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分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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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低到尘埃里

    sat mar 14 18:29:08 cst 2015

    曾抗美并没有医科学历,只读过几天卫生学校,便是这几天书,也没好好念。因此,在五岳市精神病院中,曾抗美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同那些科班出身的医生相比,业务方面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虽然转为医生编制,后又有了相应的行政职务,最终甚至误打误撞地成为院长,但曾抗美却从未独立担任过任何一个病人的主管医生,先是不敢,后是不必。毕竟,行医坐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死生之地,存亡之道”。60年代,医疗系统也一度流行“两参一改三结合”,医生、护士岗位互换,可结果,只是医生干护士的活儿,没听说哪个护士真敢替医生“越俎代庖”的。动手术之前,主刀医生也只是按规矩象征性地向身边的护士们客气一下:“要不这次你来?”后者赶紧摆手:“还是您来,还是您来…… ”

    论起来,曾抗美真正独立治疗过的病人,应该只有邓开一个。还别说,曾抗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邓开的“异性恐惧症”还真让她给治好了,不过,曾抗美当年究竟是如何“妙手回春”的,除他们两个自己外,一直没有任何人知道。唯一的例外是白桃,曾经“有幸”管中窥豹,其实,她也是偶然间撞见的……

    那是几年以前的一个夜晚,当时白桃正在在职读博,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后还要赶写论文。那一日,白桃写论文时发现将一份重要的资料忘在院里了,本想第二天再说,可当时正写到兴头上,文思泉涌,怕隔上一夜就找不到感觉了。那时白桃还没结婚,住在五岳市精神病院的集体宿舍,离单位很近,不过几分钟步行的路程,于是决定连夜回院里将资料取来。

    走进病区,白桃本想先和值夜班的医生、护士打个招呼,却发现护士站里空空如也,兴奋室、活动室里也都找不到人,按理说,夜班医护人员只会待在这几个地方,此时都不知跑去哪里了。白桃也没多想,取来资料,又到各个病房简单转了一圈,确认病人们都已入睡,准备离开。

    忽然,白桃似乎听到某处传来隐隐的叫喊声和笑声。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下,人常常会出现类似错觉。可后来,她发现那声音虽显得很远,却很真切。循着声源,白桃来到一扇大门前,这扇门是通向院里几位资深医生和院领导办公室的,她伏在门上听了一下,没错,那些不寻常的声音就是从这当中传出来的,叫喊声和笑声都很放肆,像是在激烈地争吵、叫骂,又像是在聚会、狂欢。

    白桃有些害怕,想一走了之,但又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最终,她还是壮着胆子打开了那扇门,走廊里漆黑一片,只有最远处的一间屋子亮着灯,那是曾抗美的院长办公室。白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声音越来越清晰,应该是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好像是邓开,女的好像是曾抗美。白桃对他们的声音很熟悉,之所以要说“好像”,是因为这声音和平日里判若两人,毫无理智和风度,更像是院里的病人发病时歇斯底里的状态。

    “低头,老实点儿,喷气式…… ”这是曾抗美。

    “好,好,喷气式…… ”这是邓开。

    “手举高,要不然专政你…… ”

    “举高,举高…… ”

    办公室的门没有锁,试探着轻轻推开,白桃立刻被出现在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邓开,他全身**,头上戴着个纸叠的高帽子,脖子上用铁丝挂着个牌子,上面不知写了什么字,只见得一个亮晃晃的红叉。此刻的邓开,已经全无平日里的趾高气昂,顺从地俯身站在曾抗美身前,后者左手扯住他的头发,右手将他的胳膊用力向上拉,就是警察抓小偷时的那个动作,只不过幅度要大得多。尽管是如此的卑微而猥琐,但邓开的脸上却洋溢着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就像张爱玲在给胡兰成的照片背面曾经写到过的那样:“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与俯首帖耳的邓开截然不同,一旁的曾抗美却是神气活现。她半裸着身体,说是半裸,其实跟**也差不多,脚下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胶鞋,头上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老式绿军帽,腰间扎着武装带,武装带上别着一本“红宝书”,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曾抗美的身材虽然保持得还算不错,但皮肤早已松弛、皱褶,胸部干瘪、下垂,像两个半空的面口袋,垮垮塌塌地吊在半空。虽然身体已经衰老,但曾抗美的脸却是饱满而圆润的,散发出一种红彤彤的耀眼光芒,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灿烂,绝非护肤品的人力穿凿所能为,见过八一电影制片厂那些老电影的片头吧,一颗五角星在《解放军进行曲》铿锵的旋律中金光四射,虽不中亦不远矣。

    至今回想起来,当年的这幅画面在白桃脑海中依旧历久弥新:两个反差巨大的裸体纠缠在一起,一个老迈枯槁却昂扬鲜活,一个血气方刚却卑贱下作,强烈的对比,形成一种奇妙而古怪的张力……

    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曾抗美和邓开便恨上了白桃,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撕心裂肺。其实,几年以来,白桃从没将那一晚的“奇遇”和“见闻”告诉任何人,半个字都没有吐露过,无论对谁,哪怕是最亲近的人。而且,在白桃内心深处,甚至都没有鄙视过曾、邓二人,至少没有因为这件事瞧不起他们,在她看来,事出必有因,自己不想探究,也就没理由作出评判。但曾抗美和邓开却不这么想,那晚之后,他们再不敢直视白桃的眼睛,总觉得后者的一颦一笑都是在嘲笑、轻贱自己,在她面前,他们永远抬不起头来,无地自容。白桃越是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曾抗美和邓开就越自卑,总感觉自己在人格上“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自卑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成了仇恨,当自己永远矮人一头时,要想获得所谓的“尊严”,唯一的办法就是毁掉那个人。人是这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当然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