我看……你死了……算啦!你是条……狗,是……只猪,是一头骡子!你还是死……了算啦!我也……死!我陪你死!……我活了一辈子,比你值过……得多,我活腻啦!……我去跳……无名河……你在这屋……上吊!……你这屋梁榆木做的?……结实呢!今夜……咱俩……都死。老日升……你个骡子……你说……中不?你咋……不放……个屁哩!哭……哭……哭个熊味!你说……中不咱俩一块……死!老日升穿着一件老黑棉袄,哭得抽抽噎噎,像个被训斥的大孩子,使劲点点头:“嗯!……嗯!……”泥鳅歪歪地站起,指住老日升的鼻子:“好!咱俩……可是说定……了!今夜……谁不死……谁是……老王八!”

老扁站在门口听了一阵子,就踉踉跄跄回家了。他懒得管他们的事。他觉得身上冷得哆嗦,又累又饿。回到家倒头就睡了……迷迷糊糊……像是妻子在喂他什么,没吃出味来……梅子好像也在,给自己打了一针,也没觉出疼……接着又睡……天明,老扁觉得自己背个烂口袋出了门。妻子拦住问他哪去。他说我去讨饭,在外头……溜达溜达、溜达溜达……溜达几年再回来。妻子抱住他哭了。你不要这个家啦?要。我咋不要哩?你在家看好儿子。我遛几年再回来。妻子又说,村里事咋办?老扁说村里没啥事。有土改呢。土改长大了。我老了。我溜达溜达。就出了门……在庄里走,一路都有人在门口注视他。但没人说话。他忽然觉得应该去梅子那里一趟,再看看她。想了想,却终于没去……老扁走到村口,土改追上来,嘴里冒着热气。大叔!你不能走呀!老扁说,我能走。你长大了。我出去溜达溜达。这些年,我闷得很,早就想溜达溜达。老没机会。你在家吧。你长大了。土改哭了,说,大叔,日升爷吊死啦。留下一个大钱箱子,有上万块钱!咋办?老扁说,吊死了就埋上。给他挖个大坑。大一点。他身架子长,坑小了窝脖儿。那些钱呢?老扁说,那些钱你看着办吧。土改说,我拿它买树苗!老扁说,随你的便。老日升攒了一辈子钱,就等这一天哩。他早料到了。这老家伙脸上有古今,有阴阳,有生死。他早料到这一天了。你看着办吧。我走了,背上口袋出了村……经过河滩。经过那一片片露着白茬的树疙瘩……忽然发现在一棵树疙瘩旁边,歪着一棵小树。小树的根连在树疙瘩的老根上,是头年才发出来的。很瘦很嫩。长了一年才只有手指头粗。是伐树的人把它踩倒了。他转过脸去,本不想再看……忽然听那小树呻吟了一声。他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就蹲下去,把小树扶正了,扒扒土培好。这才拍拍手站起。慢慢长,不着急。我溜达溜达……过几年还回来……

老扁似梦非梦……游游荡荡……觉得自己是走了……脚下像踩着一团云……恍恍惚惚……走了很远很远……走了许多地方……走了许多年……走遍了天涯海角……后来,他觉得自己很老了,老得走不动了。也不记得离开鱼王庄多少年了。他想回家,可是力不从心。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他觉得很难过。最后,站在一块山崖上,朝家乡的方向望了望。然后,就慢慢倒下了。……他合上眼,等待死亡的来临……终于,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不跳动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那里还在响。这声音一直在响。这些年,不论走到哪里,这声音都一直伴着他。哦!……他到底记起,这是封在耳膜里的那个声音,他将永远带去了。

“嘭——”

“嘭——”

“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