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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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 养尸人

    天不生启子,万古如长夜。



    吾有渡彼铜灯,辟邪,度厄,化吉。



    万灵怨,九转引,阴风不度,轮回不开。



    尔当避日月,踏阴阳,从虚无来,至归处去。



    天道筑脊骨,混沌凝血肉,生七情,诞六欲,明贪嗔喜恶,晓悲欢离合。



    令,聚魂,纳魄,齐身,水火不坏,万邪不侵。



    当有一人:



    杀神,弑魔,除伪;



    诛鬼,服妖,破妄;



    移山,填海,开天地;



    创万世太平。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



    阿来醒来,又是同一个梦,萦萦绕绕。



    黑暗中稍微舒展,全身的疼痛已经轻微到可以忽略,看不到光亮,阿来手轻轻一推,头顶的棺盖“咔嚓”一声,像尘封了万年之久后再次开启,缝隙中,一抹月光倾泻而下,带着棺木中惊起的尘埃浮浮沉沉,迷幻地闪着光彩。



    棺木不重,块块龟裂,散发着潮湿的腐朽,再一推就完全揭开,咳嗽两声,阿来用手扇扇口鼻,站直了身子,目不转睛凝望着天顶的苍穹。



    如果有千里之目,他定能看到,穿过穹顶,在虚空的最深处,飘荡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青铜古灯,挣扎在时空的泥沼里,闪耀微微光亮,偶尔火焰迸发,向着无尽的星空传出模糊的召唤,荡漾开去,似水面的涟漪圈圈晕开。



    可惜,阿来看不到。



    日十五,圆月当空,洒下如水的光芒。



    天上,黑是黑,白是白。



    直到此时,如梦似幻的招魂声才完全消散。



    月光下伫立的阿来,十四岁,清瘦得出奇,剑眉大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无意间熏了几抹土灰,微白的面颊因为咳嗽有了淡淡红晕,下身扎紧的麻布裤短了长长一截,只将将好遮住膝盖,缝缝补补过的小褂敞开,露出根根如柴的肋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生一世,为锦衣,为玉食,争名,逐利,或者修大能者,掌天道,窥长生。



    这些阿来都不是,他活着,只是为了寻回断层的记忆,为了弄明白一件事:我是谁!而虚空中时有时无的召唤,无疑是解开谜团的那把钥匙。



    再感受不到招引,无奈叹了口气,阿来低头见到自己昏睡的这种木棺,俯拾皆是,密密麻麻铺开在山谷,它们漆黑斑驳,看似随意的安放,却又让人觉得彼此相依,似养尸之阵。顺着走势,一直延生到百丈之外的峭壁。刀削的石壁上,每镶入两根木,便支起一台棺,层层叠叠,悬棺之葬,高耸入云。



    整个山谷,宛若修罗坟场,夜风刮来,吹得咽咽呜呜,让人觉得阴冷。



    阿来没想到,昏迷前瞎婆婆所说的“有地儿睡,有饭吃”,居然会是把自己搁在了棺材板里。



    这一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正值心中生疑,身后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佝偻的老妪拄拐站在门口,身后橘黄的油灯扑哧扑哧闪烁不停,把瞎婆婆的影子拉长成了张牙舞爪的鬼魅。



    她招手说:“娃娃醒了!来来来,进屋喝碗热汤,年轻人呀,真好,这才几天,一觉醒来又生龙活虎,不像我这老东西,老啰,不中用啰!”



    瞎婆婆走路踱着细小的步子,摇摇摆摆,她看不见,又像看得见,上下翻动着眼皮儿,把白蒙蒙的眼珠子睁得老大。



    屋子里很简陋,一张几,一张床,大大小小的水缸陶罐,杂七杂八的各样农具堆满了大半。



    饥肠辘辘的阿来摆好小凳,搓搓手,迫不及待端起矮几上的陶碗喝了一口,涩口的清水里浮出几粒圆鼓鼓的蚕蛹,嘴里一嚼,“啵啵”脆响,虫汁四溅。



    “咋样?好喝吧?多来两口!要说这熬汤,你瞎婆婆我可不输谁。”



    阿来苦着脸,放下碗,见老婆子一脸期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赶紧岔开话题,“婆婆,跟我一起的那位姑娘呢?”



    “哦,你说树丫头啊,她走了,你睡这么久,她早走啰,我想想啊,走了两天?三天?记不得啰!”瞎婆婆堆着一脸折子拼命回想,最终也没有结果。



    “树?”



    阿来的疑问声拖得老长,没想到居然有人以“树”为名,想起那女子,一身粗制的兽皮衣甲,蓬头垢面,加之纹满了全身的图腾,实在分辨不出美丑。怪人!配上这名字,倒也贴切。



    草原上的人说,大山里有异族,他们不通教化,不识礼仪,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更以讹传讹,说什么异族人专爱吃人脑,嗜血啃骨,残忍至极云云。



    阿来不信,不过异族人多多少少有些古怪。



    树是异族。



    树的全身纹有青色的图腾,几乎看不到正常的皮肤,加上结实的身体,像头矫健的黑豹,随时蛰伏在黑暗里,等待致命一击。她在额头画下树根,弯弯曲曲盘根错节的根须牵满整张脸,沿着耳根垂下的枝柳穿过颈部布满全身,四肢全是铺满招展的树叶。



    那些图腾,深入血肉。



    “对啊!你不晓得?我还以为你俩熟识嘞,你歇着,婆婆得忙嘞。”



    瞎婆婆说完,端起墙角的簸箕,倒上些罐子里的黄豆,站在门口一下下的筛着,颠簸几下,让风吹去残留的少许豆壳,两手一扬,哗啦一声,大大小小的黄豆全撒向屋外的空地上,一时间,像谁剪断了珠帘,窸窸窣窣,脆嘣嘣响着落了满地。



    “光景好啊!饿不着了!吃饱!吃了睡,睡也睡得好!”



    瞎婆婆说着,然后又倒满,再筛再撒,忙出一身细汗,却盈盈笑着。



    阿来不以为意,仍旧想着那个奇异的女子。



    熟识?算是吧,从阿来把树从水泡子里捞上来起,用绳子把树绑在自己后背,朝着树指的方向,路过满山的马兰,路过遍地的金黄,从茫茫的草原走来,一路上翻山越岭,饿了就用黑面馍馍蘸水和成糊喂进她嘴里,直到筋疲力尽叩开瞎婆婆木屋的门。



    五天五夜,半睡半醒的树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反倒是阿来担心奄奄一息的她再也醒不过来,喋喋不休,把自己记得的趣事统统都说了一遍。



    萍水相逢,算不得真正相识,可阿来那样做了,是因为不忍心见到了树陷入绝境中倔强的眼神,也因为天葬原已经死了太多人,那些人自己救不了,这个置气的丫头可以。



    何况,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对于莫名其妙的原因,阿来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阿来撑着糊涂的脑袋,回想近来发生的种种,就像做了一场梦。



    卖货郎死了,死得很惨,脑袋被人砸得稀烂。



    阿毛也死了,穿着偷来的女人的衣服,把自己裹成了牢实的粽子。



    阿来找到他,一件件剥开,一件,两件……剥到最后,总算看到了瘦骨嶙峋的阿毛,那锋利的长矛从后背穿过心脏,留下蛋大的窟窿,流出的血把里面的女人裙子染成了大红的喜袍。



    门口的瞎婆婆扯着嗓门吆喝:“起来了!起来喽!”



    颤巍巍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反复回荡。



    木屋正对的那些枯木古棺纷纷被顶开,轰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打起春雷,唤醒了饥饿的蚕蛹,一具具干枯的老尸伸出毛茸茸的绿手,掌住棺板,慢慢翻身爬起,不到片刻,密密麻麻的古尸歪歪扭扭站满整个了山谷,就连远处的峭壁上,也蜂巢一样挂满黑压压的尸影。



    阿来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不朽的毛尸自己听过,可从来没有见过一口气冒出如此之多。



    成千上万的干腐古尸翻出棺木,咆哮几声,几乎同时张嘴,仰面吞噬几口月光,那场面诡异,月光猛然一暗,让人顿时觉得天地为之变色。然后,他们鼓着血红的眼珠,咂巴着嘴,流着恶心的涎水,朝着木屋慢慢围拢过来。



    阿来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褂子,总算明白过来瞎婆婆撒在地上的黄豆是在喂养谁。



    宽慰地看了阿来一眼,“九幽黄泉门不开,月圆亡魂出棺来。来来来,尝尝老婆子的手艺,可是今年新长的阳春豆。”瞎婆婆继续撒着黄豆,在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月光下,那些古尸有的缺胳膊少腿儿,有的削去了半边脸面,还有的胸口咕咕冒着血水,什么样的都有,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战甲,有些手里还拽着残破的武器或自己的残肢,循着香味,一瘸一拐挣扎着走来。



    “都有都有!别抢!每人一粒!多了可别撑死你!”望着潮水般涌来的尸海,瞎婆婆拄着拐杖嚷嚷,不时敲打着地面以示震慑。



    古尸像畏惧这老妪,都很安静守规矩,蹑手蹑脚捡起一颗黄豆塞在腐烂的嘴里,津津有味的嚼着,咕噜噜吞下,吐出一口尸气,无比满足,然后各自耷拉着脑袋转身去棺木里继续安睡。



    “婆婆!他们是人是鬼!”阿来压低着声音问。



    “唔!咔咔……”



    听到异响,所有往来的古尸都抬头望来,愤怒地裂牙,有韵律的齐声咆哮,还用力敲打着胸口的铁片护甲,像跳起了恫吓敌人的战舞。



    万年的古尸或许是沉寂了太久,甚嚣尘上,一时间,原本静谧的山谷仿佛又成了旗旌猎猎,金戈铁马的远古战场。



    阿来哑然,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会打破平静,弄得他们躁动不安,只得求助的看向瞎婆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跟个娃娃怄气!有那闲功夫,还不如多将息着身子,将来好上阵杀敌!回了回了,时辰不早了。”



    瞎婆婆一脸嫌弃地看着这群不安分的死鬼,出声安慰。



    瞎婆婆的话比阿来预想的管用,顷刻间便平息他们了怒火,偃旗息鼓,拖着自己的身体和破损的甲胄,古尸开始返回属于自己的棺材。



    看着那些一路走,一路掉着破铜烂铁的万年古尸,瞎婆婆感叹道:“哎!都是些苦命人,执念不消,不在五行,不坠阴阳,不入轮回,不死不生,何苦!打仗有什么好,要死人的,死了那么多人!”



    瞎婆婆说完,开始拾取地上没有吃完的黄豆,阿来的心中,却不知为何多出了几分悲凉。



    ……



    天亮了,阿来跟瞎婆婆辞行,决定往北,循着那道声音的方向,或许会有收获。



    这一走,老婆子再没人陪着说说话,很不舍得,她拉着阿来的手唠叨了半天,最后摸摸索索从褥子下面掏出粒东西,硬塞给阿来,叮嘱道:“你这娃娃,老婆子喜欢,这东西你留着!千万可得收好。”



    阿来摊开手掌接过,入手冰凉,瞎婆婆送的东西看起来像颗兽牙,虽然不知道有何用,阿来还是郑重地收好。



    殊不知在他接过兽牙的那刻,门外的所有古棺中,齐齐睁开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咳!”瞎婆婆大声地咳嗽一声,又都闭了过去。



    瞎婆婆的脸有几分潮红,“娃娃!出了门,北行百步,再东行百步,遇山开路,见水搭桥!黄泉路断,奈何不归,往事莫回头!不要惊了山神。”



    阿来听不懂,皱起了眉头。



    “好了,走了走了!”瞎婆婆赌气撇过脸,不耐烦的用拐杖赶人。



    阿来笑笑,给瞎婆婆鞠了一躬,抬脚出了门。



    赶走阿来,瞎婆婆盘腿坐在床头,睁着白空空的眼珠子望着窗外,把一颗黄豆扔进嘴里,用牙一磨,那股阳元之气顺着喉管直通肺腑,浑身舒坦无比,瞎婆婆摇摇脑袋,说:“启子不现,九幽不开,都是些可怜人啊!” 



    似乎听到瞎婆婆的叹息声,北一百步,东一百步,阿来走出山谷,忍不住回头去看,哪有什么古棺,哪有什么木屋。



    寂静的山谷里里空空荡荡,除了入秋的草木开始枯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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