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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资政篇_叶圣陶:独善与兼善

叶圣陶:独善与兼善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字秉臣、圣陶,江苏苏州人,现代作家、教育家、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有“优秀的语言艺术家”之称,著有《隔膜》、《线下》、《倪焕之》、《脚步集》、《西川集》、《稻草人》等。

做个民主国家的公民,必须随时随地实践,随时随地顾到共有的这份公产,才能使国家真个成为民主国家,自己与他人并受其益。

古人谈立身处世,有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说法。穷并不是说没有钱用,没有饭吃,而是说得不到时君的看顾,就是不能够得君行道。那时候只好自顾自,勉力做个好人,这叫做独善。达是穷的反面,就是让时君看上了,居高位,做高官。那时候你有什么抱负可以施行出来,使民众得些好处,这叫做兼善。古代的知识分子,除开那些没志气的不说,单说那些极端有志气的,他们只能在穷啊达啊独善啊兼善啊两条路上走一条,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因为从前所谓天下是皇帝的私产,谁要对天下做什么事务,必须得到皇帝的任用,至少也要得到皇帝的默许,否则就无法做,硬要做就是违碍,非遭殃不可。譬如著书立说,启迪民众,也算是一种影响到天下的事务,如果你循规蹈矩,不违反皇帝的利益,皇帝就默许你,由你去著书立说,不来管你;如果你要说些不利于皇帝的话,皇帝就不能默许,于是焚稿、劈板,杀头、戮尸,种种的花样都来了。你觉得如果碰到这一套挺麻烦,就只好把要说的一番话藏在肚肠角里,隐居山林,诗酒自娱,实做个独善其身。眼见生民涂炭,天下陷溺,也只好当做没有看见,哪怕你心热如焚,实际上还是形冷如冰。从来真有志气的人往往不得志,看他们写些诗文,往往透露出一腔牢骚,其故就在于此。再说那些达的,可以举历代得位当政的一班政治家为例,他们未尝不做些好事,使民众得些好处,但是也不过像牧人一样,好好看顾牛马,无非为了主人,使主人可以多挤些牛马的奶汁,多用些牛马的劳力罢了。无论他们怎样存心兼善,民众还是离不了牛马的地位,如果认定牛马的地位说不上什么善,那么兼善简直是空话。说句幼稚的话,古代要行兼善只有皇帝才行得通。他若不把民众放在牛马的地位,他就兼善了。但是,不把民众放在牛马的地位,他皇帝怎么做得成?有那样的傻皇帝吗?至于知识分子,注定的只好独善,没法兼善。并且,要能独善,总得有田有地,有

吃有穿。得到那些供给,或由祖宗遗传,或由自己弄来,似乎毫无愧怍;可是踏实一想,无非吸了牛马的血汗,与皇帝大同而小异。那么,独善果真是“善”吗?看来也大有问题。

到如今,皇帝的时代过去了,所谓天下是民众的公产。对于这份公产,大家自己来管理,大家共同来管理。就自己管理而言,见到民主的精神。就共同管理而言,见到组织的重要。“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情感,在从前是只属于伦理的,如今因为共有一份公产,从实际生活上见到彼此的相需相关,伦理的之外又加上经济的,关系的密切简直达到没法分开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事情干得好大家好,干不好大家糟,没有什么独善可言。也可以这么说,即使你喜欢独善,也得通过兼善才做得到真个独善。如今时代与从前不一样,如今是独善兼善混而不分,而且非“善”不可的时代了。如今无所谓穷,唯有知能不足,不懂道理,办不了事,那才是穷。那样的穷,独善兼善都谈不上。如今也无所谓“达”,懂得道理,办得了事,独善兼善双方顾到,也不过是尽了本分,没有什么所谓“达”的,虽然没有什么所谓“达”的,兼善却万万不可放松。如果一放松,你就是拆了大家的台,使大家吃亏。并且大家之中有个你在,也就是使你自己吃亏。自己吃亏是最为显而易见的,除了傻子谁愿意?

以上的话虽属抽象,对于如今的知识分子却有些关系。本志的读者是中等学生,在知识分子的范围里,所以我们要在这儿谈这个话。我们以为如今的知识分子固然要继承从前的文化传统,但是继承必须是批判的而不是盲目的,值得继承的才继承,否则就毫不客气,抛开完事。关于立身处世的传统,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说法,就非抛开不可。若不抛开,就将一塌糊涂,做不得民主国家的公民。你讲“穷”“达”,无异承认社会上有个排斥你赏识你像皇帝那样的特权阶级,而这个特权阶级非但不该有,假如实际上有也要把它打倒,如何能加以承认呢?你讲“穷则独善,达则兼善”,无异说你有燮理阴阳,治民济世的大才,你没有看清如今做事,为自己也为大家,为大家也为自己,并没有一种特别叫做治民济世的事,这个错误又如何要得?认识一错,全盘都错,你受教育就不明白为什么受教育,你做事就不明白为什么做事,你成了个古代的知识分子,距离民主国家的公民却有十万八千里。我们想,如今的知识分子第一要不把知识分子看得了不起。知

识分子了不起乃是知识封锁时代的现象,民主国家知识公开,知识共享,人人有了知识,人人成为知识分子,也就无所谓知识分子了。第二,要在实际生活中贯彻着“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感情,真正见到彼此同气,不能分开,于是各自去参加“大家自己来管理,大家共同来管理”的某项事务。见解如此,才算脱去了古代知识分子的窠臼。

单管认识与见解,不顾日常的实践,还是不济事。做个民主国家的公民,必须随时随地实践,随时随地顾到共有的这份公产,才能使国家真个成为民主国家,自己与他人并受其益。譬如政治,就不能不管,有些人以为政治是罪恶的渊薮,管政治是卑琐龌龊的勾当,不去管它才是清高。其实这是古来知识分子的想头,与如今全不相干。按如今的说法,管政治并不等于做官(进一步说,官也可以做,只要明白做官是为公众办事,并不是去作威作福,鱼肉公众,就好了),只是管理自己与公众都有份的事而已,那些事太切身了,非管不可。选举保长乡长了,知道这关系到一保一乡的福利,就不该随便填个人名了事,更不该放弃选举权,不去投票。见到了什么意思,或者是积极的建议,或者是消极的指摘,知道不建议不指摘将会坏事,就不该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见到的意思在头脑里消失。诸如此类,不能尽说。总之,凡是该管的样样都认真的管,才是实践。又如与大众为伍,要真个感到彼此为一体,这种习惯也不能不努力养成。从前的知识分子大多抱个人主义,喜欢超出恒流,即或有所交往,也只限于同辈,对于操劳力耕的工人农人,就看作下贱之徒,避之若浼,民胞物与,只在谈道学的时候那么说说,在作文的时候那么写写而已。如今彼此既同为国家的主人,无所谓高贵与下贱,而实际生活中又必须相济相助,搅在一起,所以文艺作者有深入民间的切需,知识青年有回到乡村的必要。其实说深入似乎未妥,深入了可能还有出来的时候,如果出来,岂不是仍在民间之外?若说没入民间,像一滴水,顺着江河归于大海,永不复回,那就更妥帖了。说回到乡村,也不是回去调查调查,考察考察,或者劝说一番的意思,大致也在于没入,乡间比之于大海,回去的青年就是一滴水。要真个做到如此地步,必须脱胎换骨,把沾染在身上的从前知识分子的坏习气完全消除,向大众学习,与大众共同学习。这又是非实践不可的事。

(《叶圣陶随笔:生活教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