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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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险滩勿近

    fri jul 03 22:11:50 cst 2015

    刘晓飞在群山万壑中彷徨无助地穿行,赤着的脚都磨烂了。

    “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他绝望地坐在杂草丛生的岩石上痛苦地想,“我这样的人,死在这里也好。就算出去了又能活多久呢?活着又能怎么样呢?”他陷入无边的愁思中。

    他站起来,艰难地爬上又一座巍峨的山峰,站在峰顶俯视白雾缭绕的深谷。他惨笑着想:“摔下去也不会觉得疼吧!”

    忽然,他看到远处隐隐有一条白线,“公路!”他忍不住跳了起来,差点没失足掉下山崖。他转过身,飞快地朝山下狂奔。一条白线就是一线生机,就算伤心欲绝的人在死亡的边缘也会本能地求生。

    他跑到山脚,认准了公路的方向,不管再翻多少山,涉多少沟壑,也不停下脚步。他终于踏上了水泥路,他忍不住趴在路上尽情呼吸着路面干燥而刺鼻的气息。他翻过身躺在路上,向左右看了看。

    “往哪儿去呢?”刘晓飞呆呆地思考,“唉,只要顺着公路走,不管朝哪个方向都能到达城市!”

    他慢慢站起来,闭上眼睛转了几圈,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对的是大山。“哈哈,难道我真只有死路一条?”他闭上眼又转了几圈,睁开眼看到没有尽头的公路。他微笑着想:“峰回路转呀!看来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刘晓飞赤脚朝着前面走去,他决定再也不回头看一眼这些山。他边走边观赏路边的杂草和野花,虽然闻不到沁人心脾的香气,却看得见这种自由自在的美景。

    “唉,要是我就这么一直在这么怡人的路上走下去该有多好呀!就这么走,走到生命的尽头。”在人生最后的时刻,他却萌发了对生活的无限期望。

    条条大路通城市,他又来到城市,熟悉的城市。这里就是家乡,他却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任何地方,永远只是个过路的人。

    他来到父亲住的医院,问前台的护士:“302的刘云起还在这儿吗?”护士茫然抬起头,冷淡地说:“我查一下。”过了一会儿,护士说:“不在了。”刘晓飞心里冒出一个绝望的问号,他迟疑地说:“不在,是什么意思?”

    护士还是那天刘晓飞和母亲一起来探望父亲时值班的护士,她似乎认出刘晓飞,脸上露出些笑容,说:“哎呀!你就是302的儿子吧!”

    刘晓飞怒道:“什么302的儿子!”护士有些后悔地歉然说:“对不起,我是说302的病人,你走了后,他当晚就去世了。你母亲第二天把医疗费都结清了。真是了不起,老人家居然一下子拿出十几万的医疗费!”

    刘晓飞沉默不语,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前台。走出医院大门,他觉得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上铐着一对铁球。他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失落。

    他慢慢走向人潮汹涌的大街,在摩肩接踵的喧闹里像个僵尸一样前行。有人踩到他的脚,跟他说:“对不起!”他低着头也没反应。

    刘晓飞糊里糊涂地走出了城市,楼林变成树林,人潮变成杂草,水泥路变成泥路。

    回到家,母亲正用木叉叉着门前的稻草。看见刘晓飞回来,她也没有多少激动,只是放下木叉,微笑着说:“晓飞,你回来啦!”

    刘晓飞似乎在观察母亲的神情,但他难以发觉一丝悲伤的颜色。他愣愣地说:“嗯!”

    他们一起回到屋里,母亲给他倒了碗凉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平静地说:“你都知道了吧!”刘晓飞点点头。母亲喝了口茶,说:“人早晚有一死,你爸他死得并不痛苦。活着才辛苦呢,白天咳,晚上咳,咳也抽烟,就是念叨你!”

    刘晓飞心里痛苦难耐,但脸上很平静,“爸死之前说过什么?”母亲淡淡一笑,说:“他还能说什么?我把你的钱给他看,说你在外面做买卖发了财,出息了!他好像想笑,可没有力气笑,只是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泡,我觉得他是在说:‘好!’没说出来就咽气了,也算是含笑九泉吧!”

    刘晓飞深吸了口气,呼出来。母亲打量着他,说:“你从哪儿弄的那么多钱?”刘晓飞惨笑了笑,说:“买卖,我真是做了一次买卖。”

    “一次买卖就能赚那么多?你要是多做几次可就发了大财啦!”母亲有些兴奋地说。刘晓飞有意无意摸了摸腹部,摇摇头,笑道:“这种买卖可不能多做,多做会死人的!”

    母亲皱起眉头,带着点责备的口吻说:“你不是在做害人的事情吧!”刘晓飞惨然一笑,叹气道:“害人?我是害自己呢!”

    母亲平静了些神色,转头看向屋子尽头摆在桌上的刘晓飞父亲的遗照,缓和地说:“只要你对得起他,你干什么我都不管。”刘晓飞也转眼看着父亲的遗照,深沉地说:“放心,我会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你们一个交代!”

    晚上吃过饭,母亲来到刘晓飞的房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微笑着说:“晓飞,你爸不在了,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了。”刘晓飞听出母亲话里有话,等她继续说。

    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他,笑道:“晓飞,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想想未来了!我帮你说了一门亲事,这女孩和你同龄……”刘晓飞随便看了一眼相片,淡淡地说:“不用了,像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一生!谁跟了我简直就是瞎了眼!”

    母亲有些生气地放大嗓门说:“身为男子汉,怎么一点志气都没有!”刘晓飞俯首皱着眉头,硬生生地说:“我不想身为我自己!”

    母亲的话变得啰嗦起来,什么东家老程的儿子去国外工作,带了个像瓷娃娃的洋妞回来,什么西家老董的儿子大学毕业后找了个月薪六七万的工作,又找了个天仙一样的城里姑娘。

    “你看看你!”

    “我怎么了?”刘晓飞忍不住怒气冲冲地说。

    “你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你自己不争气,上哪儿找老婆去?”母亲毫无保留地失望地皱着眉头看着他。

    刘晓飞被母亲说话的口气激怒了。半天才冷静,他鞋子也没穿就站起来,对母亲说:“钱还剩多少?”

    母亲发觉一线希望似的笑起来,说:“还多着呢!付了你爸的医疗费,还剩八十多万,正好给你娶媳妇用啊!”她激动地站起身。

    刘晓飞默默走到房门口,面容冰冷地回头说:“留着您自己用吧!”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外,母亲含泪追了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去哪儿?”

    刘晓飞没有看母亲,只是平静地望着远方黑茫茫的一片,说:“走到哪儿算哪儿!”

    母亲松开他的胳膊,沉痛地说:“这是为什么呀?”她哭了,哭得好伤心,哭得刘晓飞心都软了,他真想跪在地上祈求母亲谅解。他何尝不想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呢?哪个男人不想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呢?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呀!这是普通人最大的幸福,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完美结局。

    可是,现实就是这样,只是身为刘晓飞,他就要承受这个名字所赋予的一切命运。他是个正在腐烂的人。别人的幸福是一辈子,而他的命运就是痛苦的片刻。幸亏时间不长,白教授说过,他只会渐渐腐烂而死。既然没有希望,那就独自承受吧!何必让另外一个无辜的人共同经历这短暂却剧痛的旅程呢?他的身体虽失去了知觉,但心灵永远怀着感情。这感情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刘晓飞毅然离开了家,离开痛哭流涕的母亲。

    “今后去哪儿呢?流浪吧,一个人生活可不就是流浪吗?我还有今后吗?”

    他再次走向城市,从一个城市走向另一个城市。为什么不去荒凉的村庄呢?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村庄寂静荒芜的气氛是他现在无法忍受的。

    他呆坐人潮汹涌的街边,再次沦为乞丐。

    有时候他也逛街,一个人在人流中快步穿梭。孤独的人总是行色匆匆。他在公共厕所上厕所时,从来不抬头看厕所里的镜子。他不敢面对自己。

    刘晓飞做梦也没想到会在大街上偶遇郭云志。郭云志兴奋地笑着说:“晓飞!你怎么睡在这儿?你干起老本行啦!”

    刘晓飞缓缓坐起来,笑道:“志哥,我一直就是乞丐啊,这就是我的命!”郭云志哈哈大笑,说:“难得乞丐中也有老熟人呐!”

    他们站起来,刘晓飞看到郭云志提着的箱子,疑惑地说:“你怎么也提个箱子?”郭云志诧异说:“怎么,你也带着箱子?”

    “箱子?我以前也提着个箱子到处走,没想到你也这样。”刘晓飞回忆以前提着箱子流浪的日子,不禁笑了笑,又说:“你这箱子里装的什么?莫不是钱吧!”

    郭云志转了下眼珠,说:“大街上提着箱子的人多了,我也提个箱子,而且这箱子普普通通的,有什么好奇怪?”刘晓飞摇摇头,微笑着说:“每个人都有箱子,但箱子里装的东西不一样,有的箱子里装的是不值钱的衣服,有的是空的,那有什么用?关键是你箱子里的东西有没有看头。”

    郭云志有些警觉地看着他,说:“你知道我箱子里装的什么?”刘晓飞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你不肯说,鬼才知道呢!”郭云志颔首笑道:“对,我知道,我就是鬼!”

    烈日越来越烈,人潮越来越汹涌。他们站在街边妨碍了行色匆匆的人群。郭云志悄声说:“走,到僻静的地方,我给你看箱子里的东西!”

    他们绕过几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一个无人的小巷。刘晓飞坐到地上,笑着说:“大财主,给我看看你的黄金吧!”郭云志也坐下来,把箱子摆在他们中间,他抬头看了刘晓飞一眼,神秘兮兮地说:“我给你看,你可不要跟别人说!”

    刘晓飞笑道:“开吧!再多的钱也吓不到我,我虽然是个流浪汉,但根本没把钱放在眼里!”郭云志神色缓和了些,扒动了几下箱子上的密码指轮,然后解开两个铁扣,打开了箱子。刘晓飞忍不住探头朝里面瞧了一眼,诧异地说:“你带这么多面粉干嘛?在路上做包子吃啊?”

    郭云志神色严肃地摇摇头说:“不是面粉,是白粉!”刘晓飞自语着说:“白粉?”

    郭云志又关上箱子,四下看了看,低声说:“你看过电影《门徒》吧!刘德华演的那部,刘德华就是卖白粉的!”刘晓飞瞪大眼睛,有些生气地说:“刘德华怎么会卖白粉?他可是我的偶像呢!”

    郭云志忍不住笑了,说:“我说的是电影里边儿,刘德华当然用不着卖白粉啦!”刘晓飞也笑起来,说:“哦,我没看过那部电影!”

    “那你肯定也知道白粉是什么东西吧!”

    “《美国黑帮》里看过!”刘晓飞笑笑说。

    “《美国黑帮》是什么?”郭云志问。

    “电影啊!以前上学的时候看过。”刘晓飞说。

    郭云志着急地说:“我不是跟你讨论电影,我是说我这箱子……”刘晓飞打断他的话,说:“你这箱子从哪儿来的?”

    郭云志神色严峻地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不知道是我选择了箱子,还是箱子选择了我。”

    “这话什么意思?”

    “我之前做的就是这种买卖,我偷走了一批货。”

    “你打算怎么办?卖给别人?”刘晓飞带点鄙夷的神色看着他。

    “不卖,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可是带着它又很危险,不是被警察抓就是被他们抓,都会没命!”郭云志无奈地说。

    “那你干脆扔掉这箱子!”刘晓飞说。

    郭云志面现难色,吞吞吐吐地说:“那我就永远无法‘颠覆’了!”

    “颠覆什么?”刘晓飞诧异地问。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是个失败者!”郭云志痛苦地说。

    “每个普通人不都是失败者吗?每个失败者都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他们失败的原因就是无法摆脱这些缺点。成功的人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他们能克服自身的缺点。你看那些七老八十了还在垃圾桶里翻瓶子的人,他们也是失败者呀,失败者也得活着啊!”刘晓飞激动起来。

    “可是我不愿意继续做失败者!”郭云志带着气愤说。

    “那你就要承受你无法承受的痛苦了,所有痛苦都由心而生。谁叫你有梦想呢?”刘晓飞平和地说。

    “你难道没有梦想?你难道甘心做一辈子乞丐?”郭云志追问道。

    “我没有梦想,像我这样的人,只有结局可言。再说,我也不是乞丐,我是流浪汉呀!”刘晓飞依然平和地说。

    “流浪汉难道比乞丐高贵?”郭云志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怎么才叫高贵?”刘晓飞气着说。

    “高贵就是被人看得起啊!”郭云志认真解释道。

    “你被谁看不起了?”刘晓飞问。

    “我……被我父母……还有……”郭云志边想边说。

    “你只是自己看不起自己而已!”刘晓飞打断他的话。

    郭云志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小姐算不算失败者?”他忽然想起了蒋兰。

    刘晓飞疑惑地说:“什么小姐?”

    “就是出卖肉体的女人呀!不要脸的,无情的!她们不是挺有钱吗,算不算成功者?”郭云志仿佛在自言自语。

    刘晓飞诧异地看着他,反问道:“有钱就算成功吗?抢银行的有钱,走私的有钱,逃税的有钱,卖毒品的也有钱,他们都是成功者吗?”

    郭云志仿佛开朗了些,微笑着说:“你懂的可真多!”

    刘晓飞也笑笑说:“都是活出来的嘛!”

    郭云志眼睛盯着箱子,低声说:“那我扔掉?”

    刘晓飞斩钉截铁地说:“别做失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