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交流篇_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
李大钊: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
所谓本身之觉醒者,即在东洋文明,宜竭力打破其静的世界观,以容纳西洋之动的世界观;在西洋文明,宜斟酌抑止其物质的生活,以容纳东洋之精神的生活而已。
东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点,即东洋文明主静,西洋文明主动是也。溯诸人类生活史,而求其原因,殆可谓为基于自然之影响。盖人类生活之演奏,实以欧罗细亚为舞台。欧罗细亚者,欧亚两大陆之总称也。欧罗细亚大陆之中央,有一凸地曰“林地”(table-land),此与东西文明之分派至有关系。因其地之山脉,不延于南北,而亘乎西东,足以障阻南北之交通。人类祖先之分布移动,乃以成二大系统:一为南道文明,一为北道文明。中国本部、日本、印度支那、马来半岛诸国、俾路麻、印度、阿富汗尼斯坦、俾尔齐斯坦、波斯、土尔基、埃及等,为南道文明之要路;蒙古、满洲、西伯利亚、俄罗斯、德意志、荷兰、比利时、丹麦、士坎选拿威亚、英吉利、法兰西、瑞西、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奥士大利亚、巴尔干半岛等,为北道文明之要路。南道文明者,东洋文明也;北道文明者,西洋文明也。南道得太阳之恩惠多,受自然之赐予厚,故其文明为与自然和解、与同类和解之文明。北道得太阳之恩惠少,受自然之赐予啬,故其文明为与自然奋斗、与同类奋斗之文明。一为自然的,一为人为的;一为安息的,一为战争的;一为消极的,一为积极的;一为依赖的,一为独立的;一为苟安的,一为突进的;一为因袭的,一为创造的;一为保守的,一为进步的;一为直觉的,一为理智的;一为空想的,一为体验的;一为艺术的,一为科学的;一为精神的,一为物质的;一为灵的,一为肉的;一为向天的,一为立地的;一为自然支配人间的,一为人间征服自然的。南道之民族,因自然之富,物产之丰,故其生计以农业为主,其民族为定住的;北道之民族,因自然之赐予甚乏,不能不转徙移动,故其生计以工商为主,其民族为移住的。惟其定住于一所也,故其家族繁衍;惟其移住各处也,故其家族简单。家族繁衍,故行家族主义;家族简单,故行个人主义。前者女子恒视男子为多,故有一夫多妻之风,而成贱女尊男之习;后者女子恒视男子为缺,故行一夫一妻之制,而严尊重女性之德。农业为主之民族,好培种植物;商业为主之民族,好畜养动物。故东人食物,以米蔬为主,
以肉为辅;西人食物,以肉为主,以米蔬为辅;此饮食嗜好之不同也。东人衣则广幅博袖,履则缎鞋木履;西人衣则短幅窄袖,履则革履。东方舟则帆船,车则骡车、人力车;西方舟则轮船,车则马车、足蹈车、火车、电车、摩托车。东人写字则用毛笔砚池,直行工楷于柔纸;西人写字则用铅笔或钢笔,横行草书于硬纸。东人讲卫生,则在斗室静坐;西人讲体育,则在旷野运动。东人之日常生活,以静为本位,以动为例外;西人之日常生活,以动为本位,以静为例外。试观东人西人同时在驿候车,东人必觅坐静息,西人必来往梭行。此又起居什器之不同也。更以观于思想:东人持厌世主义(pessimism),以为无论何物皆无竞争之价值,个性之生存,不甚重要;西人持乐天主义(optimism),凡事皆依此精神,以求益为向上进化发展,确认人道能有进步,不问其究极目的为何,但信前事惟前进奋斗为首务。东人既以个性之生存为不甚重要,则事事一听之天命,是谓定命主义(fatalism);西人既信人道能有进步,则可事一本自力以为创造,是谓创化主义(creative progressionism)。东人之哲学,为求凉哲学;西人之哲学,为求温哲学。求凉者必静,求温者必动。东方之圣人,是由生活中逃出,是由人间以向实在,而欲化人间为实在者也;西方之圣人,是向生活里杀来,是由实在以向人间,而欲化实在为人间者也。更以观于宗教:东方之宗教,是解脱之宗教;西方之宗教,是生活之宗教。东方教主告戒众生以由生活解脱之事实,其教义以清净寂灭为人生之究竟,寺院中之偶像,龛前之柳,池中之水,沉沉无声,皆足为寂灭之象征;西方教主于生活中寻出活泼泼地之生命,自位于众生之中央,示人以发见新生命、创造新生命之理,其教义以永生在天灵魂不灭为人生之究竟,教堂中之福音与祈祷,皆足以助人生之奋斗。更以观于伦理:东方亲子间之爱厚,西方亲子间之爱薄;东人以牺牲自己为人生之本务,西人以满足自己为人生之本务;故东方之道德在个性灭却之维持,西方之道德在个性解放之运动。更以观于政治:东方想望英雄,其结果为专制政治,有世袭之天子,有忠顺之百姓,政治现象毫无生机,几于死体,依一人之意思,遏制众人之愿望,使之顺从;西方依重国民,其结果为民主政治,有数年更迭之元首之代议士,有随民意以为进退之内阁,政
治现象,刻刻流转,刻刻运行,随各个人之意向与要求,聚集各个势力以为发展。东人求治,在使政象静止,维持现状,形成一种死秩序,稍呈活动之观,则诋之以捣乱;西人求治,在使政象活泼,打破现状,演成一种活秩序,稍有沉滞之机,则摧之以革命。东方制定宪法,多取刚性,赋以偶像之权威,期于一成不变,致日新之真理,无缘以入于法;西方制定宪法,多取柔性,畀以调和之余地,期于与时俱化,俾已定之法度,随时可合于理。此东西文明差异之大较也。
东西民族因文明之不同,往往挟种族之偏见,以自高而卑人。近世政家学者,颇引为莫大之遗憾。平情论之,东西文明,互有长短,不宜妄为轩轾于其间。就东洋文明而论,其所短约有数端:(一)厌世的人生观,不适于宇宙进化之理法;(二)惰性太重;(三)不尊重个性之权威与势力;(四)阶级的精神视个人仅为一较大单位中不完全之部分,部分之生存价值全为单位所吞没;(五)对于妇人之轻侮;(六)同情心之缺乏;(七)神权之偏重;(八)专制主义之盛行。而其所长,则在使彼西人依是得有深透之观察,以窥见生活之神秘的原子,益觉沉静与安泰。因而起一反省,自问日在物质的机械的生活之中,纷忙竞争,创作发明,孜孜不倦,延人生于无限争夺之域,从而不暇思及人类灵魂之最深问题者,究竟为何?
东西文明之互争雄长,历史上之遗迹,已数见不鲜。将来二种文明,果常在冲突轧轹之中,抑有融会调和之日,或一种文明竟为其他所征服,此皆未决之问题。以余言之,宇宙大化之进行,全赖有二种之世界观,鼓驭而前,即静的与动的、保守与进步是也。东洋文明与西洋文明,实为世界进步之二大机轴,正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而此二大精神之自身,又必须时时调和、时时融会,以创造新生命,而演进于无疆,由今言之,东洋文明既衰颓于静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为救世界之危机,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俄罗斯之文明,诚足以当媒介东西之任,而东西文明真正之调和,则终非二种文明本身之觉醒,万不为功。所谓本身之觉醒者,即在东洋文明,宜竭力打破其静的世界观,以容纳西洋之动的世界观;在西洋文明,宜斟酌抑止其物质的生活,以容纳东洋之精神的生活而已。
(《守常文集》,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