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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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第三十六个亡魂

    (一)

    孟易乾与沈思泉一路掩藏阴气,尾随黑白无常来到店内。

    只见夜店内一片狼藉,四周烧得通黑并夹杂着焦味,水迹随处可见。黑白无常飘落于一酒桌上,舌头忽伸忽缩,像在探测着什么。不使一会,白无常谢必安将手中招魂幡一挥,声如雷动,喝道:“尔等孤魂野鬼,为何抗拒鬼差勾魂?”

    一语甫毕,四周蓦地哭声震天。数十只鬼魂飘渺而至,烧焦味顷刻变成灵魂的异臭。黑无常范无救大喝:“尔等哭甚!生死有命,尔等既已身丧为鬼,当服鬼差来勾,等走过黄泉路,饮过孟婆汤,转世轮回!”

    孟易乾目光一扫群鬼,见并无之前深夜相识的小女孩,心头大石随即落下。又想:这里的鬼魂区区不过数十,怨气亦不过靛蓝,应无大碍。但为何要劳师动众,请出黑白无常来勾?

    言念间,黑白无常已不想多费唇舌。只见他们舌头陡然伸长,将众鬼魂紧紧捆绑,欲强行拖离,岂料那众鬼竟合力抗拒。白无常大怒,道:“尔等竟敢再三拒勾,难道就不怕我手中招魂幡吗?”说罢,正欲动手,黑无常却制止,说:“且慢,数量不对!勾魂令上说,只勾三十五魂,但此间却有三十六魂,到底是谁胆敢在此滥竽充数!”

    孟易乾心中一凜,暗想:勾魂灵上只说勾三十五魂?但报纸上也明明写着死了三十六人,这到底是何缘故?

    只见白无常松开舌头,说:“是哪个野鬼如此狂妄?识时务的就速速现身,倘若让我等查出,绝不姑息!”

    沈思泉虽跟随孟易乾多年,但也是头一回目睹黑白无常的真容。平时从孟易乾嘴里听过不少他们神乎又神的传说,如今一见,却发现他们除了吼之外也不过如此,就有点见面不如闻名的感觉。遂耸了耸肩,轻声说道:“这就是黑白无常?我看不咋的。”

    “少废话!他们要是跟你玩真的,一百个你也恐怕不配塞他们的牙缝!”孟易乾轻责道。

    见众鬼没有反应,二无常勃然大怒。只见黑无常招魂幡一挥,四周空间突然裂开,射出四条粗如胳膊的铁索,将众鬼紧紧缠绕;又见白无常口中咒语一念,铁索迅即变成烧红的烙铁。烫烙声与哭喊声瞬间此起彼伏,众鬼痛不欲生,面目狰狞!

    沈思泉看见眼前景象,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孟易乾嘲笑他,“看见了吗?这是黑白无常最常用的烙铁之刑。那铁索要是困上了你,不稍须臾,你就会化为灰烬。但那些鬼魂没有实躯,所以烫烙多久也不会有事,却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相比之下,化灰都尚且轻松了。”

    “尔等是想魂飞魄散吗?”黑无常大喝,四周寒气骤升,铁索顿成冰冷的寒铁,冻得众鬼咧唇呲牙。

    沈思泉牙关打震,问:“这……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孟易乾说:“这是与烙铁之刑正好相反的寒铁之刑。忘川寒水三千丈,落水之魂无复返。相传这寒铁之刑是将忘川河之水引导至铁索上,被冻之魂丝毫动弹不得且赤寒无比,就像十八地狱之一的寒水狱。”

    沈思泉紧抱自己的肩膀,“娘的,太冷了。我们不是感觉不到冷的吗?”

    孟易乾也搓着手说:“此寒乃作用于魂魄,非寻常之寒所能相比。”

    沈思泉道:“他们大费周章,到底为了什么?”

    孟易乾道:“逼出那不在勾魂令上的第三十六个鬼魂。”

    沈思泉到此时也不忘嘲讽两句,“原……原来他们也喜欢严刑逼供呀……呜……太冷了……”语未毕,黑白无常已收回铁索,似乎无计可施。黑无常问:“奈之若何?需请崔判走一趟吗?”白无常道:“区区孤魂野鬼,何须惊动崔判,且看我再动一刑。”

    就在此时,四周蓦然响起一阵阵忽远忽近的钟声。黑白无常和孟易乾一听,脸色骤然突变。沈思泉也听见钟声,只是没听出有什么特别。但见孟易乾愁眉紧蹙,遂不解问道:“怎么了?”

    只听孟易乾与黑白无常三人不约而同惊道:“枉死城之钟!”

    (二)

    在孟氏夜歌族人眼中,不论人的生命是以何种方式结束,其魂魄都可以根据阳寿、劫数、自我意识和怨气浓度分为六类——乃凡灵、还阳灵、自尽灵、怨灵、替身灵和枉死灵,统称“六灵”。孟易乾此前碰到的自尽灵就是其中一类。

    孟氏夜歌族有一项从不外传的独门本领,名唤“探魂”,乃用以判断鬼魂的类别。相传这本领是与“鬼眼术”一并由鬼差传授予孟氏夜歌族,务求让凡人能在一段时间内模仿鬼差的眼睛,见鬼差所见、闻鬼差所闻。由此可见,孟氏对鬼魂的判断方式与鬼差相同。

    探魂的重点在于开鬼眼,观魂怨,嗅魂味,再断其类。怨是鬼魂的一切,它不但代表着鬼魂的善恶忠奸,还代表着鬼魂的危险程度。怨除了在气味上有所区别外,还有色泽之分,一般由浅入深,乃白、靛(蓝)、青、绿、檀(褐)、赤(红)、黛(紫)、鸦(灰)、黑,统称“九怨”。怨轻者色泽浅亮且香,相反则深黯且臭,可视为衡量鬼魂危险性之标尺。

    就像中医相信“逢药三分毒”一样,夜歌族人也相信“逢鬼三分怨”,因为大多人在死后都会对生前的亲朋名利等事物有着或多或少的留恋。留恋越深怨念则越大,怨念越大则怨气越浓。所以,除非该人生前是山顶洞人,对世间诸般事物未作认识,否则死后怨色至少为靛,稍有恶念者则为青、绿,因此很多恐怖片里的鬼魂都是青青绿绿的形象。至于那些纯白怨色的鬼魂,就更是可遇不可求,其相遇的机率就跟平民百姓在大街上碰见****一样,悬乎又悬。

    然而,在六类鬼魂当中,最危险的莫过于枉死灵。孟易乾还记得,当初从父亲手中接过的《夜歌吟》中有记载:凡阳寿未尽,命中无劫,却死于非命成灵者,为枉死灵也。

    枉死灵初成之时,会在身死之地四处游离,茫茫不知去向,甚至不知自己已死。但在十二个时辰内,枉死灵会逐渐明白自己死于非命的事实,从而首次积怨;在十二个时辰之后,枉死灵会被枉死城传来的哀怨钟声所吸引,大多数枉死灵都会茫茫然随钟声而去。只要一旦到了枉死城,其灵魂将从此没日没夜地在没有时间、没有尽头的枉死城内游离浪荡,永世不得超生。而个别怨气极浓者,会摆脱钟声引诱,留在人间,藉以其强烈的怨气四处作恶。

    正如上述,枉死灵乃阳寿未尽且命中无劫之枉死者——简单的说,就是《生死簿》上记载此人尚有阳寿且无劫,但这家伙却偏偏死了。如此一来,平时一切按《生死簿》干活的阴司就会以为这人还活得好好的,则自然不会对此人下达任何勾魂灵。没有勾魂令,鬼差就不会擅自勾魂,即使来勾也勾不动。所以,枉死灵不能像其他鬼魂一样到阴司接受审判,更不能再历轮回,形同被剥夺了政治权利。枉死灵会在不久的将来从各种渠道得知自己天不管地不理,这是其怨气凝聚的第二个契机。

    然而,让枉死灵憎恨这个世界,从而使其怨气一发不可收拾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幽冥十王的枉死灵政策。从寻常角度来看,枉死灵是极其无辜的受害者,但是幽冥十王却没有对这种枉死之人抱有任何同情。森罗殿中更有明文规定——“鬼差阳间夜巡,凡遇怨气鸦黑者,即灭之”。这怨气鸦黑者指的就是枉死灵,而鸦黑是怨气浓度严重超出安全范围的象征。

    为什么幽冥十王要这样做?其因有二:

    一、他们的怨气实在太浓。很多新任鬼差不解,为何枉死灵的怨气会如此之浓?其实很简单。试想作为一名枉死者,本身就已经很无辜了,这天大地大的,怎么就自己遭此厄运?然而正当你想找人投诉的时候,你却发现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永远都只能当一只孤魂野鬼,焉能不愤怒?然而永远当鬼也就罢了,可是你万没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遇到一个鬼差,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将你赶尽杀绝。在诸多不幸的重重叠加之下,枉死灵就会穷凶极恶,难以收伏。从古到今,在枉死灵手下魂飞魄散的鬼差更是不计其数;

    而另一个必须对枉死灵杀光屠尽的原因,就是他们是枉死疫的罪魁祸首。何为枉死疫?这就得从枉死灵的性质说起:枉死灵之所以不可轮回,其根本原因是他们的死超出了《生死簿》的记载,相当于一笔死账坏账。学过会计的人都知道,由死账坏账而产生的账目,同样也是死账坏账。那么,枉死灵所做的一切就等同于增加死账坏账——只要一但有人命丧于枉死灵之手,其灵魂也会同样成为枉死灵,就像传染病一样,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导致不可收拾的局面。这就是阴司中常说的枉死疫。故此,森罗殿对枉死灵的做法就像香港九七年爆发h5n1时对鸡的做法一模一样——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走一个。

    如今,touch night失火已过十二个时辰,枉死城丧钟大作。这就说明,那个不在勾魂令当中的第三十六个鬼魂,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枉死灵。

    孟易乾还记得,在上一次遇见枉死灵的时候,是在鸦片战争时期。那次他与数十名鬼差联手合作,才勉强将那通体深黑怨气的枉死灵收伏,将其魂魄用五雷轰顶之术打散。可以说,这枉死灵是鬼魂界中的头号超级危险人物,就连那黑白无常听到钟声后也摆起架势,等待这场呼之欲出的大战。

    钟声之下,那三十六个鬼魂果然蠢蠢欲动。就在此时,一个小女孩的鬼魂缓缓从众鬼之中飘了出来。孟易乾一看,彻底愣了!那正是他之前偶遇的灵魂透澈清香的女孩,他刚才之前没有找到她,完全是因为她被其他鬼魂所遮挡。可是,为什么枉死灵偏偏是她?

    毫无疑问,她就是第三十六个鬼魂——那个被钟声所吸引的枉死灵,此前鬼差勾魂失败的罪魁祸首。可是,还有一件让所有人都感到离奇大怪的事——尽管眼下没有一个能称之为人——别说孟易乾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那黑白无常也有点儿怀疑自己,女孩灵体上竟没有丝毫怨气反应!她混身雪白,虽是枉死灵,却比正常寿尽轮回的凡灵怨气更淡。这有违常理得就跟你看见唐三藏颠个棍子保护孙悟空去东天取经一样,完全乱套了!

    “不可能啊!”就连沈思泉都觉得眼前所见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他没有见过枉死灵,但从孟易乾的《夜歌吟》那儿也看过相关介绍,枉死灵本该在成魂不久之后,怨气便会急增至鸦,然后在日积月累当中,逐渐变成黑色。而眼前这个小女孩,白得就跟白雪公主躲在黑白电视里一样白,怎会就是个枉死灵呢?

    虽然所有人都在怀疑眼前所见,但是小女孩的灵魂受枉死城的钟声所吸引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就仅凭这点,也足够证明她就是一个枉死灵。

    正当孟易乾还在思索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黑白无常大吼一句:“见此魂,誓灭之!”言方罢,就见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手执燃着熊熊紫焰的招魂幡,直劈那女孩灵魂。紫焰即冥火,被劈中之鬼魂势必魂飞魄散。孟易乾一时也乱了阵脚,但他实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女孩被黑白无常打散。情急之下,蓦地从布包里抽出一道灵符,挥手掷出,念动咒语:“观音慈悲挥柳枝,借我玉瓶救愚痴!”灵符在半空化成一股清澈流水,将女孩之魂团团裹住。黑白无常见此,连忙煞住,转过头来怒目直瞪孟易乾,道:“夜歌族的借来咒?”

    沈思泉见孟易乾居然出手,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半个字。他极害怕自己会遭池鱼之殃,只管把体内阴气往死里压,免被黑白无常发现,心下已暗骂孟易乾王八蛋不下数百遍。

    只见白无常飘至孟易乾跟前,长舌不停围着他转圈,道:“你们这些不僧不道的家伙,不是早已死绝了吗?”孟易乾见女孩被自己符咒暂困,心神稍定,说:“还请谢大人细看,在下早已不是人了。”白无常瞳仁一紧一松,呵呵笑道:“好!好你一只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老不死的活皮囊!报上名来,饶你小命!”

    孟易乾道:“在下姓孟,贱名上易下乾。先父是孟家第二十五代传人,孟梓岚。”

    黑无常听言,亦飘到他身后。沈思泉见黑白无常都飘了过来,吓得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想起这两个家伙的手段,兀自心有余悸,若不是僵尸的皮肤肌肉神经坏死大半,感受不到冷热,否则早已掉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听黑无常颇感意外的说:“哦?原来是故人之子。”又向白无常说:“你且把舌头收起来。”白无常张开大嘴用力一抽,约四米的长舌便已收回口中。但在别人看来,却似是吞入腹中。

    沈思泉闻言,更感讶异:原来老孟的老子跟这一黑一白是熟人。当下宽心许多。

    孟易乾拱了拱手,恭敬地说:“二尊既然是先父故交,还望两位大人能卖晚辈一个面子,将那小姑娘之魂予以晚辈。”白无常说:“枉死之魂,不可寄奉,不可轮回,更不可留于世,你要其作甚?”

    孟易乾灵机一动,编了个借口,说:“这小姑娘之魂没有丝毫怨气,有违常理,二尊不觉奇怪么?”黑无常笑言:“那只是尚未积怨罢了。她既然受枉死城丧钟所引,必为枉死之灵,不灭恐有大害。”孟易乾说:“如果二尊信得过晚辈的伏魔本领,还恳请二尊通个人情,晚辈自然会将此事弄个明白,还二尊一个交代。”

    白无常举头哈哈大笑,道:“你亦成魔,何以伏魔?”

    孟易乾从布包拔出一把长若九寸的银制短刀,将刀刃置于掌心,刀掌相贴之处,灼灼冒烟。道:“就凭晚辈一身未被污染之孟家血液。”说罢,拖刀一割,血液冒出之处,竟腐蚀他的皮肤。

    “奇哉怪也!”黑无常好奇道:“为何你的血液与皮肤相蚀,在你体内却安然无恙?”

    孟易乾道:“那只是晚辈强行控制。血液在体内反噬时会肠穿肚烂,血吐不止,苦不堪言。”

    白无常笑得人仰马翻,说道:“有趣有趣!一个成魔的伏魔师向我索要一个毫无希望的枉死灵,你许何价?”

    孟易乾道:“倘若晚辈能查出此魂之来龙去脉,其功劳定当归二尊。请试想,如果此魂乃是从未被定类之魂,而发现者又正是二尊,这岂不是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功一件?”

    黑白无常互看一眼,说:“天方夜谭,灵魂归类乃地藏菩萨所定,岂有错漏之处!”

    孟易乾笑言:“万物皆在变,岂可一部通书读到老。请恕晚辈斗胆一句,这枉死灵不也是因为《生死簿》未能尽记凡人劫数所致么?由此可见,世事绝非一成不变。”

    只见黑白无常沉吟片刻,道:“也罢,但你必须信守承诺,待查明之日将功劳归予我俩。倘若欺虞捏诈,休怪我们无情。还有,在查明之前,你须保密,断不可涉及我们,否则定将你灵魂捏碎禁于九幽之外,永世不得超生!”

    “呃……对不起,打断一下。两位大人,就算您不将我们的灵魂怎么样再怎么样,我们也已经不得超生了。”沈思泉突然冒出头来,嬉皮笑脸的说道。这家伙知道黑白无常与孟易乾有点儿关系,心中顿时有恃无恐。况且在柱子后憋久了,终是按捺不住,遂闪身出来参上两句,好混个脸熟,日后方便打交道。

    岂料黑白无常顿时变脸,齐吼一句:“这又是何人?”说罢,二无常已举起招魂幡欲劈。

    其实也难怪黑白无常如此暴怒,人家正谈着机密,你沈思泉竟然在这关头蓦地露脸,此事可大可小,怎叫人家不起杀心?要知道杀人灭口绝不仅仅是凡人的伎俩。

    孟易乾眼见势急,连忙拦住,说:“二尊请息怒,他是晚辈的门徒。”见黑无常仍未放低防范,又道:“此人可信,跟随晚辈降妖伏魔已有百余年。晚辈愿以人头担保,他一定守口如瓶,请二尊放心。”闻言,二无常互望一眼,终放下手中招魂幡。

    白无常对孟易乾道:“你当谨记今日之言。”说罢,又伸出长舌,将那三十五个鬼魂一同绑上拖走。临离去之际,忽尔想起一事,回头又道:“令尊在轮回之时曾托我俩捎个口信。他说孟家已遭灭族,唯长子尚存人世。若日后遇见,就说他已知你为族人报仇,心中了无牵挂。唯一心愿就是盼你早日成婚生子,将孟氏夜歌族血脉延续下去,继续为人间尽职。”说罢,他重重叹了口气,与黑无常携一众鬼魂消失在夜店尽头,四周仍回荡着他的声音,“只可惜,今日见你,已逾近两百年之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