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之二
字体: 16 + -

第8节 初尝禁果

    sat mar 28 17:01:56 cst 2015

    最近,武仲平领导的“大稿组”又接到了一项新的任务。

    前不久,市委宣传部召集了为期数天的专门会议,部署与推进“反恐年”有关的宣传工作。当中也包括授意日报社“大稿组”组织一篇系统论述反恐必要性、重要性、紧迫性的文章,以社论形式发表,并作为今后一系列文件、文稿的基础。会后,部领导又专门找武仲平谈了话,告诉他,这篇文章不仅难度很大,需将政策性、逻辑性、针对性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意义非同小可,可能是“大稿组”今年最重要的一篇稿件。接到任务后,武仲平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并没有按惯例自己撰写提纲、由下面的写作班子具体执笔,而是亲自上阵,身先士卒。这几天,武仲平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写就是大半夜,有时甚至要折腾到东方泛白。

    尽管宵衣旰食,但稿子写得却很不顺利。近来,武仲平的幻听症状愈加严重,而且越是工作紧张时,症状越明显、强烈,对他的写作构成了极大的干扰。接连写了几稿,都不能令他满意,写了撕,撕了写,反反复复,恶性循环。武仲平原本是有名的快枪手,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但这一次,交稿日期却一拖再拖……

    明天就是最后的交稿期限,宣传部那边已经催了好几次,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再耽搁了。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仍在不解人情地抵达作响着,书房里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道,层层叠叠的蓝雾漂浮在空中,不断不上翻动着。书桌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溢了出来,书桌下,纸团扔满本已十分凌乱的地面。武仲平已经同严重的幻听斗争了一夜,他弓背敞怀坐在转椅上,头发凌乱,面色焦黄,眼神混浊,颤抖的指间夹着一只已经熄灭的烟蒂,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资料和一叠空白的稿纸。武仲平将烟蒂狠狠掐在烟灰缸里,强打精神,拿起笔准备重头再来。

    可没写几行,那个声音又来了。那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武仲平自己,说的也都是他曾经说过的话,来自武仲平几个月前的另一篇文章。那是“911事件x周年”时“大稿组”批评美国反恐政策的社评,如今,都和武仲平眼下正在写的这篇文章混杂交织在了一起,和俞长湘三十几年前唱《水调歌头·粉碎“***”》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他写“恐怖主义是破坏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的罪魁祸首”,“他”说“贫困和不公才是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他写“要对恐怖主义始终保持高压态势,露头就打”,“他”说“仅仅迷信武力打击,必将导致‘越反越恐’”;他写“对待恐怖分子,绝不能姑息,绝不能手软”,“他”说“片面反恐,只会加剧矛盾和仇恨”;他写“反恐斗争必将取得全面胜利”,“他”说“霸权主义主导的反恐战争,最终一定难逃破产的结局”……

    “住口!”武仲平大吼一声,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窗外,天与地仍在酣睡之中,静得有些乏味,但夜色已不似先前那样浓郁,东方地平线上渐渐吐出胭脂般的粉蓝色。

    武仲平站在书桌前,不住地颤抖,双手扶住桌沿,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最终,经过内心反复的天人交战,他从贴身衬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钥匙,提起抽屉上那只挂锁,哆哆嗦嗦地捅了半天也没能将钥匙捅进锁眼。武仲平忽然想起了什么,来到书房门前,想从里面把门销上,却迎面碰到了妻子白桃。

    自从发现武仲平抽屉里的秘密后,每逢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写稿,白桃心中都难免七上八下,无法安睡。今天也不例外,武仲平在书房挣扎了一夜,白桃在床上辗转了一夜,后来恍恍惚惚间刚要睡着,突然听到武仲平喊了一句什么,复又惊醒,担心那边出事,想过去看看,正好遇到出来锁门的武仲平。两人很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什么,白桃的眼神中是陌生,是失望,武仲平的眼神中是惊慌,是内疚。

    销上门,回到书桌前坐下。武仲平定了定神,打开锁,拉开抽屉,从《党章》书页中取出那张“卖火柴的小女孩”。沿齿孔撕下其中两小片,放到唇边,顿了几秒,心一横塞进嘴里……

    武仲平感到一股火热的暖流在自己体内生成,逐渐壮大,壮大,慢慢变得躁动,开始升腾,升腾,直抵天庭。片刻的灼烫感后,一切都开始变得安静祥和,暖流滋润着每一根神经,每一粒细胞,每一颗毛孔,无不舒泰,无不妥帖。他慢慢睁开眼,发觉书房内的凡此种种都已被那暖流融化成了迷离的红色,那是一种绚烂的红,如同春天枝头第一簇报春的花,娇嫩欲滴,却又有着压抑不住的张扬。红色斑驳着,慢慢向四周流淌,像是不断有人将石子投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好似被仙人点化般,色彩忽然间有了生命,变得立体,充满意义,拖曳着生动的光晕向人袭来,刚到近前,却又消失不见,当你苦心寻找时,才发觉它其实就在不远处。那团红不仅在眼中,更在掌心、耳畔、鼻边、舌尖,你能触到它,是滚烫的,你能听到它,是热烈的,你能嗅到它,是馥郁的,你能尝到它,是香醇的……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很久,像王质烂柯那样久,又似乎很短很短,像卢生黄粱那样短,直至一阵凌厉的电话铃声响起。武仲平惊醒,从椅子上爬起来,茫然地四顾看看,恍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今夕是何年。过了差不多十分钟,他才慢慢理清头绪,望向窗外,天光已然大亮,街上满是奔波的人流,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差五分十点。

    武仲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个深深的懒腰,忽然,哈欠和懒腰凝固在半空中,他想起今天是去宣传部交稿的最后期限,约好的时间是上午十点整。此刻,副部长应该已经在办公室里等自己了,可稿子却还一个字都没写呢:“坏了!”武仲平气血上涌,耳轮中嗡嗡作响,怎么办,自参加工作以来,还从没出过这种事情,市里急等着这篇“重大文稿”,自己该如何交差,如何解释。

    突然,原本急得如同热锅蚂蚁般的武仲平愣住了。他惊奇地发现,一篇誊写整齐的稿子正躺在杂乱的书桌中央,活脱脱便是醉卧芍药裀的湘云,此刻正偷眼看着狼狈的自己吃吃地笑。

    武仲平抓起稿子,粗粗浏览起来,可刚读过几行,便不觉呆住了。他从没见过如此精彩的政论文,说理清晰,辩证巧妙,辛辣凛冽,恢弘磅礴,旁征博引,寓庄于谐,张弛有度,左右逢源,将逻辑与立场融会贯通,既有原则性,又不失灵活机智。武仲平实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写过这篇鸿文,可那上面的字迹又分明就是他本人的,连墨迹都尚未完全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