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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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智尚大师

    tue may 12 18:42:11 cst 2015

    接二连三地在自己身上出现这种异常现象,使姚终南无法再等闲视之。当天下午,他主动约见了陈晚晴和范兆光,想问个究竟,见面的地点依旧是陈晚晴位于“三二零号院”的家中……

    其实,在接受过催眠治疗的人中,姚终南遇到的这种情况虽然不能说常见,但也算不上罕见。该现象的学名应该叫睡眠瘫痪症,人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时,能听见周围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也动不了,有时还可能出现各种幻觉,挣扎一段时间后症状自然消失。

    对此,范兆光自然是心知肚明,但面对姚终南的追问,他却做出一副颇感惊讶的样子:“这倒奇怪了,我以前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不是因为我昨天接受了你的催眠么?”

    “不是,绝对不是,跟催眠没有丝毫关系,”范兆光表现得很决绝:“我本人,再加上景老师,催眠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都有完整的病历记录,从没出过这种事,不信我可以把病历拿来给您看,”他知道姚终南不可能要病历,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甚至连景越都一并搬了出来。

    一旁的陈晚晴以比平时严厉的口吻:“小范,你可要对姚书记讲实话,不要掖着藏着,”人们常说“声色俱厉”,可此时,陈晚晴的语气虽然很强硬,但神情却是轻松和蔼的。

    “怎么会?我蒙谁也不敢蒙姚书记啊,”范兆光一副随时准备赌咒发誓的架势:“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蒙省纪委书记。”

    “副书记,是副书记,”到了这会儿,姚终南还是没有忘记本分。

    “您身体方面有没有…… ”

    “不会的,”陈晚晴替姚终南回答:“姚书记是特种兵出身,身体棒着呢。”

    姚终南摇头:“那也不一定,毕竟不是小伙子了,别说当过特种兵,就是当过雇佣兵,也不敢保证一点儿毛病没有。”

    见姚终南有将怀疑的重点转移到躯体疾病上的趋势,范兆光赶忙否定了自己刚刚作出的猜测:“应该不是身体方面的问题,我从没听说什么病会导致您遇到的情形。”

    “那倒奇了,不是因为催眠,也不是因为生病…… ”陈晚晴做出一副正在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

    姚终南低头不语,两道浓黑的剑眉拧在一起。

    “姚书记,有…… 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范兆光似乎想起了什么。

    姚终南看到了希望:“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兆光显得十分犹豫:“这个,这个…… 算了,我还是别说了。”

    “别,尽管说,大胆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姚终南不想让刚刚出现的希望转瞬即逝。

    范兆光还是有顾虑,看着陈晚晴。

    “姚书记都说让你大胆说了,放心,这不是实名举报,说错了不会追究责任的,对吧,姚书记?”陈晚晴笑着。

    姚终南也笑了,紧张的气氛稍有缓解。

    范兆光鼓起勇气:“根据我的经验,您…… 您这种情况…… ”

    “怎么?”

    “好像是中了什么邪了。”

    姚终南刚刚舒散开的双眉重新扭到一起,他是高级纪检干部,又当过革命军人,一向是“不怕鬼,不信邪”的。

    看到姚终南的反应,范兆光有些紧张:“您看,我说我不说的吧。”

    姚终南摇摇头:“我刚才说了,言者无罪,再说…… ”

    这个“再说”鼓舞了陈晚晴:“其实,我刚才也有这方面担心。”

    “哦,你也信这个?”

    “我当然是不信的,可您遇到的情形,又让人不得不信,”陈晚晴的话说得很有水平,把皮球踢还了回去,似乎不是她在向姚终南宣扬迷信,反倒是姚终南在拉陈晚晴下水。

    “如果实在不行,咱们找个明白人来看看?”范兆光试探着。

    “明白人?”

    “是啊,就像您刚才说的,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人家要是说得有道理,咱们就听,要是胡说八道,咱们就当看戏了,”陈晚晴鼓励着他:“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尽管不符合姚终南一贯的信仰和做人准则,但连续两次遇到这种离奇事件,尤其是开会时众目睽睽之下丢了那么大的人,使他不由得有些动摇:“你们说的‘明白人’究竟指什么,不会是巫婆神汉吧,要真是那样…… ”

    陈晚晴赶忙保证:“您放心,绝对不是,要找,咱们就找个真正的权威。”

    “这种事还有权威?”

    “那当然,这事包在我身上…… ”

    虽然将信将疑,但姚终南还是接受了陈晚晴的建议。原本,最早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上午,姚终南是要离开五岳市的。但他临时改变了行程,选择多逗留一天,虽然依旧住在市直机关招待所中,但姚终南要求五岳负责接待的同志不必继续陪同,连随行的秘书也被他支开了,只说自己想随便走走、看看。

    很快,陈晚晴将她所说的“明白人”找来了。此人本名郭建新,是郭光的同乡,也是四川乐山人,虽然早就出了五服,但和郭光也算是同族,论起来,他应该管郭光的父亲郭国华叫“八叔”。

    郭建新是“老三届”出身,返城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跑到西藏投奔“八叔”郭国华。后者本打算安排他入伍,可郭建新吃不了那个苦,自己做了点儿小买卖,在集市上卖工艺品,专蒙内地游客。郭建新这个人有点儿小聪明,又比较自以为是,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妄想要做大生意,被合作伙伴骗了,将“八叔”借给他的本钱悉数造光。郭建新不敢告诉郭国华实情,又没脸回家,在藏地找了一所寺院要求出家,按理说,郭建新是不符合条件的,但老赤巴很慈悲,见他恳切,本着佛光普照的原则,答应先收留一段时间看看,不算正式出家,权当是居士挂单。坦率讲,郭建新在佛学方面算是有点儿小慧根,经文读几遍就能记个大概其,不少在其他人听来十分晦涩深奥的道理也能一点就透,但他的自律性比较差,屡屡触犯寺中的清规,几年后因六根不净被赶了出来。

    郭建新实在没有别的去处,只好又去求“八叔”郭国华。郭国华也大概听说了他的所作所为,不想再将其留在身边,给儿子郭光写了封信,让郭建新去投奔这位“堂弟”。那时候,郭光还没进五岳市精神病院,正在“国际关系问题研究所”工作,处于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那个阶段。见到郭建新,又看了他带来父亲的信,郭光问他有什么特长,郭建新支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想来想去,壮着胆子说自己当过几年喇嘛,懂佛学。当时,郭光的母校五岳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刚刚升格为学院,新任院长恰好是他曾经的室友,学院中成立了“藏传佛教研究中心”,正在招兵买马,郭光便托室友的关系将这位“堂兄”送了进去。

    郭光原本以为,郭建新一无学历、二无职称,进了“藏传佛教研究中心”也就是个听喝的货色,无非是混口饭吃,可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干得风生水起。郭建新最大的优点就是敢吹牛,他将自己在西藏“出家”的经历吹嘘得神乎其神,还给自己起了个法号——释智尚。按照“智尚”的说法,他是格鲁派某活佛座下首席弟子,是远近闻名的格西,信众无数,每次摸顶赐福,手不摸肿不算完,本是要承受活佛衣钵的,不是赤巴也是措钦夏奥,可师父圆寂前说他有大机缘,是当代的鸠摩罗什,应该去中土广弘佛法,这才带着使命来到五岳。“研究中心”的学究和书呆子们还真让这个“智尚”给唬住了,将他奉为上宾,很快解决了职称和相应的待遇,短短几年后就升任“研究中心”主任,后来又成为五岳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副院长、院长。如今,郭建新已是五岳市佛教协会名誉会长、市政协常委……

    陈晚晴和范兆光将“智尚大师”介绍给姚终南,说他能破解后者当下遇到的困境,又替“智尚”猛吹了一通,描述了他近年来的各种“神迹”、“显应”。姚终南不相信什么“大师”,对“神迹”也不感兴趣,真正打动他的是“智尚”那一串头衔,尤其是官方授予的,姚终南比较信这个,市政协常委,至少算副处级吧,肯定经过组织部门考察,应该错不了。

    姚终南简单描述了一下自己近两天遇到的奇怪现象,“智尚”听完很夸张地笑了,就像是京剧里的大花脸那样,“哇哈哈哈哈”,吓了姚终南一跳,守在旁边的陈晚晴和范兆光也有些面面相觑。笑了足有一分多钟,“智尚”总算是收了势,他告诉姚终南,这叫“鬼压身”,简单说就是被“魇住了”。

    很多人把“魇”等同于一般的恶梦,这其实是种误解,魇的原意专指“鬼压身”现象。“魇”繁体写作“魘”,上‘厭’下“鬼”,“厭”是“壓(压)”的省文,《集韵》:“魘(魇),从音壓(压),义同”。后来,将使人进入类似“鬼压床”状态的法术也称作“魇”,《西游记》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中提到:“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

    “智尚”进一步向姚终南解释,压人身的鬼不是一般的鬼,而是受极大愤怒、仇恨、恐惧而死之人所化之鬼,死后怨力不散,有的化为厉鬼,有的变为魇鬼。所谓“九魔一魇”,形成九个魔,也未必能形成一个魇。《楞严经》有云:“若于往昔,以求贪诬枉为罪者,是人受罪既毕,而出地狱,遇幽成形,乘睡魇人,令其气不得伸,名为魇鬼”。

    姚终南听完“智尚”的分析和陈述,未置可否。

    “依本座看,这所房子里恐怕就有魇鬼,”“智尚”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身背的布兜中取出一个罗盘,在客厅中快速游走。按照李约瑟的说法,罗盘这个东西应该是中国人发明的,本不属于佛教法器范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中国特色”的高僧大德们也用了起来:“没错,没错,”“智尚”再次起范儿,这回不是大花脸,改成了老生:“呜呼,这里的魇鬼怨力很深啊,都是受大冤屈枉死的。”

    “这里?”姚终南看看身边的陈晚晴,剑眉又拧了起来:“这里不是你们五岳市党政机关的高干宿舍院么,怎么会有魇鬼?”

    “这个,”陈晚晴沉吟了半晌:“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此话怎讲?”

    “不瞒您说,自从我住到这里来,夜里就经常做噩梦,所以我轻易不在这儿过夜,”陈晚晴环顾四周,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对,不对,”“智尚”掐指算着:“这里的魇鬼应该不是来找你的,而是找这里先前的主人。”

    “先前的主人?”

    “哦,这一层原本一直是姬光复住着,后来他升了常务副市长,搬到后面一栋独立的小楼里去了,这里就分给了我,”陈晚晴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似乎隐约听别人说起过,姬副市长住在这里时,也总是做噩梦,”这倒是实话,当时,姬光复受疝气困扰,的确常常睡不安稳。

    姚终南有些疑惑地看着“智尚”:“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魇鬼是姬光复同志招来的?”

    “让本座算算,”“智尚”翻着白眼,右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是了,是了,哇哈哈…… ”

    见他又要开始唱念做打,姚终南赶忙拦住:“咱把这免了行么,直接说结果。”

    “智尚”心有不甘地努努嘴:“若本座没有猜错的话,差不多一年以前,这里先前的主人,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光复,”其实,“智尚”作为市政协常委,同姬光复并非没有打过交道,此时却作出一副不习红尘人事的样子:“曾经结下过一次大怨。”

    “你能说得再具体点儿么?”陈晚晴循循善诱。

    “待本座再算,”“智尚”从布兜里摸出三枚铜钱,向空中一抛,落地时,其中一枚不巧滚到了沙发底下,害他撅着屁股、费了老大的劲才掏出来。

    “怎么样?”陈晚晴很积极。

    “有了,有了,”“智尚”突然一转身,双膝微曲,身体稍向左偏,左手托住右手,右手伸出兰花指,指向一旁的范兆光:“他,应该与他有关。”

    陈晚晴赶紧捅了范兆光一下。

    坐了半天冷板凳,忽然轮到自己上场,范兆光一时有些找不到状态:“啊?我?我什么也没干啊?”

    “智尚”摇头:“不是与你本人,是与你工作的地方有关。”

    几个人一起注视着范兆光。

    “姬副市长…… 我工作的地方…… 一年前…… 结下过一次大怨…… ”范兆光身热得差不多了,一副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的样子惟妙惟肖:“我知道了…… ”

    大约一年以前,五岳市精神病院“同性恋治疗中心”的“患者”曹金等人被邓开介绍到具有情感洁癖倾向的黎可身边工作,却阴差阳错将黎可的儿子黎瑾瑜也“发展”成了“同志”。黎可大为震怒,不仅将曹金等人狠狠教训了一顿,还迁怒于其他同性恋者,游说有关方面对全市“同志”进行了一次“严打”,当时,负责此事的就是姬光复……

    “这个,”姚终南双臂抱在胸前,思考着:“这么做确实有些不妥,但也算不上什么‘大怨’啊。”

    “那些同性恋,有的拘留,有的送进‘同性恋治疗中心’强制治疗,最后大都被拆散了,”范兆光步步递进:“据我所知,有几个格外‘忠贞’的,后来还殉了情。”

    “殉了情?”

    “没错,这件事我也听说过,”陈晚晴适时“背书”:“很多同性恋者,对感情的忠贞程度比异性恋高得多,”只是不知道,若同她和郭光相比,又当如何。

    姚终南低头不语。

    看来,困扰姚终南的“九魔一魇”的来龙去脉已经基本搞清楚了,陈晚晴重新转向“智尚”:“既然这样,依您看,又该如何破解呢?”

    “智尚”从那个像机器猫的四次元口袋一样的布兜里又变出一本小册子:“这部《地藏经》,是本座专门加持过的。只需每日虔心念诵,同时注意回向给那些魇鬼,少则五日,多则七日,烦恼必除。”

    陈晚晴翻了翻那本《地藏经》:“这个,似乎有点儿太长了,姚书…… 哦,姚先生,”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和麻烦,陈晚晴没有告诉“智尚”姚终南的真实身份,只说是省里来的一位客人,至少她是这样跟姚终南讲的:“姚先生很忙,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您能不能给划个重点之类的。”

    “智尚”倒还通情达理,点点头:“那就重点念诵其中‘四大天王’那段。”

    姚终南疑惑地:“四大天王?这里面还有四大天王?”

    “不是香港那四位,是立于寺院第一重殿两侧那四位,”“智尚”笑着:“当中的‘南方增长天王’,就是蓝脸、穿甲胄、手持慧剑那位,统帅鸠盘荼即辟荔神,其中的鸠盘荼就是魇鬼。”

    陈晚晴附和:“对,这个好,县官不如现管,咱就重点做他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