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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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长夏的囚徒

    在漂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终于得救了,一艘看起来快要散架了的海船发现了他。



    在他被打捞上来之后,船上的水手们都聚到了他的身边。他虽勉强维持着清醒,可面对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他却张不开嘴,以至于无论他们问什么,他都只能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字来:“水。”



    最终,他被水手们扛下甲板,进了一间烧着火炉的小屋。他半裸着的身子上裹了三层厚厚的毛毯,毛毯很长,能从下巴一直包裹到他的脚踝。不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水手给他拎了一桶淡水过来,用大碗喂他喝下了两碗水。见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那帮好奇的水手们又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了他半天问题,可他只能舔舔干裂的嘴唇,对他们微微摇头。



    水手们把他拖到离火炉一步远的地方,就都离开了他。炉火烧得特别旺盛,扑面的热浪快速驱散了他体内的寒气,躺了没多久,他便不再觉得冷了,只是僵硬的内脏与几乎不再流动的血液还维持着深眠的状态。



    正当他正艰难地拱向炉火时,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头走了进来。老头个子不高,但腰板挺直,身穿着蓝灰色的棉袄,腰间挂着一把印有邦国之锚的长剑。



    “我是这艘船的船长。”老头在他的面前站住了,眯着一对小眼睛,一边打量他一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他结结巴巴地尝试了半天,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连贯的句子。



    “你是邦国的佣兵吗?”老头背着手,围着他踱起步来。



    他躺在地上,虚弱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个囚犯。”老头瞪着他,一脸鄙夷地说。



    “水……”他有气无力地对老头说。



    “你说这个?”老头说着瞄了一眼地上的水碗,一脚将其踢出了老远。



    “鬼……”他摇了摇头,顿了半天才将后一个字补出来。



    “你是个水鬼?那不还是囚犯吗?不,比其他犯人更恶劣!”老头蹲到他的面前,皱着眉头问,“你以为自己可以逃得出邦国的掌控?你以为自己是个该死的水鬼,就能游得出这远洋?”



    他都要急死了,可再着急也无法将满肚子的辩解挤出牙缝。他只能朝着老船长一边摆手,一边抽动嘴唇。“不……湖底……我,掉下……”他终于疲惫地说了出来。



    “不走运啊,你这挨千刀的水鬼。”老船长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七八里格,你就又要重回极北了。皮将军不会轻饶了你的,就该剥了你们这些水鬼的皮。”



    老头笑着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出了舱门,不一会儿,就有两个水手走了进来,手里拎着粗粗的绳索。



    “抱歉了。”胖乎乎的那个水手走过来,用绳子捆住了塔格的手,“船长怕你跑了。”



    “要是他这样半死不活的人都能逃跑了,那我奶奶还能拎上一根长矛,当上邦国的将军呢。”另一个年轻的水手长了一脸的雀斑,站在一旁小声嘟囔道。



    “船长厌恶水鬼,惧怕水鬼,他相信水鬼们都是冥鬼的后代。那些没能进去异度的冥鬼,跌落到大海中,与鱼虾交 媾,生出了不怕水的异族。”脸胖得像馒头一样的水手一边笨手笨脚地扎绑绳索,一边对雀斑脸讲道。



    “那个老疯子的话你也听,”雀斑脸抱着肩膀,不屑地说,“他就差把自己说成是冥之尊的私生子了。”



    “水……水……”被捆倒在地的塔格用沙哑的声音说。



    胖水手连忙起身将翻扣过去的碗捡了回来,又从桶里盛了一碗水,送到了塔格的嘴边。



    “这是艘前往极北诸岛的补给船,”胖水手对他友好地说,“睡一会儿吧,再过小半天,我们就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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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船停稳后,先前的两个水手就走进船舱,将他搀扶了起来。其实他已经可以说话了,可他并不想开口。能交流些什么呢?塔格恍惚地想,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那只溃烂的人手,那个莫名其妙的岩洞,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向大家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咦?那把匕首呢?他猛然想起了那把可以刺穿黑曜石的匕首,可周身上下连个口袋都没有,他又能上哪翻找呢?



    极北的天已经黑了。他裹着几层毛毯走出了船舱,凄冷立刻夺去了暂存于他体表的温热。



    “我们会在极北暂住一晚,”老船长戴上了铮亮的黑皮帽,笑着对他说,“我会留下来欣赏皮将军教训你的全过程。”



    塔格没有言语,他一边踉跄着走下船,一边朝不远处的营地望去。



    不对劲,他立马清醒了。他发现,在比夜晚还要黑暗的营墙之上,竟然没有一丝光亮,这不对!



    “船长!不能去!一定出事了!”他连忙回头向老船长喊道。



    站在船头的老人也显然意识到了问题。他唰地拔出了长剑,眉头紧锁。这时,最先登岛的那名水手也跑了回来,手中拎着两件满是污血的斗篷。



    “船长,出事儿了!”他高举着红黑的斗篷,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他们……你看这个!”



    “死的是咱们自己人吗?”船长紧张地问。



    “不知道……我没敢靠近,这是在营外捡到的,一定死人了!”水手哆哆嗦嗦地说。



    “会不会是那些海盗?我之前听他们说最近有海盗出没。”塔格猛然想起了之前听说的海盗,吃力地对船长喊道,“营墙上的火都熄灭了,那些佣兵一定死了!咱们不能过去了,快离开吧!”



    “我在这远洋上跑了二十年,还从没见过海盗呢。我倒是觉得你有问题。”老船长手持映着红光的长剑,满腹狐疑地高声说,“一个想要跳海逃跑的水鬼,能和海盗有多大区别?”



    “我不是逃跑!我被雪蟹追杀,逃进了一个洞穴,就在山顶的那个湖底……”他想要辩解,可那固执的老头根本不听。



    “这人是不是你杀的?杀了人才想赌一把命?是不是!”船长说着走下了船,站到他的身边,瞪着他说,“我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我塔格塔勒满从没杀过人!”他哆哆嗦嗦地怒吼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严寒。



    “闭嘴,水鬼!”老船长高举长剑,招呼自己的船员们,“都给我上,赶快给我进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船长一声令下,船上的二十多个水手都立马抄起武器,举起火把,下了船气势汹汹地朝营地走去。他被捆住了双手,毫无办法,只能一边暗自祈祷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一边在推搡下走向有些陌生了的营区。



    等走近了营墙,他才发现营门已经坍塌了,想要进去,必须得爬过成堆的碎石。眼见身旁的水手们一个个地爬上了石堆,他也只能叹一口气,跟着爬了上去。



    站在将军大道的起点,他放眼望去,整个营地不见一丝星火,漆黑已经笼罩住了这片凄苦之地。他们都去了哪?他胆战心惊地想,这里可有着几百人啊,这岛难道真的吃人了?



    等老船长也爬进了营地,船员们就分成两队,分别进入了东西方向的小路。他被老船长拿剑抵着后背向东走去,一路上虽然见到了无数滩的冻血,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着。



    “尊主保佑。”胖乎乎的水手就走在他的身前,手握着刀不住地祈祷。



    整个营地都处在死寂之下,血腥的空气也仿佛滞在了浆糊般的氛围中。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去,想搜寻到往日里坎帕卡人的欢笑与佣兵们的污言秽语,结果只是一无所获。



    “有哭声!”前头的水手突然小声说。



    是的,他也听到了,那是女人的啜泣,不止一人,仿佛整座岛上的女人都在为岛上的逝者轻声啼哭。



    追寻着愈发凄厉的哭声,他们沿着石墙一路走上了东端的崖岸。更多的冻血,更多的人肉,更多的断骨……塔格弯下腰呕吐了起来,他实在面对不了这满崖的尸首。



    “冥鬼大胡子的!”身后的老船长惊叫道,“这是……”他虽然也见过了大风大浪,但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该死的,去,都给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了!”老头有些慌张地下令道。



    不知从何时起,那哭声消失了……塔格突然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不,那可能不是女人在哭泣。



    “见鬼!你们来看啊!”听见在前方翻看尸体的水手一声鬼叫,他立马鼓足勇气,狠了狠心朝前跑去。他想要确认一下心里所想……



    果然。他凑到尸堆边,最上面的一具佣兵的尸体已经被翻了过来。尸体正大张着嘴,而挂着冻血的口腔里黑洞洞的……他已经失去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