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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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_七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臂汉子走着同一条路。

这条路还是那么泥泞,那么漫长。但他惯了,也就不觉得。在经过那片最茂密的苇荡时,小路变得幽深起来,这一段路似乎有点特别。人踩上去软软的,颤颤的。那感觉像小时候赤脚踩在母亲的小腹上,像十八岁那年被自己第一次压在身下的那个姑娘的腰身。那个姑娘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她的腰身也是这样软软的,颤颤的。每当走过这一段弯弯的幽深的小路,他都觉得异常舒坦,都要有意放慢了脚步,缓缓地充分地体味着来自脚底的快意。他的枯燥的生活因此而有了色彩,有了彩虹般的幻想。

他喜欢这条路。他爱这条路。这条路是他的母亲,是他的妻。

这条路唤醒了他生命的另一本能。

他忽然觉得他身体内的男性力量如同多年的火山岩浆,死灰复燃,这一刻冲破了缺口,浩浩荡荡,莲蓬勃勃。他的身体正在等待一场生命的厮杀和宣泄。

他再也不能安于孤独,安于沉默了。

他常常站在沼泽中的某一块沙洲上,向远远的地平线眺望。久久地,久久地……哦,他流泪了……

突然,他伸开双臂,像一匹春天的野马狂奔起来,向远方的地平线,向那个并不存在的身影,声嘶力竭地呼唤:

“来呀——”“来呀——”

这天傍晚,从三里外的鱼王庙升起一股炊烟。炊烟轻轻的,袅袅的,缭绕上升。一直升到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散开来,和大气混为一体。

这股炊烟非常显眼。几里外都能看到。这是鱼王庙大半年来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螃蟹回来了。在外游荡了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鱼王庙。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墙角里,铺一堆干芦苇。芦苇上铺一张席片。席片上有一卷肮脏得发黑的铺盖。另一个墙角里,有一口破铁锅。铁锅用三块半砖头支着。半锅清水下正有一蓬火在烧。这是他爹斧头留给他的全部遗产。

螃蟹从哪里摸出一盒价格低廉的烟。抽出一根,点上。猛吸一口,呛得一阵咳嗽。走过来坐在席片上,又往后一仰。枕住铺盖,悠悠地喷起烟来。他开始抽烟了。他超脱了。想开了。他是个小要饭的。他没有权利去爱一个女人。一个乞丐的缠绵是滑稽的。杨八姐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不,是生活和自己开了个玩笑。他不否认她的同情心。也同样无法排除对她的怨恨。虽然恨她没什么道理。在男人蹲大牢期间,他填补了她的空虚生活。他既为她扮演了儿子的角色,又扮演了小男人的角色。男人来了。他是多余的。就是这样。

螃蟹结束了自己的初恋,也失去了许多美好的东西。他感到被生活耍了。他有了新的人生经验,对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认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必那么认真。连要饭也不必那么认真。而他一向是认真要饭的。除开要饭,并没有干什么特别越轨的事。现在,他要变一变活法。

而且,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登门要饭,已远不如小时候那么容易了。他不能再去为女人们洗尿布,为女人们抱孩子,给人家的孩子当马骑,为男人们点烟袋,为老人们挠痒痒……他不能再干那些事了。他受不住那些屈辱和戏弄了。他有了自己的尊严。而且,那样活得太累。他要寻找一个比较轻松的活法。

他开始偷了。

他抽着烟,眯眯地看着庙当门蹲着的两只鸡。那是两只很肥的母鸡。都是黄色。毛也很光滑。可以想见女主人是很会饲养的。两只母鸡猴在地上,正惊奇地打量这座布满蛛网的旧房子,纳闷自己怎么会到了这里。

这很简单。螃蟹对它们说,你们正在窝里睡觉,你们的主人也正在屋里睡觉,我悄悄翻墙而过,把手伸进鸡窝,摸住你们的脖子,一提就提了出来。当时,我只是有点慌张,就像你们也有点慌张一样。我们一齐慌慌张张离开了你们的主人和鸡窝。你们到了我的烂口袋里。过去,那只烂口袋盛满了要来的剩饭剩菜,吃不了都送给杨八姐。现在,我已经不能吃那玩意儿了。我也无需再给杨八姐送去喂猪了。她给他男人说,我是个要饭的,很可怜。好像她很富有。她忘了自己曾经怎样慌慌张张从猪槽里拣食吃。杨八姐,你小看螃蟹了。你看,我并不可怜。我的胃口很高。我要改改胃口吃鸡了。据说,鸡是很好吃的。我不记得自己吃过鸡。但闻到过鸡肉的香气。单凭那股撩人的香味,就可想见鸡肉是多么好吃了。

鸡们,你们不必瞪眼。你们总归要被人吃掉的。人是很贪婪很嘴馋的。终有一天会把这个世界吃光,连草根树皮都吃光。然后,自己也死去。人类肯定会这样的。但现在我还不想死,我离死还远着呢。我要吃点鸡肉什么的,享享福。那就只好委屈你们了。鸡鸡,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听哪个老娘们在杀鸡前这么劝过你们。我就不劝你们了。我嘴笨,不怎么会劝。而且我说不出口,那话有点作假。我不想作假。我直来直去地告诉你们,我要吃你们!但你们别慌。我暂时还不想杀死你们。杀死你们,我就太孤独了。这个庙里就我自己。我不来,这个庙就空着。从不会有人来。这是一块属于我的领地。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一个栖身之所。鸡们——母鸡们,先给我做几天伴吧。

锅里的水开了,沸沸扬扬。螃蟹感到口渴了。他走过去,想舀一茶缸子,却发现上头旋着污浊的铁锈泡沫。他蹙眉,忍住了,他要努力培养自己高贵的胃口。于是,用两根柴片夹起滚烫的铁锅,端到门外泼了。

他重新走下庙台,在芦荡里盛了半锅水。回来时,意外地在一堆瓦砾间发现两条交尾的花蛇。很肥,很粗。哈哈。他放下锅,伸手将它们捉住了

。一手拎起一条,悬空抖了一阵子。两条蛇都不会动了。

他盘算着,今晚可以烧一锅很鲜美的蛇汤。

梅子帮着泥鳅把羊群赶进羊栏,天已落黑,羊栏在鱼王庄北面约一里远。这是个古代军营样的栏栅。不过不是用木头做的。而是用芦苇编扎成的。围了很大的一圈。栏栅里有茅棚,作防雨防晒用。几百只羊便卧在茅棚底下。

羊栏旁边,有一口茅草屋。泥鳅就住在这里,夜间看管羊群。茅房前拴着一条很大的披毛狗。夜间一有动静,它就会叫唤。如果有偷羊贼,泥鳅只需把狗放开就行了。披毛狗一身金丝样的黄毛,个头很高,站起来能扒住人的肩膀。泥鳅放心得很。夜间从不用起床。泥鳅老是拴住它。拴住的狗比跑着的狗凶十倍。

梅子细心地拴好羊栏,转身就要离开。泥鳅站在她身后说:“梅子,在这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好像在乞求。

“不。我回家。”梅子每晚仍回鱼王庄里去住。每天傍晚常有人找她看病。

“昨夜压死的一只羊羔还没吃。煮了一块吃吧!”泥鳅倒是不断吃荤。羊群这么大,常有压死、斗死、病死的羊。这些全归他吃。梅子从来不尝尝。他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安。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想留下梅子说说话儿。他觉得心里闷闷的。他没有任何不良的打算。他已经没有那种念头了。他只想说说话儿。

但梅子走了。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多少年来,他一直闲云野鹤般游离于人尘之外。自认在鱼王庄所有的人中,自己活得最洒脱,最快活。鱼王庄的苦难和他无关。他连一棵树也没有栽过。鱼王庄的树木毁了,他也无动于衷。他曾在心里刻薄地嘲笑过老扁。但现在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忽然觉得自己也很可怜。他不过是一棵自生自灭的芦苇,孤零零地插在河滩上。在自身生命枯竭而倒下去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凄凉的。

他想找人说说话。说说人是怎么回事儿。

但梅子已经走了。

虽然,老扁心里笼着阴影,但这几天依然显得高兴。他不断去村口、河滩上接人。鱼王庄外出的人开始陆续回来了。有的三五成群,有的一个两个。老扁看到他们,大家总免不了一阵寒暄。

回来的人们带着大半年奔波的疲乏,带着一路风尘,带着欢悦,带着思乡之情,也带着皮肉和心灵的伤痕。每个人在外的遭遇都不一样。男人们好一些,有的能做点零工,出些苦力,只显出些累来。女人们情况就不一样。四五十岁的妇女不会有多少奇特的遭遇。在外头讨饭、捡垃圾,只要能忍气吞声就行了。不会引起意外的麻烦。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却时时面临着另外的危险。

昨天下午,老扁在河滩的一个高坡上,远远看到两个姑娘,背着行李卷朝鱼王庄方向走来。走得很慢。似乎经过长途跋涉,已经精疲力竭。

老扁迎上去,想接接她们。渐渐离得不远了。他认出是桂荣和小菊。这两个姑娘几年来一直搭伴,每次都能顺利归来。看她们又一齐回来了,就很高兴。出外的人回来一个,他悬着的心就落下一点。尤其这些姑娘们,都到待嫁的年龄了,在外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她们的父母着急,他也同样着急。

他扬扬手,向她们喊:“桂荣!小菊!你们回来啦?大叔接你们呐!”

百米以外,桂荣和小菊听到喊声,同时站住了。互相对望了一眼,忽然捂住脸蹲下去。哭了。

老扁心里咯噔一下,糟糕!她们出事了!忙快步跑上去。果见她们都在呜咽,身子一抖一抖的。他一手拉起一个:“出什么事啦?”她们刚站起,老扁就发现了异常。桂荣和小菊的腰身都隆起来了!两个姑娘同时扑到他身上,一边一个抱住肩膀,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老扁抚摸着她们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他后悔自己不该问。这种事还用问吗?问出来又能怎样?这种事在鱼王庄已经屡见不鲜。每年外出归来,总会有十个八个姑娘媳妇怀孕。受到侮辱而侥幸没有怀孕的,更无法计算。她们中情况多种多样。被人施暴的虽有,但毕竟不多。多数出于被迫和无奈。她们要活着。有时十块钱、一顿饭或半个月的临时工,都能**她们去出卖身体。这是鱼王庄人无法避免的耻辱。其实,近百年来,鱼王庄的子子孙孙中,其中不少就是由他们的母亲从异乡怀带来的。他们只知生母,不知生父。对此,人们早已漠然了。

老扁有什么话好劝慰这两个姑娘呢?没有。他只能陪着落几滴眼泪,然后替她们拿上行李,默默地领回村去。

老扁今天刚出村口,却碰上一宗让他开心的事。民兵营长土改带二十多个年轻人回来啦!这帮年轻人几年来形影不离,走南闯北,像一群小老虎,是鱼王庄最见生气的一伙子人。他从心里喜爱他们。

他打起眼罩,一眼就认出是他们来了!虽也风尘仆仆,却是有说有笑,大步流星。当看到老扁时,他们便疯了似的飞奔过来,乱哄哄地欢呼:

“支书!俺回来啦——”

“大叔——”

“到家喽——”……

老扁站住了。眼眶子一热,差点又掉出泪来。这群小子没忘了鱼王庄,又回来啦!

转眼间,他们已冲到面前,将老扁团团围住,乱呼乱叫,忙不迭地从怀里从挎包里往外掏烟摸糖。一片手送到他面前。老扁应着笑着接过一支烟,刚张嘴要合上,一块糖已经塞他嘴里。他眨眨眼,真甜!一群小伙子围住他憨笑。老扁挨个看了看,大半年不见,居然都吃得黑胖。只有土改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但也精神十足。再看,好多人除了背后的行李卷,还在肩上挎一个

鼓鼓囊囊的帆布包。

“发财了吗?狗日的们!”

“发财啦!哈哈哈!……吃喝罢,每人还清落一百多块钱呢!”一百块,在鱼王庄人的眼里,是个天文数字了。

“俺都还买了车票!”

“咋?还买了车票!舍得?”老扁吃一惊。

于是有不少人掏出车票来。还有人用纸包着,取出一层又一层,最后展现在老扁面前:“看!”

老扁捏起一张看了看,七十三块!他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火车票。“杂种们!也舍得!”他笑骂起来。

“舍得!为啥不买?人家买得,咱也买得!”一群小伙子自豪地说,完全不觉得这钱花冤了。

老扁忽然觉得理解了他们,把车票送还那个小伙子:“对!人家买得,咱也买得!都收好了,让大伙都见识见识!——呃?今年你们去了新疆?”

“对!去了新疆啦。”

“日他娘,新疆大鼻子的钱愣是好挣!”

“咱们给他们盖房!有当上工,有当下工。土改是头把刀呢!”

老扁不信。扭头问土改:“真的?”

土改有些腼腆地笑了:“嘿嘿!还不是逼出来的。我在家只垒过鸡窝。”

“狗日的!”老扁也笑了。欣慰地笑了。他看得出,带着这帮毛头小子东奔西跑,土改操了不少心,却也老练多了。

忽然,老扁又有了新的发现。在这群小子背后,怯怯地藏着一个扎长辫的姑娘,正低了头用脚搓地。老扁诧异了,收回目光:“这姑娘哪来的?”

“捡的!”

轰然一阵大笑。

老扁更觉诧异,又问:“别闹!究竟咋回事?”

小伙子们不吱声了,显得很不好意思。老扁把目光投向土改。土改口吃了,红着脸说:“大叔,你别疑心。俺可没干坏事。这姑娘是在新疆一个小火车站碰上的。也是个要饭的。本来和她爹一块去的。她爹死在那里了。她向人求借了一些钱,把爹埋了。谁知借给她钱的是几个流氓,老是纠缠她不放。那天,他们又要欺负她,可巧在车站被俺撞上。大伙揍了那几个流氓一顿,把她救了。她说河南老家已经没人,没地方去。就……就跟着来了。

老扁“哦”了一声,忙笑着冲那姑娘说:“姑娘,俺鱼王庄可穷哟!不过你别怕,有大伙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抬起头,朝他忽闪了一下很明亮的一对大眼,害羞地笑了。

小伙子们讨好地看着她,也纷纷表示:“竹子!放心吧。不会饿着你的!”那神态,生怕竹子会转身跑掉。

老扁看出了这群小子的用心,于是威吓道:“狗日的们听着!谁要欺负人家姑娘,我就揭了他的皮!”他看得出他们和那姑娘已经混得很熟。

“放心吧,大叔!”

一阵嘻皮笑脸之后,二十多个小伙子前呼后拥着那个叫竹子的姑娘,闹闹嚷嚷进村去了。

老扁看着他们的背影。竹子。这名字真不错。也像。瘦瘦高高的。他自说自话,异常感慨。这是多少年来,鱼王庄外出讨饭的人领来的第一位姑娘。

鱼王庄前头,有一口瓦屋。三间。一间隔开,两间通着。这是鱼王庄唯一的一口瓦屋。是梅山洞活着时盖的。现在就梅子一个人住这里。隔开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布置得很雅气、素净。**一年四季吊着雪白的蚊帐,窗上挂着淡紫色窗帘。这样,刮起风来,就会少一些沙子进来。另两间原是梅山洞的住室兼诊所。现在全做了诊所。靠墙仍铺了一张床,为人查病时用的。当门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些针药器械。门窗上也都挂着布帘。

这是鱼王庄难得的一个洁净之处。

此时,桂荣和小菊隆着肚子,难为情地并排坐在梅子的卧室里,梅子安慰她们说:“别怕,查一查吧!”

桂荣先躺在梅子的**,褪下裤子。梅子仔细为她做了检查。桂荣的眼紧紧闭着,眼角里含着泪花。不一会查完了。又为小菊做了同样的检查。梅子洗着手,叹了一口气:“都有六个多月了吧?”她们想了想,同时点点头。梅子又说:“月份很大了。我看就生了吧!不会有人笑话你们的。”

桂荣和小菊对望了一眼,都低下了头。

这天中午,一拉溜十几个人骑着自行车,沿一条小土路向鱼王庄方向奔来。车架上都放着行李卷。车把上挂着挎包、网兜。里头装着牙缸、毛巾、脸盆。一个穿军装却没有领章、帽徽的人,突然车把扭了几扭,摔在地上。沙窝里行车,虽有小土路,也十分吃力。他爬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又撸下帽子狠狠地摔了几下,皱着眉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骂起来。“这个熊地方,该用大炮炸平!”

看来,他当过炮兵。

他身后一个知青也跳下车,操一口南京话:“副队长,到了鱼王庄,我们速战速决。没得事快点离开这里。这不是人待的地方。阿是?”

“你‘阿是’个屁!队长还没来呢,你忙什么?集训时领导怎么说的,考验我们呢!还没来到就想走,让队长知道了,给你记一笔账,莫想回城!”

“阿是”一愣。心想,你他妈的装积极,争着来鱼王庄啃骨头,还不是想在县城找个工作!但他却冲副队长讨好地笑笑:“副队长,我这不是说着玩吗?我知道你水平高,不会打小报告。要是队长在这里。我准不这么说。阿是?”接着随手掏出烟来,扔过去一支,“尝尝这个。”

副队长翻了他一眼,这小子倒会卖乖。点上烟叼在嘴角。从地上拾起摔掉的脸盆,重新挂车把上。抬头看,前头的人已走远了。一挥手:“上车!”一前一后又上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