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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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仁慈与怜悯

    (一)

    寒冷的海风阵阵吹来,穿过木屋的缝隙呼呼作响,混杂着滔滔浪声,冷却了耳膜。木屋之内,气氛不比天气温暖多少——怜悯与男子一站一坐,不但良久没有说话,还各自侧着脸,回避彼此的眼神。或许大家都失去了谈话的焦点吧,而且一个不愿辞别,一个不愿逐客,二人才会对这种尴尬的环境无动于衷。

    其实事情已过去多年,如今再挖出来回味,除了徒添烦恼,恐怕别无意义。怜悯偷偷看了一眼男子,见他凝视自己的断腿耿耿于怀。她想说些慰藉之言,却觉得身份不合,毕竟对方一直认为自己有意加害于他,以致其终身残废。就连怜悯自己也愧恨交加,觉得难辞其咎,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右腿砍下还予他。于如此心境,谁还好意思若无其事地谈什么安慰?

    就在怜悯思绪凌乱之际,一件折射着点点红光的东西闯入了她的视线。她拾来一看,眼前顷刻泛起一层薄雾——那是一支几乎全新的钢笔,但她知道这钢笔在世上至少存在了三千个日夜。她看着倒影在笔身上的自己,早已尘埃落定的茫茫往事竟于一夕间纷至沓来。她忆起了自己的身世,犹如目睹被时间长河远远隔在彼岸的海市蜃楼——

    依稀记得,父母淡出自己生活的那天,也如今天般寒冷。她常以“淡出”来形容当年的父母,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父母到底是无意把自己弄丢了,还是故意将自己抛弃了。时至今日,父母留在她心中的印象,除了四片从不上扬的嘴唇,就只剩下一片空白。父母于她而言,只是两个遗失在人潮中的过客。

    她还记得,与父母失散之前,她还一手牵着父亲的手指,一手揪着母亲的裙摆,在闹市中穿人而过。待到了人潮尽头,她才蓦然察觉,自己已是两手空空。她当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既不懂哭也不懂问,只懂在茫茫人海中寻来觅去。就这样日复一日,每天吃着饭店后门垃圾桶里的馊饭馊菜,睡在滴水的街头巷尾,一眨眼月余时间弹指而过,可父母依旧音信杳渺。

    那时候的她,心中既没有绝望,也没有希望,喜怒哀乐仿佛在弹指间消失殆尽,俨然一具没有情感的木偶。有些人见她可怜,想带她回家,给她吃穿。她也不解恩惠,只管死守在那个与父母失散的地方。不久之后,这个流浪的小女孩就被警察送进了孤儿院,但她仍是三番四次伺机而逃。终有一次,她得尝所望。可是孤儿院离与父母失散的地方太远,她再也记不起回去的路,没跑到一半,便又迷失在这大都市中。

    直到有天,贝鲁特神父领一众教徒到孤儿院作布施,顺便寻觅与天主有感应之人。在途经孤儿院的必经路上,他遇到了她。其时正值隆冬,女孩屈身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以报纸裹身睡觉。贝鲁特神父心有不忍,便上前看个究竟。走近才见,这女孩竟然双膝微曲,十指互扣,以祈祷的姿势睡着。贝鲁特神父见此,不禁大喜,遂伸手轻抚女孩之额,颂道:“愿我主怜悯你。阿门。”这一摸,贝鲁特神父才发现女孩额烫如烧,于是急忙吩咐随行教徒用棉袄相裹,送往医院就医。

    过得数天,神父来到医院探望。女孩已然病愈,只是不会开口说话。贝鲁特神父想了解一下她的过往,可不管他询问什么,女孩都以摇头作答。医生说这孩子似乎是孤儿且受到莫大的刺激,对过往之事已毫无印象。贝鲁特神父见女孩既无亲无故,亦无名无姓,便觉得她是神恩赐的信徒。于是想试探一下,当下又问:“你愿意作天主的子女吗?让你蒙祂的名,承祂的恩,得着祂的救赎。”

    这一下,女孩点头了。

    神父喜出望外,当即在监护人承诺书上签名画押,将女孩领回教会,并为她取名怜悯,意在自己与她相遇时,她便得着主的怜悯而重获新生。同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位比她年长五岁的男孩作伴。这男孩得贝鲁特神父赐名仁慈,是偶遇怜悯当天,神父在孤儿院领回教会抚养的。

    当时孤儿院得知贝鲁特神父要来领养小孩,巴不得把所有孤儿都送给教会,于是要孤儿们狠狠背诵《圣经》,以投其所好。唯独这个仁慈,他不旦不屑一顾,更在神父选孤的典礼上,当众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猫摔在地上,用脚踏死。

    贝鲁特神父惊讶于他的凶残,只道这男孩已受路西法所诱(注一),若不以正道导之,日后必成祸害。因此,不管他在选孤大会上看中了多少孩子,他都只带走这个仁慈。又以仁慈名之,是要他时刻谨记天主的仁爱。

    自此之后,仁慈和怜悯便常伴于贝鲁特神父左右,不论是感恩抑或祈祷,礼拜还是弥撒(天主教的祭祀仪式),二人如同观音菩萨身旁的金童玉女般,形影不离。仁慈在受到教会的教化后,凶残的本性亦逐渐被磨灭,与怜悯更是兄妹相称,充当着一个大哥哥的角色。二人两小无猜,快快乐乐地渡过了童年。

    直到有一年,在本地土生土长的葡萄牙籍教会教刑官舒华特借以圣职者之便,竟暗中染指教内女教徒。仁慈无意撞破,使舒华特勃然大怒。仁慈要向教会举报,却碍于没有证据。受害女教徒又胁于舒华特的淫威之下,不敢指证,遂使此事不了了之。但自此之后,仁慈与舒华特便结下梁子,舒华特对仁慈更是抱着除之而后快的心态。

    就在仁慈十七岁、怜悯十二岁那年,本地教会接到总教通知,命挑选有潜质的教徒前往波兰总教接受训练。这次培训,全球各地分教共三百个名额,本地教区幸得其二。教徒们为了前程,自然争先恐后。

    舒华特之侄亦是教徒之一,他为了让自己的侄儿得到教会垂青,几乎穷尽所有办法来讨好贝鲁特神父。贝鲁特神父当然知道其侄资质平平,在他身上浪费一个名额实属不值,而且自己心中亦早有人选,只是不好太冲撞这位教刑官,便假意说自己也有意送其侄到总教培训,但怜悯和仁慈也颇有栽培价值,委实为难。

    二人经过数日商议,最终决定让怜悯等三名教徒进行比试。为求公平起见,比试题目由贝鲁特神父和舒华特各出其一,比试者只要在任意一题中取得最高成绩,便可获出国培训的名额。

    当仁慈和怜悯知道为了这名额尚要进行比试之时,不禁相顾而笑。因为他们二人均无争此名额之意,又何需比试。只不过这是贝鲁特神父一番心意,二人亦不好拒绝。

    比试是在“众所不知”的情况下举行的。只因这名额归谁一向由主教说了算,根本不存在什么比试。只是贝鲁特神父为了使舒华特心服才出此计策。是夜,仁慈、怜悯,及舒华特之侄齐聚神官厅,接受贝鲁特神父及舒华特的考验。

    第一题为舒华特先出。可让人万万没想到,这第一场比试的题目竟然是背诵由舒华特指定的《教刑典》上的规条。这旺财都知道,身为教刑官的舒华特,随时能与侄儿预先选题,这不是光明正大的舞弊是什么?再看其侄,自比试开始,舒华特每发一问,他下笔作答便有如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凝滞,一副大器天成的模样,得意之情更溢于言表;相反怜悯与仁慈却不停地搔头抓腮,似乎连听都没听懂。

    贝鲁特神父之所以会答应舒华特让其侄与怜悯仁慈作比试争夺总教培训的名额,一来是因为舒华特好歹是个教刑官,执掌一教之刑罚,于教会中地位颇重,故只可服之不可压之;二来是他深信舒华特的侄儿哪怕是长出一双翅膀,亦绝对比不上自己亲自授课的教徒。可他也实在始料未到,舒华特竟然够胆跟自己耍阴招。

    他当即表示反对,说这样比试有失公平。但舒华特却以“一名合格的教徒,理应对《教刑典》烂熟于心”为由,搪塞过去。他更当众向主发誓,自己并无舞弊。既然他把主的大名都捧了出来,身为主教的贝鲁特神父自是不能也不敢表示怀疑,正所谓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而且双方有言在先——大家各出一题,贝鲁特神父即使万般忿忿不平,终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对叔侄串通一气,上演这场作弊大剧。

    贝鲁特神父暗想,这第一场比试定是舒华特之侄胜出无疑。眼看一个名额就此被人以舞弊手段所夺,心下已是失望之极,但更多的是不忿。谁料就在此时,状况突然来了。

    要说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就得先说说舒华特的侄儿——保罗。他八岁跟随舒华特入教,以教刑官圣职继承者大热门候选人的身份,在教会生活学习。他的为人就跟舒华特之兄——也就是他的父亲一样,毫无主见。他父亲穷困潦倒,无力抚养儿子,只好将他托付给弟弟舒华特。而舒华特亦不负兄望,将这个侄儿视为己出,全心全意栽培他成为自己的接班人。自入教以来,保罗一直以圣职者自居,从不把那些教中地位低微的教徒放在眼里,直到他遇上比自己年幼三岁的怜悯。

    与怜悯初遇时,保罗刚过十四岁生日,正是情窦初开之年。其实他亦深知,身为圣职者——或者说是未来的圣职者——是不允许有儿女私情的。可自从他遇见娇俏可人的怜悯,他便被这位如坠凡尘的天使所深深吸引,全能的主在他心中也只得退居二线,退位让贤。

    随着时日的推移,怜悯在他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可怜的天主逐渐退到三线、四线……不久之后,这小家伙就连天主姓甚名谁也都抛诸脑后,一双情欲横生的眼睛满满的都是怜悯,满满的都是自己如火如荼的所谓爱情。

    基于保罗这家伙对怜悯早已暗生强烈的情愫,那他自必然事事皆为怜悯着想。在三人作题时,他眼见怜悯被一道一道的教刑规条所难倒,心中便想:假若这场自己胜出,第二场却是仁慈胜出,自己跟他两个男生一起出国培训也无甚趣味。他性格不像其叔,思维简单之极,想到一就不会想到二,当下便划去许多正确答案,意在谦让怜悯。岂料比试结束后,得到第一名的却是仁慈。

    这一下真是大出众人所料,尤其是舒华特。他心想:第二轮轮到老贝鲁特出题,其题目定是怜悯所经常接触的,自己的侄儿又岂是其匹。言念及此,心已死了大半,心下暗自狠责侄儿,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更将所有愤怒迁于仁慈。他不愿丢人现眼,在第一轮比试结束之后,便想领着侄儿离去。其侄当然心有不甘,暗想:即使自己不能与怜悯同途,也总不能让怜悯与仁慈共去,便毅然接受第二轮试题。

    贝鲁特神父所出之题,自不会如舒华特般处心积虑。当下公报第二试题为默写《圣经》。这本是每位教中之人的拿手好戏,但贝鲁特神父却取出两本《圣经》,让怜悯及保罗随机翻页,看到是哪个章节后加插书签合上,然后说道:“怜悯,你默写刚才翻到的页数后五十页的内容;保罗,你则默写刚才翻到的页数前三十页的内容。”

    众人一听,皆是愣无所愣。其实要默写《圣经》,在教会里随便抽一个教徒出来,说明要其默写何章何节,自是倒背如流。但若是要其默写某一页的内容,那难度便不可同日而语。只因一般情况下,教徒们读《圣经》都是只读内容,不看页码。如今突然要以页码来默写,自然是只见东南西,绝对找不着北。更何况,保罗方才根本没有注意到页码,别说前三十页写着什么内容他不知道,即便是问他前三十页是第几页,他也无从得知。

    但怜悯却不以为然,皆因她跟随贝鲁特神父多年,学习《圣经》全是由贝鲁特神父所提点,贝鲁特神父自然会将自己学习《圣经》的那一套授予怜悯。他教导怜悯,读《圣经》不光要记住内容,尚要记住页码,这双管齐下,主的教导便如于心头生下铁根,风不能倒,力不能拔,水不能淹,火不能焚,主的福音自然而然铭记于心,终生不会忘怀。

    舒华特想不到贝鲁特神父竟然想出这种刁钻的方式作试题,却又不失公平公正。眼见自己侄儿尽管抓破头皮,面前摆着依然是那张光洁新亮的白纸,面色越发难看。这场比试不管是出题方式、出题手段,还有晚辈的资质,均败得涂了一地。而且在场众人皆知,他所出题的方式舞弊之嫌极重,那么就连同自己的面子以及名声,也都尽皆扫地。

    这怎叫他不老羞成怒,遂“啪”的一掌拍在侄儿保罗的考桌上。他本以为在叫停侄儿之时,还可以拍桌子以示声威,好吓一吓其他人,夺个尾彩。岂料在场除了埋头苦思冥想的侄儿外,其余人均看着他举手落手的动作,又怎么为他所惊吓。唯独是他侄儿保罗,竟吓得摔倒在地,一脸不知所以。舒华特顿然怒火大盛,似有焚林烹海之势,一手抽起其侄,一个大耳光便扇了过去,怒道:“没用的东西!看我回去告诉你爸,瞧他揍不揍死你!”喝罢转身便走。

    仁慈当时仍甚调皮,见舒华特老猫烧须,更是得意万分,笑道:“教刑官慢走,不送了。”怜悯闻言,当下也笑了出来。舒华特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仁慈一眼,一双怒目便似数据线般将怒气统统复制粘贴到仁慈身上,重重地哼了一声,摔门而走。

    而保罗却目瞪口呆的看着笑靥如花的怜悯,目光始终不能自拔,直到贝鲁特神父提醒他,“保罗,你叔叔已经走了。”他方回过神来,发腿追去,大叫:“叔叔!等等我,求你别告诉我爸!”

    (二)

    自此之后,仁慈及怜悯便为出国培训好好作了一番准备。

    临出发的前一晚,怜悯偷偷地约了仁慈到教堂大门外的花园一聚。两人在月色下碰头,怜悯目光闪烁,满脸通红,手中揣着一盒礼物惴惴不安。仁慈当时年少气盛,也没有保罗的情欲基因,察觉不到怜悯的女儿羞态,碰头后只说道:“明天一早飞机,怎么不早点睡?若是打瞌睡了,贝鲁特神父定要罚你。”

    怜悯支吾不语,只扭开头,将手中礼物递给了仁慈。仁慈不明白她为何要送自己礼物,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问:“这是送给我的?”见怜悯点头,他才接过。拆开一看,是支光亮如镜的钢笔,在月色下银白相映,甚是夺目好看。

    仁慈见了,大为喜欢,便问:“为什么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怜悯支吾再三,才答道:“那个……那个……也不贵重。是因为,明天我们就要去总教受训了。我听贝鲁特神父说,我们未必能分到同一个系学习,所以在这受训的几年时间里,我们可能见不了面,所以……所以……”说到这,一张小脸已是红得如关二哥般。

    仁慈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你不说我倒是粗心大意忘了,还好你提醒了我,那我也送你点什么吧。”说罢,在身上胡乱翻找起来,最后却只翻出一本随身携带的《圣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有这本《圣经》,就送给你吧,上面的重点我都用红线注明了。但是这《圣经》被我涂画过,已不能在神圣仪式上用了,只能用来学习。你要是不嫌弃,就收下这个吧。”

    怜悯见他竟然将随身携带的《圣经》赠予自己,一颗心顿时如小鹿乱撞,乱七八糟的说:“这经……这《圣经》,你……对你很重要,我……我随身携带,不!我的意思是,你随身携带已经好多年了,我怎么好意思收。”她见仁慈要将贴身《圣经》赠予自己,心下便打算今后和这《圣经》寸步不离,只因一时芳心大乱,竟将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

    仁慈哈哈大笑,“你说得没错,这《圣经》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因为有好多难点我还未能完全理解,要是送了给你,我就得重新把难点注明。”言下之意,是想收回成命了。只见怜悯脸上陡然黯淡之极,她垂下头避开月光,一滴眼泪已不争气掉下。

    岂料仁慈续道:“只不过,你对我也很重要啊,我该把最好的东西给你才是。这《圣经》花了我不少心血,你得认真看哦,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要问我,知道吗?”说罢,伸手在怜悯头顶搓揉了几下。闻言,怜悯的眼泪掉得更凶,仁慈这才发现她在哭,遂低头问道:“傻丫头,你哭什么呢?”

    怜悯以为自己的心事已被仁慈看穿,迅即满脸娇羞,又觉委屈,一手夺过《圣经》,转身就跑。奔至半途,欺身埋入教堂门口大圆柱子的阴影里,转过身来。只因月光照不到她的脸,仁慈也就看不清她的容颜。只听她道:“以后不许你再这样欺负我。”说罢,便已奔离仁慈视线。

    仁慈站在月光底下哭笑不得,真是丈二和尚莫不着脑袋,心想:我又什么时候欺负她了?

    翌日,仁怜二人在贝鲁特神父的带领下,登上了飞往波兰的飞机。飞机从上海出发,飞至阿姆斯特丹,再转机飞往波兰首都——华沙。这趟旅程总算一路无阻,只耗了十来个小时便到。三人下机后,又坐上教会派来的大巴,等齐了相同时段抵达的各地分教教徒代表,便驱车前往华沙近郊的教会总部——圣洗者约翰大教堂(注二)。

    贝鲁特神父重回故乡旧地,一时感慨万分,遂一路上不停向仁怜二人介绍,哪里是他经常祷告的地方,又曾到哪里传过教,哪里又是他儿时常去玩乐的地方。只是他用汉语说话,车上除仁怜二人外,全皆不知其所云。贝鲁特神父说到半途,忽尔想起儿时的玩伴不是已然作古便是失去音讯,唏嘘之色更溢于言表。同车之人,大部分和仁怜二人一样,均来自其它国家地区分教的教会代表,他们有不同肤色,不同年龄,不同语言,唯一相同的就是都有当地分教的主教带领。众主教之中,也就数贝鲁特神父年纪最大。

    一行人乘车约莫两小时,大巴在圣洗者约翰大教堂前约五百米处停下。众人鱼贯而下,远远望向大教堂,只觉无比庄严肃穆,附近又无树木大楼等阻挡视线,一望直及地平线,更觉大教堂如同在地平线升起一般。

    如今想来,这些已然远去的日子,在怜悯眼中依然历历在目。她还记得,在得知自己和仁慈将会一起到感知堂受训时的喜悦,只是没有想到,这中间的过程竟然陡生巨变。

    那是第三年训练刚刚结束的时候。一名神父因急病蒙天主召去,众教徒在收拾那神父的房间时,仁慈意外发现房间中有个暗格。他从暗格中得到一部古籍,而且其装订技术全然不同于日常所见的书籍。他虽来不及细看,却已大为好奇,遂偷偷收起。此时怜悯尚且未知其事。

    过得半年,仁慈忽尔想到神迹堂受训。怜悯不想与他分开,自是问个究竟。仁慈亦毫不隐瞒,说他自己得到了一部古书,写的都是收邪伏妖之法。但只因该书内容并非导人向耶稣基督,且有宣扬其他教义之言,故不敢声张。经他近这半年研究,又向众堂学子请教,他发现古书中所载之事,竟与神迹堂所授课程有异曲同工之妙,遂大为好奇,对神迹堂的向往越发加深。

    怜悯自幼为圣职者所救,所以她一直虔诚信奉耶稣基督,认为别的宗教乃至于别的学派均是胡言乱语、妖言惑众。她认为那是亵神的行为,故自小就对那些焚香礼佛,烧物祭祀之事深恶痛绝。她时常在想,如果那些异教之神是真的,为何当年为何只有天主的圣职者来拯救自己,而祂们却袖手旁观,置我于死活不顾?如今眼见仁慈说得绘声绘色,心下暗自担忧这个大哥哥是否已受异教所惑,当下便反对仁慈继续阅读异教书籍。

    岂料仁慈却不以为忤,认为异教之学说,有助对本教的更深一步理解。甚至翻出那古籍让怜悯阅读,让她一评。谁知怜悯断言拒绝,连看都不看一眼。仁慈也不感意外,只是暗暗好笑这小丫头未免太低估自己对天主的虔诚。

    然而随着日转星移,书中所述的内容令仁慈的兴趣越发浓烈,真是恨不得马上逮只鬼来试试。怜悯眼见他只管读那异教书籍,却对自己本堂学问置若罔闻,心中之忧亦如仁慈的兴趣一样越来越深。

    过得不久,怜悯更发现仁慈竟私下制作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仁慈说那是按书中所教而制造,不知是否有用。而怜悯之忧也到达了所能忍耐的临界点,终于按捺不住,向教会提出拯救教中兄弟的请求。

    不日,教会便派人来搜查仁慈的房间。仁慈亦深知此书为教会之禁书,要不然那急病逝世的神父也不会藏得如此隐蔽。所以在他得到此书之时,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阅读其中内容,而是考虑一旦有人要查房,这书该藏于何处。故此他早已作了准备,每逢阅读完后,都会将书藏于走廊的吊灯之上。但那些依书制作出来的玩意儿,有大有小,实无可藏之处。未等他将诸般物件藏好,房门已被人打开。

    几个神官打扮模样的人登堂入室,一眼便看到那些古灵精怪的玩意儿,当下便把仁慈逮了去。教会吩咐先知对一干物件仔细查核来源,又过数日,众先知得出结论,全为东方异教邪器。幸好事态得到及时控制,并未演烈,故只将仁慈遣返,交由原分教处理。

    在审判大会上,仁慈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怜悯,而怜悯自然不敢直视仁慈,一直耸拉着脑袋。当怜悯听到教会宣判时,一颗有如直坠深渊。她断不敢相信这件事竟然把仁慈遣返了,这等同于断送了他的前程。

    仁慈同样为自己的判决结果敢到惊恐不已,但让他更为心痛的,是怜悯在审判大会上,那一直闪烁不停、不敢直视自己的目光。

    注一:路西法原为六翼炽天使,为天界众天使之长。堕落后化身恶魔撒旦,建立并掌管地狱。

    注二:圣洗者约翰大教堂乃作者为故事需要而杜撰,不作细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