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开着卡车去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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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假钱

    方平一出去,外面的人要进来,陈主任给拦住了,和他们说,“人没补好,你们别急,老头子安安稳稳一辈子,走了也会体体面面的。”

    他这一说话,外面的哭声又嚎起来,我和何遇站着相当尴尬,我更替何遇觉得丢脸,祖祖辈辈的专业收尸人竟然手艺还过不了关。

    何遇蹲在地上把自己工具给收起来,走到院里面一口井旁,把手上和溅到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

    这时候陈主任又走进来了,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我,“棺材老头今年打好了,没想到年底就用上了。家属都去报丧准备后事的东西,人手不够,你们有车去集上买个寿衣回来,尺寸你们自己估摸着。”

    “这事还要我们做?”

    “事情做到底,完事了你们就可以走。”

    我拿着钱,感觉很不好,觉得事情一茬接着一茬,好像命中安排好的,有坏事的可能,就会朝着坏事的方向发展,我也开始明白了何遇说的意思,遇到事情掉头就得跑,不然麻烦全都得你收拾。

    我们开车去了附近的集上,一家寿衣店,玻璃门上写着殡葬一条龙,外面摆着好几个花圈。

    事先何遇量了老人的身高,他和老板娘说了尺寸,我想出去等着,突然看着墙上挂的一套寿衣,红色的棉袄绣着金丝的花,十分眼熟,不就是郁含梅身上穿的吗。

    我开口问,“大姐,这附近就你们一家寿衣店吗?”

    “对。”

    “那郁含梅也是在你这里买的寿衣吗?”

    老板娘从玻璃柜底下拿出寿衣,拍了拍灰,“怎么了?”

    “问问。”

    她看了眼我们,“没见过你们,你们是她家里人?”

    “不是,就见过,好奇人怎么突然死了。”

    “她也是不正常,一个人来到我店里,挑了好久,选中一款布料,挑我店里最贵的,我问她给谁买的,身高腰围的,她好半天说不知道,让我拿软尺给她自己量。”

    “衣服我花了两天时间就做好了,她还是一个人来了,和我说了谢谢,一般人都还要还价,她很爽快,挺开心的,还和我开玩笑,说这是她穿了一辈子最好的衣服,我以为她是得了什么病,先准备着,觉得她也可怜,一套十三就卖给了她,谁知道她第二天早上就吊死在县政府的大门上。”

    老板娘说到这里有点阴阳怪气,“你说人要死,怎么不安安顿顿的,偏要死在政府的大门上,还得花了一百块钱重新装了一个门,光溜溜地,挂不上任何东西,给人添麻烦。

    我听着有点不高兴,“那人要怎么死,才不算给人添乱?”

    “安安静静在家死多好。”

    “我前段时间听个新闻,有个人死在楼房里面,没人知道,后来臭了,街坊领居闻着不对劲了才找到他家里,人涨的像个球,门槛都出不去,用吊车掉出去的。你知道然后怎么了?”

    老板娘一脸恶心,“怎么了?”

    “吊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了,人爆炸了,每家每户都收到了那人的内脏,可是死后给人送点礼物。”

    “真的假的?”

    我掏钱给老板娘,“假的。”

    “你个狗东西,这个事情还能编?”

    “狗嘴不灵,才百无禁忌嘛。”我话里带刺。

    老板娘没听出我话里话,用拳头砸了我一下,“三年不洗牙,一张臭嘴。

    我感觉再讲下去,她就要和我调情了,“你把钱找给我们,不把寿衣给人穿上,人就要成鬼了。”

    “到底谁死了?”

    “我不认识,他们喊他老高。”

    “是不是个老头?”

    “对。”

    “我认识他,前段时间看人还很精神,怎么突然死了?”

    “人掉进旋耕机里面了。”

    “咦,”然后她不停啧啧,“我就说郁含梅要成厉鬼,做鬼肯定要把这些人杀了。”

    我一听,八卦心又起来了,“什么意思?”

    “你们知道郁含梅收养过一个女娃子吗?”

    我也觉得奇怪,这村书记方平一个字都没提到这个女孩,但是私底下却都提到他了。

    “那女娃子是木瓜子,把别家小孩抓了,家长找上门了要索赔,姓高的不是个东西,头上长疮,脚底流浓,从头坏到脚,我听说他最先带头,说她当年欠了自己啥的,后来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都来趁火打劫的。借个针线的破事都算上,又是牵牲口,又是装粮食,还跑到她种树的那块地把树都给砍光了,树根挖到一半,嫌麻烦就没挖。”

    “郁含梅还种树?不是说她是外来媳妇吗?没有地。”

    “可能买的吧,这农村,没啥都不能没地。”

    老板娘洋洋自得,“我可没去啊,不义之财哪只手拿烂哪只。”

    “村里不管吗?”

    “管个屁,哪个猫不吃腥,方平他家婆娘抢了好几只鸡回家呢。”

    “怎么会?方平一家人很好。”

    “一砣屎不臭,挑起来臭,你相处起来就知道了,那个郁含梅要给那个小女孩上户口的时候,村里说她原来有小孩,多上一个户口就是超生了,要她交钱。你知道想出这主意的是谁吗?

    “方平?”

    “对,郁含梅不交钱,他还出主意找人把门堵了,人给关到村里。”

    我听的脚底板有股寒气冒上来,只和方平认识了半天,他不怎么爱说话,长的老相,怎么都是个老实人的样子,我想不出他瞪大眼睛狰狞要害人的样子。

    “不怕虎狼当面坐,只怕人前两面刀,年轻人还是年轻,怎么知道这世道是个什么鬼样?”

    她伸手把钱找给我,我接过来,揣进口袋里,可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掏出钱来,展开仔细看了一眼,外面那张五十和郁含梅口袋里的假钱一模一样,都没有纹路,印的就像张纸钱,都是一批出来的假钱。

    我心往下沉,村里人都说郁含梅死的毫无预兆,可是人死怎么会毫无预兆,每一个笑脸对你说好的人,转过身都是要拉你下地狱的恶魔,谁愿意在地狱里活着。

    “你在这骗谁呢啊,假钱糊弄谁啊?”

    老板娘眼神躲闪,“假钱,啥假钱?”

    “你自己看看,”我把钱摆到她面前,“这前一句话还讲着人不欺我我不欺人,转脸就做个背面鬼,唱戏的都比不过你会演戏,要不要我们找大家伙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哟,说你是个瓜,你就是个瓜,崩出两个屁就让人给你吹成风,你有个种你就去找人过来,看谁信你的话。“

    老板娘眼睛瞪得老大,牙呲里讲出的话狠毒,手指快戳到我鼻梁上了。

    “你当我不敢?”

    我对郁含梅多是好奇,我做不到像何遇一样不闻不问万事不关己,我好奇,想知道那躺在棺材里的人有那一口气遭遇了些什么,但是我越来越不明白,甚至有些难过,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很多坏人,却可以逍遥自在。

    “你要是不做你就是孙子。”她伸手把柜台上裁剪的剪刀拿起对着我。

    我们俩剑拔弩张,旁边开小店的几个商贩也凑热闹挤在门口张望着,何遇抓住我的衣服,将我拖后面,“大姐,你别气,他这个人嘴尖舌快说错了,钱是真的,就是旧了点,你能给换一张吗?”

    何遇伸手将老板娘拿剪刀的手放下,“你开门做生意,我们上门买东西,就是一个照面的事情,用不着搞成仇人见面的样子。”

    “你在旁边看着,是谁先血口喷人的,人图名,树图荫,我这个人宁丢了生意,也不让自己丢了门面。”

    她说着好像我是上门无理取闹,而她一身正气,我张嘴就要反驳,何遇从后面掐我大腿根,“是是是,他一根肠子通到屁股,想什么也没经过脑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谅,这钱,你帮忙换一张,我们好给村里的张主任,他出的钱,剩下的钱还得还给他。”

    何遇摆了一个张主任出来挡刀,老板娘气焰也小下来,将假钱拿过来塞进自己的棉袄口袋里,“你早说你认识张主任啊,我和张主任熟得像自家人,天天下午一块打麻将,大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咣当咣当一堆硬币,她拿起一叠用木夹子理得整齐的钞票里,抽出一张五十递给何遇,问着我俩,“你俩住哪个村?”

    “就隔壁村。”何遇敷衍了一句,转头将钱递给我,我拿着,这次是张货真价实的五十。

    “哦哦,那近,下次还过来玩。”

    “好嘞。”

    两人虚情假意了下,我和何遇出了寿衣店,坐上车,我埋怨着何遇,“你掐我做什么,大腿根都被你掐青了。”

    “我看你和她吵不停了,这农村做假钱,都是心照不宣的,她这么有底气,摆明了这街坊领居都是一个藤上的葫芦娃,一窝狐狸不嫌骚,你是没有什么理占得了的。”

    “我就是看不过去,你知道郁含梅死的时候手里攥了张假钱,和她给我的一模一样。郁含梅农村妇女,肯定不知道钱真还是假的,拿回家发现不能用,有理说不通,气急之下就上吊了。”

    我说出口,越觉越有道理,推理猜测完全合理。

    “你别联想那么多了,人都死了,钱是谁给的都无所谓了。而且这因为一张假钱就上吊也不可能,往好处想,郁含梅可能死前也没发现这钱是假的。”

    相处这些日子,我发现何遇最大特点就是无论大事小事都爱装糊涂。“难道你不好奇?”

    他摇着头。

    “何遇同志,你怎么一点没个年轻人朝气,不说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见着大姑娘的屁股大腿,就不想看看她的正面吗?”

    “人长来长去都是那个样,事情变来变去都是那些原因,好奇也好,你可怜也好,我们做的就是把一个尸体运回她该去的地方,如果有太多侧影之情,反而会影响自己的判断力,影响进度。”

    何遇有双干净的眼睛,对待人也始终谦和,我没见过他有红过眼的时候,但是有时候我感觉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保持着距离,就像在戏台下看戏的人,但戏台上飞枪走舞精彩非凡,他连鼓掌都吝啬不给。

    见我对他说的话有点抵触,何遇给自己解释,“你别怪我冷血。”

    “我还没讲出口呢,你倒自己说了。”

    “我是个衰命,很倒霉,”他叹了一口气,我听着想笑,但他真的当个事和我讲,我又憋回去了。

    “属于瞪谁谁怀孕,在哪哪出事。只要是稍微有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想什么来什么,轻则人性命危急,重则死亡,关键最后麻烦都得我收拾。”

    我拍大腿,“你这么总结自己,真他娘的准,我和你在一起,简直霉得撒尿都分叉。”

    “所以不是我冷血,是我不敢惹事,也不敢凑热闹,人越多的地方,越绕开走。看出点苗头的事情,就立马掉头。”

    “那不是很无聊?”

    “无聊才好,这工作要是有趣起来,那就是连收尸人也要栽进去了。”

    “你这一路都平稳?”

    “照着我爸给的手艺和经验,没出岔子,送到就收钱,装糊涂也只是个谋生手段。”

    他最后说了一句,“有些人的人生就是如此,越是苦难越是坚强,但是越是坚强越是苦难,生命宝贵也可以说不宝贵,因为它宝贵的意义也是人给予的。我们过好自己,走好自己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