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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为自由战斗的人_第十七章 为自由而战

第四部分

为自由战斗的人

第十七章 为自由而战

傍晚之前,雷切尔·哈里迪这个教友会信徒的家里在紧张地忙碌着。雷切尔忙着挑选一些体积不大的日用必需品,以便即将逃亡的人路上用。夕阳已落到地平线,余晖洒进卧室,乔治和伊莉莎坐在那里。乔治把孩子抱在膝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妻子的手。夫妻俩的脸上都是深沉而严肃的表情,还有未擦掉的泪痕。

“伊莉莎,我知道你是对的。你是个比我好太多的姑娘,我会听你的话,使自己无愧于现在的自由。上帝知道,我多么想做个好人,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境况。我要努力忘掉过去的痛苦和辛酸,也忘掉仇恨,学习《圣经》,做个好人,做个真正的基督徒。”乔治说。

“我们到了加拿大之后,我会帮你赚钱。我会做衣服,也会洗熨衣服。我们共同努力,一定会过得很好。”伊莉莎非常有信心。

“是,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好。伊莉莎,你知道吗?能够拥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如果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一点,该有多好!有些人虽然拥有幸福的家庭,拥有妻子和儿女,却还在为其他事而烦恼,我真弄不懂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虽然我们现在穷得一无所有,但我从心底里感到幸福,也非常满足,再无奢求。伊莉莎,虽然我一年到头辛苦劳累却什么也没得到,但只要我是个自由人,我就由衷地满足。我准备去做工赚钱,把你和孩子的赎身钱寄给你的主人。至于我的主人,他已经从我身上榨去了至少五倍的价钱,我已经一分钱也不欠他的。”

“只是,我们还没有脱离危险,还没有到加拿大呢。”

“是的,但是我已经闻到那里充满自由的空气了,你呢,伊莉莎?”

屋外忽然传来谈话声,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伊莉莎吃了一惊,赶紧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西米恩·哈里迪,还有一位教友会的兄弟。西米恩介绍这位陌生人名叫菲尼亚斯·弗莱切。菲尼亚斯是个瘦高个儿,一头红头发,他不像西米恩那样安静寡言,他气质脱俗,外表透出一股机警、老练的劲儿,而且充满自信。他的这些特征和他戴着的那顶宽边帽子以及刻板的言辞极不相称。

“菲尼亚斯发现了一件跟你和你的同伴们关联很大的事情,乔治。”西米恩说。

“没错,”菲尼亚斯说,“一个人处在某些场合时,连睡觉也必须竖起耳朵。昨晚我到一家小旅店投宿,西米恩,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就是我们去年把苹果卖给一个戴着大耳环的胖女人的地方。我赶了一天的车,太累了,所以晚饭后就在屋角的一堆货包上躺了下来,顺手将一张牛皮盖在身上,等着店主给我安排床位,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竖着一只耳朵吗,菲尼亚斯?”西米恩不动声色地问。

“不,我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睡着了,非常疲倦,而且一睡就是两个小时。当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看见几个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谈话。当我听到他们谈到教友会的时候,一下子警觉起来,就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他们谈话,发现他们谈论的正是你们的事情。就这样,我躺在那儿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计划。他们说,要把这位年轻人送回肯塔基州他的老主人那里,杀一儆百,让所有的黑奴再也不敢兴起逃跑的念头。他的妻子将由其中两个人带到新奥尔良去拍卖,卖的钱当然属于他们,估计能卖到一千六到一千八百美元。至于这个孩子,据说要被送到一个黑奴贩子那里,那个贩子已经付过钱了。还谈到吉姆和他的母亲,说是要送他们回肯塔基州。他们说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将有两名警察来这里帮他们抓人。这个年轻女人会被带去见法官,那帮家伙中有一个油嘴滑舌的矮个儿,将出庭让法官把这个女人判给自己,因为她是他的财产,然后再带去南方卖了。他们已经摸清我们今晚要走的路线,一定会追来,是七八个壮汉啊。”

每个人听了这个消息后,表情各不相同。雷切尔·哈里迪刚做好一炉烧饼,她举着沾满面粉的手,神情专注地站在那儿。西米恩表情凝重。伊莉莎紧紧地抱着丈夫,乔治则握紧了拳头,怒目圆睁,他有这样的表情谁都不意外。当自己的妻子将被拉去拍卖,自己的骨肉将沦落到奴隶贩子手里,无论谁遭遇了这些事情,都会出现这样愤怒的表情。

“乔治,我们该怎么办?”伊莉莎虚弱地问。

“我知道怎么办。”乔治走进房间检查他的两把手枪。

菲尼亚斯朝西米恩点头:“西米恩,这么干可以吧?”

西米恩叹了口气,“但愿事情不会那么糟糕。”

“听着,朋友们,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连累到任何人,”乔治说,“如果你们愿意借给我一辆马车,给我指引一个方向,我一个人就能去下一站。吉姆力大无比,像我一样什么都不怕。”

菲尼亚斯说:“太好了,朋友,可总得有个人赶车呀。你负责战斗吧,我猜你大概不知道这条路线,我还知道一些。”

“真希望不会连累到你。”乔治说。

“连累?”菲尼亚斯表情敏锐,“等你真连累到我的时候,再讲这话也不迟。”

“菲尼亚斯是个能干的人,听他的不会有错,而且,”西米恩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乔治的肩膀,“不要轻易开枪——年轻人总是容易冲动。”

“我不愿伤害任何人。我对这个国家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让我平安地离开,只是——”乔治顿了一下,紧皱着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的一个姐姐在新奥尔良被拍卖了,我能猜到她将要承受什么。上帝赐给我强健的臂膀,就是让我保护妻儿不再受侵犯。那么,我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帮家伙把我的妻子送去拍卖吗?绝不能!我就是战死,也不能让他们夺走我的妻儿。您怎么能责怪我呢?”

“凡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都不会责怪你,乔治。换成谁都会这样做。这个世界罪孽太多,希望上帝会惩罚那些作恶多端的人!”西米恩说。

“假如您处在我这种境地,您不会像我这样吗,先生?”

“我祈祷不会经历这些,我想,我是经受不起的。”

“我相信,我会变得更坚强,如果我处于你的境况。”菲尼亚斯伸出又长又壮的胳膊,“乔治,如果你想找什么人算账,不帮你抓住那坏蛋我誓不罢休!”

“如果我们应该与邪恶斗争,乔治就应该去战斗。不过,领袖们教导我们选择更加高明的途径,因为怒火并不能体现上帝的正义,人的邪恶意志也不能和上帝的正义等同。谁也无权滥用上帝的旨意,除非他得到了上帝的恩准。让我们一起祈求上帝,不要让我们经受这种残酷的考验吧。”西米恩说。

“我也但愿上帝保佑我们。可是如果我们受的考验太多,那我们一定会拼命,他们最好有心理准备!”菲尼亚斯说。

西米恩微笑了:“你显然不是天生的教友会会友,这也算是本性难移。”菲尼亚斯本来就是个有个性的人,非常勇猛,打猎的时候连公鹿也逃不过他的枪。后来因为爱上了一位漂亮的教友会女会员,被她吸引从而迁居到附近。尽管他诚实、严肃、办事周到,人们找不到他为人处世不妥的地方,可是资深的信徒们明显地感觉到他身上可挖掘的潜力不大。

“菲尼亚斯一向我行我素,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做,但是无论如何,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心地善良的人。”雷切尔·哈里迪笑着说。

“我们赶紧逃走吧。”乔治说。

“我四点钟就起床了,直接来到这里,如果他们按原定时间行动,我至少会比他们早两三个小时。我还是觉得,天没黑就走危险太大,而且前面几个村子有几个坏蛋,如果被他们看见,可能会故意捣乱,我们就会被迫耽搁,我认为不如再等一等。也许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可以动身了。我还要先到迈克尔·克罗斯家去,请他骑马在后面观望,如果有人追上来,就通知我们。迈克尔的马可是匹好马,跑起来像风一样快。我现在去喊吉姆和他妈妈做好准备,然后就去找迈克尔。我们天黑以后立刻出发,一定要在他们追上来以前到达下一站。振作点儿,乔治,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和黑人兄弟共患难了。”菲尼亚斯说完,就走了。

“你看到了,乔治,菲尼亚斯非常能干,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你的。”西米恩说。

“我非常过意不去,真的,因为我让你们担惊受怕。”乔治说。

“千万别这么说,乔治。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别无选择。雷切尔!”西米恩转身对雷切尔说,“快点儿准备好食物,可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赶路啊!”

雷切尔和孩子们立刻动手做玉米饼,做烤鸡,煎火腿……

乔治和他的妻子坐在小房间里,依偎着,倾诉衷肠,好像很快就要生离死别一样。

“伊莉莎,别人可能拥有房子、田地、金钱,却没有我们这样真挚的爱情。我们虽然一贫如洗,却能够彼此拥有。认识你之前,除了可怜的母亲和姐姐,没有一个人爱过我,给过我温暖。那天早上,我亲眼看着奴隶贩子把埃米莉带走。临走时,她来到我身边对我说:‘可怜的乔治,最后一个爱护你的人也要离开了,以后你要怎么活下去啊?’我抱着她失声痛哭,她也哭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后几句关心的话。漫长的十年,我的心渐渐地枯萎,再无生气,直到认识了你。你给了我爱——这爱让我重生!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伊莉莎,我愿奉献给你我的一切,他们休想把你夺走。如果谁要这样做,除非他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乔治说。

“上帝啊!请怜悯我们!”伊莉莎流下悲伤的眼泪,“请保佑我们安全逃离这里,我们再无他求了。”

“难道上帝会保佑那群坏蛋吗?难道上帝没看见他们的所作所为吗?可是上帝为什么要听任这一切发生呢?那些人竟然还说《圣经》是在为他们辩护。当然,他们富有、快乐、健康;拥有权力,为所欲为;都是基督徒,都希望死后进天堂;而那些贫苦、虔诚的基督徒——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高尚的基督徒——却被他们踩在脚下,任意妄为。他们把我们买来买去,用我们的眼泪和生命去做交易,赚取不义之财,而上帝却视而不见。”乔治好像并不一定要把这些话讲给伊莉莎听不可,他是要倾吐内心的痛苦和悲伤。

“乔治,”西米恩在厨房里喊,“听听这诗文吧,也许会对你有所帮助。”

乔治走到门口,伊莉莎也擦去了眼泪。

西米恩开始朗读:“至于我,我险些滑倒,我差点儿踩空。我看见那些恶人青云直上,内心就愤愤不平,他们没有经历任何磨难和艰辛。所以,骄傲成为他们的项圈,残暴成为他们的外表。他们肥硕的

身体臃肿不堪。他们的所得超乎想象。他们道德败坏,恶意愚弄欺压,说话傲慢自大。所以,上帝的子民来到这里,喝尽了满杯的苦水。他们不懂的是,上帝如何知道至高无上者到底有无学问?乔治,你是不是也有这种感受?”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让我来写这首诗,我也会这样写。”

“那就听下去吧,”西米恩继续朗读,“我仔细思考这件事,我知道您一定会让他们彻底毁灭。人醒之后是不是就不会再做梦?主啊,当您醒来,一定会轻视他们现在的样子。而我,将永远追随您。拉住我的右手吧,用您的教诲指引我前行,最后将我带到天国中去。我愿意向上帝靠近。我对上帝信赖无疑。”

这样一首由西米恩这位友善的长者朗读的圣洁的诗,如同一股暖流,悄悄地注入乔治那历尽磨难、刻满伤痕的灵魂。西米恩读完后,乔治的脸上出现了温和平静的神情。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一切,乔治,你可以问问,上帝究竟在哪里。可是你要知道,被上帝选为天国子民的,正是那些今生今世获得享受最少、所受苦难最多的人。相信上帝,不管你在人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总有一天,上帝会还你公平。”

这些话如果由一个不负责任的人说出,也许只能用来安慰一下落魄之人,也不会有什么成效。但是,如果出自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之口,他每天为了上帝和人类的事业,承受着巨大危险却依然镇定自若,就不能不让人感到一种力量。从这些话中,两个遭遇悲凉的逃亡奴隶找到了一份安宁,也汲取了力量。

雷切尔温和地拉起伊莉莎的手走向饭桌。大家刚刚坐好,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露丝走了进来。“我给孩子带来三双小袜子,羊毛织的,非常暖和。我知道加拿大那边一定会很冷。伊莉莎,始终要有勇气啊!”她热情地走过来握住伊莉莎的手,又把一块香子饼递给小哈里。

“我给他带了一些饼,”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包,“孩子的嘴总是闲不住的。”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露丝。”伊莉莎感激地说。

“露丝,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雷切尔说。

“不行呀。我来时把孩子丢给约翰了,炉子上还烤着饼干,所以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不然,约翰一定会把饼干烤煳,碗里的糖也会被孩子吃光的,他就是这样。”露丝笑了起来,“再见了,伊莉莎,再见了,乔治。上帝会保佑你们的。”露丝说完,就走了。

晚饭后,一辆篷车来到门口。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菲尼亚斯从车上跳下来,安排其他人上车。乔治一手挽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步伐坚定,表情坚毅,整个人都显得镇定,雷切尔和西米恩跟在后面。

“你们先下来一会儿,”菲尼亚斯对车上的人说,“让我把车子弄好,给女人和孩子布置一下座位。”

雷切尔说:“这儿有两张牛皮,垫在座位上会舒服些。整夜赶路肯定会非常疲惫。”

吉姆先跳下车,又小心地搀扶母亲下车。老人紧紧地挽住儿子的胳膊,不安地观望,好像追捕他们的人随时会来。

“吉姆,你准备好手枪了吗?”乔治低沉而有力地问。

“当然。”

“当他们追来,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放心吧,”吉姆回答,深深吸了口气,“我再不会让他们把我的妈妈抓走了!”

伊莉莎和善良的雷切尔告过别。西米恩扶她上了车,伊莉莎抱着孩子坐在牛皮垫子上。吉姆也搀扶母亲上了车,乔治和吉姆坐在她们前面的一个用粗糙的木板拼成的座位上,菲尼亚斯最后上来了。

“再见了,亲爱的朋友们。”西米恩说。

“上帝会保佑你们的。”车上的人说。

马车在冰冻的路面上颠簸向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大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马车在颠簸中缓缓前进。孩子很快就躺在母亲的大腿上睡着了。可怜的老母亲终于缓过神儿来了。天快亮的时候,伊莉莎也在焦虑不安中生出困意。所有人中数菲尼亚斯的精神最好,他一边赶着车,一边哼着和教友会身份极不相称的曲子来打发时间。

凌晨三点的时候,乔治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碰了一下菲尼亚斯。菲尼亚斯勒住马,仔细听着。

“肯定是迈克尔,”菲尼亚斯说,“我熟悉他的马蹄声。”远处的山梁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个人骑马飞驰而来。

“真的是他!”菲尼亚斯说,乔治和吉姆立刻跳下了马车。那人转眼间消失在山谷中,但是不断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响,最后出现在一个高坡上,连打招呼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菲尼亚斯高声喊道:“喂,迈克尔!”

“是你吗,菲尼亚斯?”

“是我,他们追来了吗?”

“就在后面,共有八到十个人,喝得了很多酒,不停地咒骂着,活像一群饿狼。”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隐约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快点儿上车!如果非要打这一仗,也要等我再送你们一程。”菲尼亚斯说。

乔治和吉姆跳上马车,菲尼亚斯一挥鞭子,马车跑了起来,迈克尔跟在后面。马车嘎吱嘎吱地向前奔跑,有时跃起,有时猛冲,后面的马蹄声不断地传来,女人们听见了,焦急地张望,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人影影绰绰。

很快,追赶的人又爬上一座山坡,显然,他们已经发现了马车,因为白色的帆篷非常显眼。得意的狞笑声传来。伊莉莎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老母亲一会儿祈祷一会儿呻吟;乔治和吉姆紧紧地握着手枪。

眼看着追赶的人就要赶上来了。马车突然一个急转弯,来到一座陡峭的悬崖下面。悬崖的四周光秃秃的,兀立的山峰,层叠的岩石,在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下阴森而凝重,似乎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菲尼亚斯十分熟悉这里,以前打猎的时候经常来这儿。他一路飞奔也就是为了赶到这里。

他勒住缰绳,催促道:“都快点儿下车!躲到岩石中去。迈克尔,你把马系到车上,赶快到阿马利亚家去,让他和他的伙计们赶到这儿来帮忙。”所有的人都动作迅速地下了车。

菲尼亚斯接过哈里:“你们每个人照顾一个女人,快点儿。”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家已经翻过篱笆,飞快地向山崖跑去。迈克尔将马拴在马车上,驾着马车飞驰而去。

很快,他们已经登上了山崖,星光和晨曦中,一条崎岖的小路出现在面前。“这就是我们狩猎的地方,朋友们,快点儿上去。”

菲尼亚斯抱着孩子在最前面。他在岩石上跳来跳去,活像一只敏捷的羚羊。吉姆背着他的母亲紧跟其后。乔治和伊莉莎走在最后。

追赶的人也来到篱笆前,骂骂咧咧地下马追上来。

乔治他们转眼已经爬到崖顶,山道越来越窄,只能单列行走。突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接近一米宽的裂隙,对面的山峰足有十米来高,跟悬崖的其余部分没有连接,四周陡峭的石壁笔直得如同城墙。菲尼亚斯轻松地跃过了裂隙,把孩子放在一块平坦光滑的岩石上。

“跳过来!如果想活命的话。”菲尼亚斯喊着。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跳了过去。接着,他们用碎石筑起一道矮墙,让下面追赶的人看不清他们躲藏的地方。

那帮家伙在悬崖下吵嚷着。

“那帮家伙要想到这儿来,就必须一个一个从岩石间的窄路上通过,那就正好在你们的射程之内。明白吗,小伙子们?”

“完全明白。”乔治回答,“这件事是我们造成的,就让我们来承担所有的风险吧!”

“的确,这一仗由你们来打最好,乔治。但我还是可以看看热闹的。”菲尼亚斯说,“瞧啊,那帮家伙在那儿叽呱个不停,还一个劲儿地朝上张望,活像一群准备着飞上鸡窝的母鸡。我看咱们应该警告他们一下,让他们知道,如果还想上来,就只有死路一条。”

晨光初露,已经能够看清楚追赶的人群,其中有汤姆·洛科和马科斯,还有两个警察和几个在酒店里出现过的无赖,这种人只要几杯白兰地,就会糊里糊涂地掺和进来,毫不多加思考。

“汤姆,这帮家伙怎么突然无影无踪了?你看到他们在哪儿?”一个人问道。

“我看见他们朝这边跑了,不会有错。这里有条小路,咱们追上去。他们不可能全跳下去的,就等着活捉他们吧。”汤姆说。

“他们可能躲在岩石后面偷袭我们呀,这可开不得玩笑。”马科斯说。

汤姆轻蔑地讥笑道:“马科斯,你不会死的。有什么好害怕的?黑人都是胆小鬼。”

“我们小心点儿不对吗?最好不要有人受伤,黑鬼们有时也是不怕死的。”

就在这时候,乔治站在他们头顶的一块岩石上朝这些人响亮地喊道:“先生们,你们都是谁?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们来追捕一群逃跑的黑奴,他们是吉姆·塞尔登和一个老太婆,乔治·哈里斯、伊莉莎·哈里斯和他们的儿子。这里有两位警官,还有通缉他们的文件,一定会逮住他们的。你不就是肯塔基州谢尔比郡哈里斯先生家的黑奴乔治·哈里斯吗?”汤姆答道。

“没错,我就是乔治·哈里斯。肯塔基州的哈里斯先生曾将我当作奴隶呼来喝去,可我现在已经是个自由人了,就站在上帝赐予我们的这片自由的土地上,我的妻子和孩子都是属于我的。吉姆和他的母亲也在这里。我们带着武器,用来保卫自己和我们的亲人。你们非要上来的话,就上来好了,但第一个走进射程的人,我保证他必死无疑!”

“好啦!”一个矮胖子朝前走了一步说,“年轻人,你说这话对你们一点儿好处都没有。我们是执法的警官,法律是不会站在你们那边的。权力等等一切东西,也都和我们在同一条战线上。你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乖乖地投降,因为你们最后只能投降。”

“我很清楚你们有权有势,”乔治话语尖锐地说,“你们无非是想要夺走我的妻子,把她送去新奥尔良卖掉;想把我的孩子送进奴隶贩子的牛棚里;想把吉姆的母亲送回那个野蛮粗鲁的家伙手中,让他用鞭子抽她,因为他没法儿制伏她的儿子,就只好通过虐待他的母亲来出气;你们也想把我押回去拷打,让你们的主子们把我踩在脚下,肆意地践踏。虽然你们的法律支持你们的胡作非为,但你们的行为只能使自己和你们的法律都蒙受奇耻大辱!你们绝对不会捉住我们。我们永远不承认你们的那套法律,我们也会不顺从于你们的国家。我们都是自由的人,我们都平等地生活在上帝的天空下。我们在此向上帝发誓:我们将为人类的自由而作战,直到生命的最

后一刻!”

由于乔治站在岩石顶上这个突出的位置上,所以他显得十分惹眼。朝霞将他浅黑的脸映照得通红,而极度的愤恨和绝望则使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像要喷火一般。他说话时双手高举指向苍天,仿佛祈求上帝来主持人世间的公道。

如果这是一位匈牙利青年站在一个要塞上,勇敢地阻挡一群逃亡者从奥地利逃往美国,那他的行为一定是英雄般的壮举。可乔治是个非洲血统的青年,他保护的是一群从美国逃往加拿大的黑奴,因而,偏激的教诲和狭隘的爱国热忱已经让我们看不出他有什么英雄品质了。如果读者中有谁坚持把乔治的行为看作是英雄的行为,那么他自己将承担一切严重的后果。当愤怒的匈牙利逃亡者无视政府和权威,冲破一切阻挠和危险来到美国的时候,新闻界和政府内阁都对他们表示热烈的欢迎。可当绝望的黑人逃亡者做出同样的行为时,新闻界和政府内阁的行动又是什么呢?

事实上,乔治坚定的眼神、铿锵的声调和坚定的立场,已经让下面的人为之震惊。要知道,一个人的胆识和毅力中会有一种奇妙的威慑力,这种力量即使生性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被讲演者同化。马科斯是这帮人中唯一无动于衷的人。在乔治结束他讲演片刻后,他不慌不忙地扣动了扳机,朝乔治开了罪恶的一枪。

“你们也知道,到了肯塔基之后,不论是死还是活,你们的下场都是一样。”他冷冷地说着,一边用衣袖擦了一下枪口。

乔治闪身往后一跳——伊莉莎发出了一声惊叫——那颗子弹擦着乔治的头发朝后飞去了,差点儿伤到伊莉莎的脸,接着便深嵌在一棵树中了。

“没事吧?伊莉莎。”乔治紧张地问道。

“你最好还是先躲起来把。你对这群人做演讲有什么用?他们可都是麻木不仁的恶棍!”菲尼亚斯说。

这时,乔治冲吉姆说道:“喂,吉姆,检查下你的手枪有没有问题,咱俩一起盯好那条小路。我打第一个出现的,你打第二个,然后就依次轮流。要知道,拿两颗子弹打一个人可真有点儿不上算。”

“要是你没打中,怎么办呢?”

“肯定会击中的。”乔治不慌不忙地答道。

“真不错,这小伙子还真有两下子。”菲尼亚斯自言自语道。

马科斯开枪之后,下面的人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猜你没打中任何人,我只听见了一声尖叫。”一个人终于打破了这种沉寂。

“要不咱们追上去吧。我从来不怕黑人,难道现在反而害怕了不成?你们谁和我一起上去?”汤姆问了一声,便转身上山。

乔治听到汤姆的这番话,就拔出枪来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用枪瞄准了小路口,准备射击这第一个出现的人。

一个胆量稍大的人跟在汤姆身后。既然有人领头了,其余的人也自然就跟着上来了。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快走,可他们自己不愿意走在最前边。不一会儿,汤姆那肥胖的身躯就出现在裂隙的边缘。

乔治立刻冲汤姆开了一枪,子弹正打中了他的肋部。虽然汤姆受了伤,但是他仍硬撑着,狂吼一声,纵身跳过裂隙,径直向乔治他们扑去。

“朋友,”菲尼亚斯突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抬起他那长长的胳膊,把汤姆推了一把,“这儿可不需要你了!”

汤姆摔进了裂隙,在树木、灌木、圆木和碎石丛中,一路噼里啪啦地朝下滚去,一直滚到三丈开外的地方才停住。他全身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不停地呻吟着。要不是有大树的树枝挂住了他的衣襟,他肯定会摔得更惨,说不定连小命也没有了。这重重的一摔,让他感到极为痛苦,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上帝保佑,这帮可恶的恶棍!”马科斯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往山下逃去,可远比他上山的时候快得多。其他人也跟着跌跌撞撞地紧随其后往山下逃去。尤其是刚才那位胖警官,好像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尽管跑得气喘吁吁的,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山下跑去。

“伙计们,你们想办法把汤姆找回来,我马上回去搬救兵。拜托你们各位了。”马科斯说完,也不管同伴们的意见,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家伙!”其中一个人说道,“我们是为了他的事儿才到这里来的,他反倒自己先溜了,把我们扔在这儿受罪。”

另一个人说:“我们还得替他找那个家伙呢。见鬼,我可不想不管他的死活!”

这帮人在树丛中找来找去,沿着汤姆的呻吟声一路找去。只见汤姆斜躺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呻吟,嘴里咒骂个不停。

有个人说道:“汤姆,你呻吟得这么厉害,伤得不轻吧?”

“不知道。扶我起来吧,那个教友会的人真他妈该死!要不是他,我早就把那几个黑鬼扔下来了,让他们也尝尝摔下来的滋味。”

这伙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位躺在地上的“英雄”扶了起来,几个人扶着他,将他搀扶到刚才拴马的地方。

“麻烦你们把我送回一英里外的那家酒店里,再给我一块手绢或者别的东西,我要包扎一下这该死的伤口,让它别再流血了。”

乔治从山顶上往下望去,只见那帮人正七手八脚地把汤姆肥硕的身体往马上抬,可几次都没有抬上去,汤姆趴在马鞍上摇摇晃晃,最后还是重重地栽到地上。

“不会摔死了吧?”伊莉莎说,她正和其他人一起朝山下观察着那帮人的动静。

“为什么不?摔死了才好呢!”菲尼亚斯说。

“死了要遭审判的。”伊莉莎说。

“是啊!”吉姆的母亲说。刚才在打斗时,她一直按美以美教派的方式在不停地祷告:“那个可怜虫的灵魂真得受罪啦。”

“他们肯定要扔下他不管了。”菲尼亚斯说。

果然不出所料,那帮人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阵,便全部上马,扬长而去,丢下了汤姆。等那伙人一从视野里消失后,菲尼亚斯说:“我们还得下山走一遭。我刚才让迈克尔去找救兵,并让他把马车一起赶回来。看样子,我们还得往前再赶段路,好在前面和他们碰头。上帝保佑他们能快点儿到来。这会儿时间还早,路上的行人也不算太多,我们离目的地也就两英里之遥了。如果不是昨晚的路那么崎岖不平,我们肯定早就甩掉他们了。”

他们刚来到篱笆旁边,就看见远处迈克尔的马车从大路上回来了,还有几个骑马的人同行。

“这下可好了,迈克尔·克罗斯、阿马利亚都来了,”菲利亚斯兴奋地叫了起来,“这下可就像到达目的地一样安全了。”

“等一等,”伊莉莎说,“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把这个家伙也弄走,他在这儿一个劲儿地呻吟,怪吓人的。”

乔治说:“嗯,这是我们基督徒该做的,我们把他带走好了。”

“还是把他弄到教友家里去疗伤吧。就这么吧,我才不怕呢。来,让我瞧瞧他伤着哪里了。”菲尼亚斯来到受伤的汤姆身边,仔细地检查他的伤势。在森林中打猎的日子里,菲尼亚斯对外科手术也略知一二。

“马科斯。”汤姆已无力抬起头,于是问道,“是你吗,马科斯?”

“不是,你搞错了。马科斯早就逃之夭夭,哪儿还顾得上管你!”

“啊,这下我完蛋了。那该死的狗东西,竟然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难怪我妈妈说过我会死于非命的。”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还是可怜可怜他吧。他家里还有老母亲在呢。”吉姆的老妈妈说道。

“轻点儿声,你别再乱叫了。”菲尼亚斯说。汤姆受不了疼,本能地推开了菲尼亚斯的手。“我必须给你止血,否则你就要没命啦!”然后,菲尼亚斯用自己的手帕和同伴的手绢、布片把汤姆的伤口包扎上了。

汤姆有气无力地说:“是你把我推下山的吧。”

“嗯,你记得非常清楚,要是我不推你下山,你就会把我们推下山。”菲尼亚斯说着,一边弯下腰给汤姆捆绷带,“得啦,还是先让我给你捆好绷带吧。我们可是一片好意。我们将把你送到一位朋友那里,接受很好的照料——我想,你母亲对你也不过如此吧。”

汤姆呻吟着,闭上了双眼。对他这种粗野的人来说,随着血的流失,什么生气和决心,都不重要了。这位强壮如牛的家伙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显得格外无助。

救兵总算到了。马车上的座位全被腾出空来。两张牛皮折成了四层,铺在车内的一边。四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劲儿,才把汤姆那肥胖的身体抬到车上。还没等搬到车上,汤姆就晕了过去。吉姆的妈妈见此情形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坐了下来,把汤姆的头搁在自己的怀里。伊莉莎、乔治和吉姆则在车内剩下的空地方坐下,随后,这群人出发上路了。

“你看看他的伤势怎么样了?”坐在车前头的乔治转身对身边的菲尼亚斯问道。

“伤是伤得不轻,不过只是些皮肉伤。当然,从山上滚下来东磕西撞的,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血流得不少,吓也吓个半死,哪儿还有什么勇气哦。不过,我想他会好起来的,经过这次,他以后多少应该接受了点儿教训。”

“这下我就放心了。要不然,他死了,就算我们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安宁的。”

“说的也是啊,杀生都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不管哪种杀法——杀人也好,打猎也罢。我年轻时就是个好猎手。有一次我看见一只公鹿,它已经中了子弹,在奄奄一息时用它那两只无辜的眼睛看着我,让我感到,杀死它真是件极其罪恶的事情。那么,杀人就是更加严重的事情了。如同你夫人说的,死了人,就一定要受审判的。所以,我认为大家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并不算过于严厉,尤其当自己想想是怎样被抚养成人的,就会完全同意他们的看法了。”

“那我们该如何安置这个家伙呢?”乔治问。

“把他送到阿马利亚家吧。那儿有个史蒂芬老婆婆,人家都叫她‘多卡尔丝’,她可是个很好的护士,天性善良,乐于照顾别人。让她照料病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我们可以让她照料这个家伙两个星期。”

走了一个多钟头,马车来到一所干净整洁的农舍前。疲惫不堪的乔治他们在这儿受到了热情的款待,还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随后,汤姆·洛科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干净而舒适的**,这样的床铺于他,还是生来第一次睡呢。

这时,伤口已经被仔细地包扎好了,汤姆无精打采地躺在**,像个困乏的孩子,有时睁开他的眼睛,望着洁白的窗帘和房间里来回走动的人影。

故事写到这儿,我们暂时和这群人告别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