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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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唯物主义

    sat apr 04 17:00:40 cst 2015

    白桃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曾听院里人无意中议论过,院长的位子原本应该是您的。”

    景越笑笑,没有直接回答。

    白桃明白,他这种表现便是承认了:“后来为什么换人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 ”

    进入五岳市精神病院工作以后,景越始终是院里绝对的业务骨干,主治医师、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一路职称升上来,都是同年龄、同资历医生中最早的。市精神病院从五岳市人民医院独立出来后,一直发展迅速,也正是用人之际。至90年代中期,景越已成为市精神病院常务副院长,当时,曾抗美只不过是个院办主任兼医管科科长。

    三年以后,五岳市精神病院原本的院长调到市红十字会任驻会副会长,院长的位置空了出来。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景越板上钉钉是下一任院长人选,组织部门也早就找他谈过话,老院长走后,院后勤科甚至自作主张将景越的办公桌搬进了院长办公室。总而言之,只等文件一发,景越便正式走马上任。

    可就在此时,枝节横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景越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前程”。

    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五岳市出现了一个名为“xx神”的宗教组织,教主姓包,以练功强身驱病为名广受信徒,一度影响很大。随着势力的扩张,那位包教主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当时,“xx神”的触角已经伸到了市党政机关内部,连很多中高层干部都成为该组织成员或外围成员,包教主甚至开始干涉官员任免工作,被称作“地下组织部长”。市委市政府高层忍无可忍,决定切掉这个毒瘤,宣布“xx神”为邪教组织,将其取缔。包教主当然不甘心失败,他狗急跳墙,组织上千名铁杆信徒冲击政府机关,妄图以武力相要挟,市公安局警员力量有限,局势一度濒临失控。此事惊动了省里,最终,武警五岳市支队出动,展开“清剿”,除包教主和极少数亲随逃脱外,绝大部分骨干被一网打尽。

    “xx神”被彻底“清剿”后,五岳市市委宣传部、市府新闻办公室专门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集中揭批“xx神”的邪教本质。发布会的参与者除相关部门领导外,还有受害者家属、转变后的原练功人员、宗教界人士、大学教授、科研工作者、医学专家、公共知识分子等等,从不同角度揭发、批判“xx神”。时任市委宣传部副秘书长、五岳市“防范和处理邪教问题办公室(由于该机构成立于当年6月1日,对外称‘六零一办’)”副主任的蔡若愚还事先找到了景越,希望他也能出席,从心理医学和精神病学的角度分析一下为什么有如此之多不明真相的群众被那个包教主欺骗且执迷不悔,简单说就是让他把那些死不悔改的练功者说成精神病人。

    换做旁人,遇到这种差事早就趋之若鹜,尤其在接受组织部门考察、即将升任院长的关键时刻,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可景越却拒绝了蔡若愚的邀请,在他看来,加入邪教组织和精神病没有必然联系,作为医生,自己不能去背这个书。蔡若愚见景越不开窍,劝他不要这么认真,姑妄言之而已。可景越的牛脾气又犯了,说什么也不同意,最后蔡若愚也急了,干脆命令景越出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去了还必须得发言。

    按照蔡若愚的想法,景越的牛脾气就算再大,也得顾及影响,面对公众和媒体,肯定不敢胡说八道。然而,这一次他却低估了景越。发布会召开的那天,景越倒是去了,轮到他发言时,面对台下数十家新闻媒体的长枪短炮,他口若悬河,从若干角度论证邪教和精神障碍完全是两个不同概念,除非别有用心,否则绝不可混为一谈,打了蔡若愚一个措手不及。

    此外,景越还对“xx神”的“邪教本质”提出了不同看法。“xx神”信徒聚众冲击政府及社会要害部门、扰乱公共秩序,可以定义为“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组织”甚至“fangeming组织”,相关责任人也完全应该予以法办,但说这伙人是“邪教”似乎有失偏颇。比方说,中国历史上元末农民起义所信奉的“明教”、嘉庆年间一度攻入紫禁城的“白莲教”、太平天国的理论基础“拜上帝教”,官方都曾予以坚决取缔,但并没有说人家是邪教。

    “邪教”这个概念是舶来品,在西方,主要有两重含义,一是指受主流宗教排斥的“异端”,二是指教义中含有明显违背人类基本道德准则内容的邪门歪道。无论按照以上哪个标准,“xx神”似乎都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邪教。首先,中国没有主流宗教,也就无所谓异端。其次,景越虽然没有读过“xx神”教的“典籍”,但仅凭官方宣传中所提及的事例,该教教义中似乎并不含有反人类、反道德内容,至于某些信徒在“修炼”中自残、自杀,大概也属于个人走火入魔行为,与教义无关。举个例子,**组织人开飞机撞大楼,你可以说**是恐怖大亨、“基地”是恐怖组织,但不能说伊斯兰教是邪教,《古兰经》中哪一章哪一条也没让信徒去屠杀无辜百姓。

    听了景越的“高论”,主持会议的蔡若愚坐不住了,发布会当场,二人就辩论了起来:

    “‘xx神’就是邪教,它的教义都是骗人的,说只要修炼到一定境界、就能得到天上的什么众神庇佑,根本就看不到嘛!”

    “你这个逻辑不对,看不见就不存在么?”景越指着台下一位记者正在用的笔记本电脑:“你能看见wifi信号么?但你能说它不存在么?”

    蔡若愚换了个进攻方向:“那个包教主号称自己有多么多么大的能量,我们调查了,根本就没法证明!”

    景越见招拆招:“宗教中的很多内容本就无法证明,天堂、地域、六道轮回,你能证明么?但你能因此说基督教、佛教是邪教么?”

    “那…… ”蔡若愚翻看着手中厚厚的资料,发现竟一条也用不上:“这个,哦,对了,我们查过,‘xx神’的那些所谓典籍基本都是抄来的,有的源自佛教、有的源自道教、有的根本就是封建迷信!”

    景越靠在椅背上,不疾不徐:“默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时参考了犹太教、基督教,释迦牟尼创立佛教时参考了婆罗门教,但你能因此说伊斯兰教、佛教是邪教么?”

    蔡若愚脸涨得通红:“这,这…… 你,你…… ”他的头发本就稀少,有限的几根用发胶小心翼翼地从左拉到右,跨过中间宽阔的“大陆架自然延伸”、一直抵达遥远的“冲绳海槽”,此时,在汗水和怒气的双重作用下,发胶渐渐化开,遮羞的几缕头发掉了下来,露出广袤的不毛之地,引得现场一阵哄笑……

    发布会不欢而散、草草收场,从没当众出过这么大丑的蔡若愚一壁要求各路媒体封锁消息、“这骨碌掐了别播去啊”,一壁迅速跑到顶头上司、市委宣传部部长那里哭诉。他只字不提自己工作不细、材料不过硬的疏忽,将责任悉数推到景越身上,说他无组织、无纪律、蓄意和自己过不去,说不定还和那个“xx神”教有什么勾结。

    宣传部长一听就火了:“查,直接让政法委和国安局去查,一查到底,景越这小子肯定是“xx神”隐蔽安插的骨干、在卫生战线的总代言人!这是什么时候?在五岳市各界集中揭露批判‘xx神’邪教本质的关键时刻,所有人都必须旗帜鲜明地站队,敢在这种敏感时期散布与定调口径不一致的言论,要是和‘xx神’没有密切关系,打死我也不信!”他怒不可遏,一掌拍在老板台上,将桌上一个琉璃骷髅摆件震掉在地。这位宣传部长不是旁人,就是当年将曾抗美从山东带到五岳的那个“老相好”,曾抗美人老珠黄后,两人虽不再像当初那么亲密,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关系,桌上的摆件据说就是曾抗美送的。

    景越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停职审查,一折腾就是两个多月。景越家被反反复复翻了个底儿掉,连自己小时候用过的奶嘴儿的尿戒子都给找了出来,还有一枚父亲当年在延安保育院戴过的列宁像章,苏联货,直接送进革命历史博物馆。此外,各种有的没的的社会关系也被政法委和国安局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连景越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在拉丁美洲有海外关系,他老姨的二舅母的表叔的内侄女的姑姑的婆婆的外甥的连襟的妹夫解放前夕去了厄瓜多尔,在当地经营一家丙级足球俱乐部。景越还有两个非常要好的小学同学,一个去了大西北,一个去了大西南,多年来景越一直想跟他们重建联系,四处打听始终没能如愿,托国安局的福,现在都被找了回来,三人久别重逢、老泪纵横,“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复登君子堂,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

    停职审查最终也没查出什么所以然,但院长宝座这个原本已经到嘴边的鸭子却飞了,连常务副院长的职务也被撤销,只给了一个“医务指导委员会”主任的虚衔。

    景越摊摊手:“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就算您没当上院长,照理也不该是曾抗美啊,”白桃不解:“她当时不只是个院办主任兼医管科科长么,还有那么多副院长、副书记呢,怎么就轮到她了?”

    “她的运气好,时势造‘英雄’…… ”

    拉丁语中有一个词“sede vacante”,中文译为“宗座从缺”,指梵蒂冈天主教教皇去世或辞职后、新教皇尚未选出前这段教座空悬的时期。按照天主教教法规定,“宗座从缺”期间,暂时代行教皇职权的,既不是国务卿,也不是枢机院院长、大祭司或者最高主教长,而是“camerlegno(教皇内侍)”。教皇内侍是教皇的私人秘书,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经允许进入教皇办公室的人,尽管如此,在教廷中,教皇内侍从理论上来讲只是一个低级神职人员,但在“宗座从缺”这个特殊时期中,这么个小人物却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年,景越因在市府新闻办发布会上“大放厥词”被停职审查,此时,市精神病院原院长已经调任红会,一时之间,院长、常务副院长两个职位同时“从缺”,院里没有了主持日常工作的人。按照五岳市精神病院的管理制度,院长“从缺”时,常务副院长代行院长职权,院长、常务副院长同时“从缺”时,暂时主持工作的不是各位副院长、院长助理或党委副书记、纪检组组长,而是类似于“内侍”、仅相当于中层干部的院长办公室主任,当时的院办主任,恰恰是曾抗美。

    虽然阴差阳错间暂时成了院里的一把手,但曾抗美却没有时间弹冠相庆,因为,当时的五岳市精神病院,正处在极为混乱的一个时期中。尽管景越在发布会上公开唱了反调,但他被停职后,还是有不少拒绝转变的“xx神”死硬信徒被“六零一办”送进了市精神病院,要求院里对他们的精神状况作出鉴定并安排其住院治疗。

    在我国,精神病人入院治疗有两种情况,自愿和非自愿。《精神卫生法》第三十条规定:“精神障碍的住院治疗实行自愿原则”,第二十七条亦称:“不得违背本人意志进行确定其是否患有精神障碍的医学检查”。但与此同时,“近亲属、所在单位、公安机关”有权将“疑似精神障碍患者”送往医疗机构“进行精神障碍诊断”(第二十八条),如果诊断结果或鉴定报告表明需住院,患者或监护人“应当同意实施住院治疗”,否则“可以由公安机关协助医疗机构采取措施对患者实施住院治疗(第三十二条)。”

    当年,景越在五岳市精神病院的威望很高,相当部分年轻医生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因此,死不悔改的“xx神”信徒被送入院后,这些医生纷纷拒绝对其作出诊断和鉴定,或者干脆就说这些人没病,扰乱社会秩序,该送拘留所送拘留所,该送看守所送看守所,别往精神病院送,借此声援景越。

    其实,在对待这帮“xx神”死硬信徒的问题上,“六零一办”也有难处。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不够处以刑责的,只能行政拘留,而拘留是有时限的,最多十五天,就算按刑拘处理,也不能超过三十七天,过后要么进入起诉程序,要么就得放人。正所谓放虎容易擒虎难,当初可是出动了武警、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些人缉拿的,如果这么轻易就放了,估计用不了多久,“xx神”就得死灰复燃。在这一点上,精神病院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对于非自愿住院的患者,必须是“医疗机构认为可以出院”才能出院(《精神卫生法》第四十四条),想关多久就能关多久。

    正因如此,“六零一办”对曾抗美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也授予了她很大的权力,该出手时就出手,不必客气。有了后台老板的支持,曾抗美的胆子壮了起来,当年那个造反女将的风采又回来了,她乾纲独断、雷厉风行,在五岳市精神病院进行了一系列铁腕整顿。当时,院里几乎找不出一个愿意同曾抗美以及“六零一办”合作的医生,但细分下来,其中又可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感情上同情景越,二是纯粹基于医学判断,赞同景越观点。

    对于前者,曾抗美杀伐决断,毫不留情,依照《精神卫生法》第七十四条规定,“医疗机构工作人员拒绝对送诊的疑似精神障碍患者作出诊断,或者未根据评估结果作出处理的”,“依法给予暂停执业活动、降低岗位等级或者撤职、开除的处分。”对于后者,曾抗美则以招安为主,毕竟不能把所有人都开了,那样市精神病院也就该关门大吉了。曾抗美向医生们许愿,只要这次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中,今后绝亏待不了大家,景越当初能给他们的,自己一样都少不了,景越不能给他们的,自己也能无中生有、化白为黄。鸡已经杀了,“狙公”又承诺了“与若芧,朝四而暮三”,猴子们很快“皆伏而喜”。曾抗美顺利度过了履新之初的混乱时期,又借“清理阶级队伍”理直气壮地打击了景越在市精神病院的势力,同时培养了自己人马。

    其实,曾抗美这样不遗余力地上蹿下跳,除邀功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虽然景越不是“xx神”信徒,但五岳市精神病院中倒确实有一个人曾加入过该组织,不是别人,正是曾抗美本人。曾抗美应当算是“xx神”的老牌信徒,该组织成立初期就入了教,但她在“政治”上比较“成熟”,知道加入这类组织危险,从一开始就留了后路。为防“xx神”有朝一日被取缔后吃瓜落,曾抗美虽然练功很积极,且同该组织上层人士过从甚密,却隐瞒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同“上级”、“下级”都是单线联络,知道她底细的没有几个。与那些死不悔改的狂热信徒不同,曾抗美入教不是为了所谓的“信仰”,而是出于纯功利目的。“wenge”结束后因参与造反夺权被调查期间,为了脱罪,曾抗美曾自己给自己做过一次“人流”,给身体造成了相当的伤害,且那时她还同“工作组”中几个年轻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从此落下了很严重的妇科疾病,一直没有治好,后来听说“xx神”能治疑难杂症,便入了教。既然是出于功利目的加入“xx神”,自然没必要为后者火中取栗,该组织被宣布为邪教后,曾抗美立即抽身,之后的活动一概没参加,因此,直至该组织被彻底“清剿”,她始终没有“暴露”。

    尽管没有暴露,但曾抗美一直为这件事惴惴不安。后来,“xx神”信徒被“六零一办”送进市精神病院,曾抗美意识到,斩草除根的机会来了。没等别人揭发她,曾抗美“先发制人”,将所有知道自己曾经加入过“xx神”的人都诊断为精神病,而且是重症,最好是妄想型或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如此一来,就算他们日后指证曾抗美,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一旦成了精神病人,无论你说什么,“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曾抗美的得力工作得到了“六零一办”上下的一致肯定,经她那个做宣传部长的“老相好”推荐,曾抗美很快升任五岳市精神病院常务副院长,取景越而代之,且暂不任命院长,为曾抗美留着位置,两年以后正式扶正……

    白桃摇摇头:“太可惜了。”

    景越却显得很豁达:“有什么可惜的,不就是个院长么,不当就不当,我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么。”

    白桃依旧不平:“那个曾抗美有什么资格当院长?”

    “什么叫有资格,什么又叫没资格?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不服不行。”

    “您当初要是顺利当了院长,我现在也不至于受这些没来由的委屈了。”

    景越沉默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起身找来一块崭新的白毛巾,将墙上三幅原本已经很干净的照片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与其说是擦拭,倒不如说是抚摸:“我父亲临终以前,曾经对我说,医生整天和疾病、生死打交道,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精神科医生也不例外,既然是唯物主义者,荣辱得失、功名利禄,这些东西就要看得开一些,”擦完照片,景越又取来电水壶,给白桃的茶杯续上一些热水:“职称这次没评上,还有下次,凭你的学术、业务能力,这些都是早晚的事。至于那个院长助理,我当年把院长弄丢了都不在乎,你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院长助理,那份闲心,咱不操也罢,无官一身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