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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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晓音

    她终于离开了坎帕卡,虽然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离开方式。



    这个夜晚太漫长。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未知,太多的太多快要将她压垮了。罗南的血,盖溪的巫术,与烈焰融为一体的黑叔,怎么都死不掉的魔鬼……



    有那么一刻,她认为黑叔的死将成为她一生的梦魇。母亲死时她没有哭,罗南“死”时她没有哭,面对一地族人的尸首时她也没有哭,可当炎魔爬满黑叔周身的那刻,她心里的堤岸终于决口了……脑中一片空白,当时的她只想掩面嚎哭一场。该死!她忘了还有根绳索在身后扎绑着她的手臂。动弹不得,她只能咬紧双唇,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图可桑离对她说着什么,她听不清,耳中脑中只有烈焰在咆哮,在哭嚎。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拎了起来。不用抬头,光是闻着焦臭的气息,她就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黑炭般的不死鬼。



    几步开外,一个还挂着半边皮肉的海盗站在悬崖边大叫了一声,片刻过后,海面上就传回了几声呼应。



    “该回家了。”白果淡淡地说。



    一个没了五官的巨人从灰烬中爬了出来,一把抓起了勾在崖岸上的船锚。那只能是鲛魃,可他现在更像是一座开挖近半的煤山。他将牵着俘虏的绳索从锚上一一扯下,然后抡起胳膊将船锚扔下了悬崖。这头的铁链仍缠绕着他的胳膊,而船锚落水的声音却从那头清晰传来。铁链怎么会这么长?在经历了这样一个夜晚之后,她已经不觉得难以置信了。



    突然,她被身后的海盗扛上了肩。闭紧嘴巴,屏住呼吸,可那焦臭的气味却熏得她睁不开眼。身下的海盗大步走到海崖边,一手握住了鲛魃的铁链,再向前两步,直接跃下了悬崖。



    她并没料到这样的状况,罕见地大叫了起来。漆黑的石壁飞速向上攀升,灰白的远洋也翻腾着朝她逼近,下落的速度太快了,她甚至觉得腥冷的风已经刺穿了自己的气管。大船!下落过半,她突然瞧见了,正下方的海面上正停着一艘巨大无比的海船。船体漆黑如夜,两根桅杆耸立如从海妖口中长出的尖牙,帆,黑帆……她猛地呕出了一股酸水。黑帆之至,逆势之时……她闭紧双眼,克制着不让泪水流出。



    等双脚重新贴到地面,她才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黑漆漆的走廊之中。还没等看清周围的环境,身后的手就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只得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朝前挪步。



    长长的走廊两侧满是紧闭的房门,小门一扇挨着一扇,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这里除了潮湿便是酸腐,整面墙板都散发着臭鱼的味道,她的脚还时不时会踩到积水,有的地方,积水甚至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踝。



    一直走近了长廊的尽头,身后的不死鬼也没有让她停步。看来就是这儿了,她忐忑地走到了最后一扇门前,满心想着门后会有怎么的怪物。



    门开了,一个十分矮小的海盗走了出来。他扯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拽进了屋。这间昏黑的牢室里并排摆放着一个又一个的铁笼,那人打开了中间的一个笼子,把她推了进去。晓野,罗南和盖溪也陆续被带了进来,然后被分别关进了左右的牢笼。矮小的海盗麻利地锁好了铁笼,便直接关上门离开了。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仿佛被静默缝住了嘴。



    静默没能维持多久自己可怖的统治,她便听见了走廊那头响起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白果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靠着笼子背对我,”白果低声说道,“我来帮你们把这些绳子解开,毕竟你们不是囚犯。”



    “不是囚犯?”她半是恼火半是诧异地问。



    “不是囚犯,只是一群不知所措的人,而人在不知所措时,最容易将危险带到自己的身边。相信我,这笼子既是在保护你们,也是在保护我,保护我们所有人。”白果说着先去解开了罗南的绳索。



    “你们死都死不了,还有什么可保护的?死不了的东西也知道害怕吗?”她十分气恼,却也背靠铁笼站起了身。



    白果又迅速解开了盖溪的绳子。“死亡不可怕,认识生与死的过程才可怕。”他说着抹了把脸。她这才发现,白果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嘴唇上裂口密布,额头上还挂满了大滴的汗珠。



    “那要感谢今天你让我见着了一切,我算知道了生与死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她冷冷地对正给自己解开束缚的白果说,“知道吗?我不怕你,你们杀再多的人我也不会恐惧。”



    “平心而论,今天我们并没杀几个人,除了索取应得的,我们没再贪婪。归在永生者头上的血债已经足够多了,别把你们的自相残杀推给我,对于这些脏血,我们不屑一顾。”说着,他狠狠地扯断了她手上的绳索。



    “你的朋友呢?大仲夏岛的塔格呢?也让你杀了吗?”一旁的罗南咬着牙问。



    满头大汗的少年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便又走到晓野的笼子前面。等晓野搓揉着手腕坐到地上时,白果已经再次拽开了门。他边朝外走边疲惫地对他们说:“睡一觉吧,还有不近的路要走呢。”



    “黑叔的血会算在你的头上,这你推不掉了吧。记着点儿,今天,”晓音双手紧攥铁笼,尽可能平静地说,“至少我不会忘。”



    “说实话,我倒是很期待你们来找我报仇的时刻。”瘦小的少年转回身,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说,“到时候记得把我和我弟弟绑在一起。葬在陆上,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门再次关上了,随之而来的是阴郁的沉寂。她从铁笼边退开到了另一侧,背靠着木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该死!她使劲扯开了斗篷的领口,这冰冷的静默让她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压抑。牢室内又冷又湿,连空气都夹带着一股源自地底的气息,要是有的选,她宁愿溺死在温热的萤火池里。



    昏黑中她听见了几声窃语,看向左手边,发现盖溪正裹着宽大的斗篷,跪在角落里低声祷告。她真想跳起来大骂一顿这个恼人的傻丫头,可咬咬嘴唇,终究是忍下了。目光越过盖溪,最左边的笼子里面,罗南正在来回踱步。他没死……黑叔代他死了。她的脑中不断地冒出这种想法,无法阻止,亦或是自己不想去阻止……她只能这样静静地盯着罗南,一圈又一圈,他仿佛是要踏穿脚下的船板。



    晓野的呼吸重得像是一头公牛。她把脸扭向右边,发现仍在哭泣的孪生哥哥晕船了。她能感受到他在努力忍耐,可源自肠胃的粘液早已涌上了嗓子眼。



    “闭上眼,屏住呼吸,想点儿开心的事。桑离告诉我这样就不晕船了。”她小声对他说,但看他的样子估计收效甚微。



    不知是不是盯了晓野太长时间,她也开始反胃了。肚子不时抽搐,头脑浑浊不清,随着一阵冷汗突如其来,她也急忙捂住了嘴。颠簸之后仍是颠簸,仿佛平静是大海上唯一不存在的东西。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是颠簸停止了,还是她已经适应了。舒服多了,她长叹一口气,扭头却发现晓野已经吐在了自己的笼子里。



    休息一会儿吧,今天太难捱了,看尽了死亡,也听尽了哭叫,现在她只感觉自己正变得麻木不仁。她想要合一合眼,却发现昏花的视觉并没有消失。死亡的气息弥漫在周围,久而久之她却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香气……鹿野家的小子最先走进了她的视线,他的脖子上还插着别猎的羽箭。他父亲也紧随其后,可没等走上几步,那把开胸破背的大刀就将他抽干成了一具枯身……前一秒面前的熊婆还死不瞑目,可转眼间老太太就变成了薇儿。薇儿在她的眼前惨死了无数遍,身上走马灯似得变换着长矛,短刀,飞矢,拳脚……在不断升级的麻木之间,她又听到了羽翼的拍打声,扭头看向远天,苍老的祈长正甩开熊皮斗篷,挥舞起紫色的巨翅,转眼就冲上了东方的迷雾之巅。



    她拼命甩了几下脑袋。冷静,你只是太累了,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抬起头,她又看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盖马老爹已经倒进了黑红的冰雪,而在他的身前,大胡子乌图正拔出射进额头里的箭,这会儿正朝着族人们振臂呼喊。



    “来呀,坎帕卡!”这撕裂的怒吼在她的脑中久久萦绕。



    一个,两个,三个,她仔细数了数自己究竟夺去了几条性命。才三个吗?她还以为自己刚刚打败了千军万马。夺人性命是什么感觉?她仔细思考了半天,却发现才过去这么一会儿,自己就已经忘了这几个死者的模样。



    桑离……不知道他们把他怎样了?刚刚他还来救了我,可现在他在哪?她突然觉得好冷,那严寒的源头仿佛就在手边。她小心地伸手摸索,摸到了,那只冷手却是连着图可桑离。低头看去,桑离的笑脸已经蒙上了一层半红半白的冰霜。“鬼丫头,现在知道什么是战争了吗?”听着黑叔的叫声,她转过了身,面如崖屿的老人正朝她咧嘴大笑。这本该是属于坎帕卡的夜晚,多么平凡……摇曳的篝火旁,老人又讲起了《黑帆》的故事。现在你到底相不相信黑叔的故事?她笑着质问自己,得到的回复却来自燃着烈火的黑叔。“黑帆之至,逆势之时。”老人说完这一句,便僵直地躺进了橘色的火海。



    梦是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随着船的剧烈颠簸,她醒了。



    “年纪大了,梦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是奢求。”她又想起了黑叔那张慈祥的脸。



    “还晕船吗?”倚着铁笼的盖溪关切地问。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自从之前做了那个诡异的梦之后,再见到盖溪她就十分不自在。有时候,她甚至想冲动地拔掉盖溪的衣服,仔细盘查一下出现在梦中的纹身图案……可她们一同去过那么多次萤火池,她根本不曾见过那些纹身。



    “对不起。”盖溪突然向她道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罗南先开了口:“你道什么歉啊?”



    “我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盖溪将头深垂在胸前,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你有本事,可这些死不了的鬼东西是你变出来的吗?”她有些烦躁地问。



    “不是……”盖溪虚弱地回答道。



    “那你爷爷,你爸,薇儿,我黑叔……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喽?”她心烦意乱地逼问道。



    “不……”



    “那你在这儿跟我废什么话啊!”她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想和别人大吵一架。



    “晓音!”罗南不断地对她使着眼色。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谁知道你现在是以前的罗南,还是也变成了那些不死的鬼东西?”她又将矛头对准了刚刚死里逃生的哥哥。



    “晓音,你冷静点儿……”身后的晓野刚开口,就被她打断了。



    “闭嘴!偷着乐吧,现在我还没工夫骂你,待会儿再说你瞒着我跑上山的事!”她又转向了盖溪,没好气儿地说,“现在,让咱们的巫女好好说一说吧,我要听听她想怎么揽下这么大的责任。”



    “要是我当时没那么冲动就好了,现在看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多此一举……”盖溪啜泣着说。



    “你别怪自己啊。我也在场,咱们当时已经别无选择了……”晓野仍在身后吃力地劝说着。他的脸半红半白,看来晕船仍没有一丝缓解。



    “闭嘴。”她又回头呵斥了一句晓野,然后走到盖溪的笼边,握住冰冷的铁笼,轻声说:“继续说。”



    盖溪紧紧地搂住自己的肩膀,宽大的斗篷仿佛已经吞下了她瘦弱的身躯。“我偷了传承者的骨刃,杀了几个佣兵,毁了营墙,要是营墙还在,一切冲突就本不该发生,那些不死鬼也不会轻易闯进营地……我,我还越过了禁区,那是尊主们设定的生死……是我诅咒了坎帕卡,都是我的错……”说罢,她泪如雨下。



    “那你可真是厉害啊。”晓音冷笑道。



    “我本不该停止祈祷,尊主可以听到每一个虔诚信徒的心声,可我当时太迷茫了,太伤心了,我一心只想着……”盖溪突然住了嘴。



    “一心只想救你的心上人,只想着救了他,他就能爱上你,是吗?就为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男人?”她怒不可遏,却依然不敢直视盖溪的那双灰眼,只能面朝墙壁,火光四起,“你口口声声的信仰呢?这就给抛在脑后了?你爸,你爷爷……你的手上也沾着他们的血,你永远也洗刷不净!现在来假惺惺的祈祷了,告诉你,就算真有尊主,他们也永远不会听你在这儿放屁!”她越发狂躁起来,可内心却十分明了。她不怪她们,她只是需要发泄。



    “晓音,别这样,这真不关她的事,也怪我……”晓野劝道。



    “天呐!给我闭嘴吧你!早先你怎么不制止她呢?现在来当和事佬啊?”她暴怒地叫道。



    屋子里再次安静了,可她不打算让压抑的死寂再次统治这里。“还有一个当事人呢?”她又将枪口朝向了半天没有说话的罗南,“倒是说话啊?看看这个傻丫头为了救你干了些什么!你不是死了吗?你看看自己引来了什么!”



    “我……我很抱歉自己没死……”罗南依靠在角落里,摇头道。



    “我不知道你倒底是怎么了……反正是你引来了这帮恶魔。他们说得很清楚了,他们要找的是你。记住,黑叔的死也该算在你头上!你害死黑叔!该死!”她突然没了力气,只能依靠住斑驳的笼子,缓缓地瘫坐下去。



    “算在你头上,算在你们所有人的头上……黑叔不该死的……”她虚弱地低语道。



    过了半天,她听到了罗南苦涩的回应:“算在我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