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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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4)

    [第2章  第二章]

    第4节  第二章(4)

    第二章(4)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生活视野的扩大,多多很快发现,她自己感觉美满无比的家,在双桥镇却是贫困而卑微的,他们一家三口完完全全是县城中最为普通的贫民阶层。

    丈夫是县科技局副局长,虽然大小也算是名领导干部,可是有职无权,待遇不如那些握有实权的要害部门的一个股室负责人。作为县里一名中层领导干部的妻子,多多没能享受到领导干部夫人的富足和荣耀。与此相反的是,她甚至还像乡下那些农妇一样,常常为着一日三餐发愁。尤其是买房后,全家生活水平大大倒退了,别人生活越过越好,她却是越过越苦。他们的房子是在房价快速飙升的时候购买的。由于没有工作,全家唯一收入来源只是丈夫一个月几百元那么点工资,平时除去伙食费、电费、水费、液化气等支出,基本上是“月光族”,稍不留神就会变成“负翁”,根本就没有什么积余。十几万元购房款几乎全部是东拼西凑借来的。为了还债,她不得不精打细算,节俭度日,想方设法用最少的钱将家庭生活维持下去。她没有项链、手链、戒指、耳环、玉佩、玉镯等任何一件值钱的首饰,买衣服只是几十元一件的地摊货。为节省开支,她停掉了家里的固定电话,限制家人看电视的时间,丈夫熬夜写作的习惯也被她明令禁止。因为怕输钱,她不敢出去打麻将,不敢打扑克,几乎没有娱乐和交际的费用。

    这种犹如苦行僧一样清贫的生活对于出身农村从小挨饿受冻习惯节俭的多多来说,本已习以为常,但当她看到邻家男人升职的升职、开公司的开公司,自己丈夫原地踏步一事无成;看到别的女人住豪宅、穿名牌服装、做昂贵的美容护理、外出旅游度假,自己却只能呆在简陋的家中过着粗衣粝食足不出户坐井观天毫无情趣的平淡生活,渐渐地由自卑、失落陷入到嫉妒、抑郁的泥潭。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如别人,一无是处,枉在世间走一遭。后悔自己命不好,没有读好书,后悔嫁错了老公。年少时拼命争取,努力追逐着幸福和希望,到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如果说有什么收获的话,收获的只是辛苦、贫穷和伤心、失落。

    女人固有的虚荣和盲目的攀比使她终日生活在自卑、忧郁和孤独之中。她几乎没有交往的信心,不敢串门,甚至连上街都很少。她的朋友不多,知心的朋友更少。唯一要好的朋友是程晓月。平时她们很少见面,但是她们一旦见面像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总有说不完的话。

    韩冬那因生活受挫而倍受损伤的记忆已经无法复原多多和晓月当初相识、交往的细节。只是依稀记得多多曾经含糊其词地告诉他,她们是在多多那个和她同样嫁到县城的大姐家认识的。

    程晓月个子不高,说话轻声细语,给人的印象属于那种长相一般,但质朴温顺、安分守己的女人。多多第一次见到程晓月时,只见她皮肤白皙,身着粉红色精纺羊毛衫、精致的棕色羊皮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白色珍珠项链,那新颖别致、美观华贵的服饰显现出城镇女人的富有、精致和优雅。而事实上她和她丈夫都是在农村贫困家庭中长大的。

    她的丈夫从几个世纪以来都靠种植水稻为生的农村只身闯荡都市。最初他是在广东惠州帮一个公司跑推销。当他的业务像春天的野草一样迅速蔓延时,最终脱离了那家公司,成为开公司的巨人。

    这个一夜之间暴富的商人嗣后回到家乡摇身一变成了外商,在县城附近那个专为招商引资“筑巢引凤”的工业园区投资办厂,并在双桥镇著名的住宅小区河畔佳苑购置了豪华别墅。

    这个住宅小区位于潇水河旁,联排别墅、复式花园洋房、小型独立住宅、多层住宅楼有条不紊排列其中,演绎着现代上流居住文明。沿河而筑的小区利用坡地落差形成滴水、溪流、涌泉、池沼,其间点缀着小桥、假山、亭台、楼榭,配植荷花、垂柳、绿竹,勾勒出了一幅江南水乡图。

    当多多第一次跟随程晓月来到这个小区时,就为这里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的清幽环境感到震惊。及至进了晓月家中,参观了她家的庭院、餐厅、书房、起居室、露台,多多不禁惊呆了。在这座安装着蓝色铝合金大窗的宫殿里,房间里装有大型水晶吊灯,屋内金碧辉煌,四周装修是仿欧式的,墙上挂着名贵的壁画;在大厅,装有吧台,摆放着视觉效果非常好的52英寸大彩电,靠近楼梯处建有一座水池,彩灯照耀下的巨型喷泉摇曳生姿,水池中央一尊金属雕塑似乎在舞蹈。

    那是多多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暴发户无比奢华的生活,这个物质生活的井底之蛙大开眼界,她从那一时刻才真正懂得什么叫贫富差距,才知道在同一个县城人们的生活竟然悬殊这么大。她觉得她和程晓月简直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想起自己那简单、朴素的家,她逐渐由最初的好奇、惊讶、兴奋变成了羞愧与尴尬。突如其来的自卑和沮丧使她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羞怯,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程晓月说话。程晓月显然不可能觉察到多多内心世界的巨大波动,她真诚而热情地向朋友如数家珍般介绍着别墅里的一切。从她口中多多还得知她家有两辆小车,一辆是奥迪,一辆是奔驰,有一个保姆为他们做家务,她平时在家中只是养宠物狗、玩电脑游戏,要不就是上街做美容、购物。多多几乎很难克制自己听程晓月的家庭生活介绍,她觉得程晓月与其说是在介绍,不如说是在炫耀。令人惊喜欣慰的是,程晓月显露出来的与众不同的热情和真诚冲淡了一切,她的自卑和嫉妒才不致于战胜她们的友谊。

    朋友丈夫的巨大成功几乎是一夜之间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犹如巨石击水般波澜起伏。尽管她平时处事为人低调,一再表明她不在乎生活的贫穷与富裕,但是自从她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详尽了解到程晓月这些暴发户家庭一掷千金挥霍无度奢华生活之后,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夸奖别人丈夫的能干,数落自己丈夫的无能。爱情是浪漫而盲目的,而婚姻却是现实和势利的。看着别人丈夫升官发财,自己丈夫却一无是处,她心里不能不着急。

    “程晓月知道吗?人家老公当大老板呢,家里挺有钱的,一幢别墅、两部小车,家里还请了保姆呢。”多多满脸憧憬地对韩冬说,“什么时候我们家达到这个水平就好了。”

    “那得等下辈子吧。”韩冬说。

    “跟你一起工作的同事,好几个都当一把手了,你什么时候也当个一把手呀?”多多望夫成龙之心骤起。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她只能把自己的希望和梦想全部寄托在丈夫的奋斗上。

    “我的‘副科病’已经到了晚期,可能治不了呢。”韩冬说。

    “没用!”多多说。

    每当韩冬听到多多这句嗔怪,内心就会涌起一阵阵的悲凉。大学毕业后,他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县委组织部调研科工作,在这个气氛严肃、对每个工作人员要求谨严慎行的机构里,他经常听到他们的领导耳提面命谆谆教导:“有为才有位。”初出茅庐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犹如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闻鸡起舞的祖逖,甘于寂寞,工作尽职尽责,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深得领导赞赏。

    和他的工作同样值得称道的是,他为人和善,宁肯自己吃苦,也不让人受委屈。对领导,他是契诃夫笔下的小公务员切尔维亚科夫,胆怯而卑微,其忠实程度则犹如变色龙奥楚蔑洛夫,但他谄上不骄下。对上他学会了阿谀奉承,看风使舵,对下他却完全没有奥楚蔑洛夫那种狐假虎威、专横霸道的致命弱点。

    眼看他熬到了领导信赖、众望所归的份上了,幸运之神却并没有光顾他。某些平时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同事出人意外得到提拔,被公认能干、敬业的他反而被晾在一边。

    好不容易轮到他提拔却是个有职无权的闲职。工作十多年来,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后来居上,他却仍然在科技局副局长这个职位上徘徊不前。遭受冷遇的感觉使他开始变得郁郁不得志,犹如英国剧作家奥斯本《愤怒的回顾》中那个“愤怒的青年”吉米?波特尔,牢骚满腹、愤世嫉俗、怒火万丈、躁动不安。

    他几乎无法适应现存的生活环境,然而他却又找不到一个知音来分担他的孤独无援。他不知不觉陷入悲观绝望的泥潭。“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一千三百多年前,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省亲路过南昌即席挥毫写下的《滕王阁序》激活了他内心怀才不遇的愤懑,然而面对无所作为的困境,他完全束手无策,只好在阅读与写作构建的虚幻世界里像苏轼一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或者像李白“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做一个无所羁绊的天地英雄。甚至干脆像庄子一样,沉湎于无已、无功、无名和无所待的绝对自由的逍遥游之中。

    “谁有用你嫁谁去!”沉浸在悲伤之中的韩冬麻木不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