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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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人到穷途末路时

    thu apr 16 05:59:37 cst 2015

    苑介要喝酒,而且说要喝吐,要喝醉,最好喝的人事不省。

    太痛苦了,憋屈了这么长时间,整天装着,绷着,说着假话,将自己的真实意图深深地隐藏着;时时得揣摩着上级的意图,研究着同级的心态,关注着下级反应。对周围的人分出亲疏远近,什么亲属、朋友、同事;什么对手、仇人……活的这么累还没有弄明白,越搞越复杂;太无聊了,太乏味了,所以要喝醉!

    他要找他的那些对立面喝,找那些恨他的人喝。他太伤心了,他信任的都远离着他,以为是亲密的也大都疏远了他;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所谓一些死党,在确切他爬不起来或者进一步说他死定的时候纷纷倒戈而去。这是他最痛苦,最心碎的。

    “你最好把任大摇找来,他到场我给他下跪认错,真的!” 苑介从内心想这样做,说不清是因为什么,是诚服了、失望、还是讲和、受伤害了……?不得而知。

    “任大摇是绝对不会来的!”贾达夫说。

    “我这样诚心诚意的请他,没有别的,就是喝酒。他不来?”

    “这个你就不要忖思了。”

    “也是,他怎么能喝我的酒呢!”

    贾达夫看着苑介,这酒还没有喝他怎么就走形了?

    苑介拉起贾达夫的手,久久不放。“你今天笑话我吗?”

    “不笑话你。”贾达夫有些苦涩。

    “这就对了,你不能笑话我,你是我聘你过来的;林森、柳银都,都是经过我的手聘用过来的。你们人才是我发现的。谁笑话我都行,你们不能笑话我。”

    “我看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贾达夫说。

    “不行,你不要认为我现在不正常。我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明白,明白了我才这样。妈的,我活的够难的了,你们要理解我。我初中文化,进入社会去给人家打工,再后来自己组织一帮人四处托人找工程零活。一次朋友集会结识了一位医院内科主任,说他有一个国家一类新药的专利,我就和市政府联系开发。开始只是想怎么弄几个钱,后来被介绍给了科协说可以立项,国家给项目基金。就请客吃饭,那时我什么都不懂,还是科协的哥们指导我怎么操作。结果越操作盘子越大,开始建起了药厂,我也就名正言顺地被任命了这个药厂的厂长。时间长了、听的多了,逐渐的也熟悉了一些制药知识,但骗人行,干真格的就不行了。”

    贾达夫突然觉得苑介很可怜,这种可怜不是同情、不是人性的体恤,而是一种鄙夷,一种对弱者的宽容,对失败者的原谅。他安抚道:“其实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的本身经历就是一个奇迹了,你已经对你的知识和能力进行了极度发挥。你看,你初中文化,但全厂四十多位大本学历的医药工程技术人员,二百多大专院校学历的专业人员,其余的化校中专,成人学院出来的等等都得听你管理。你能抓住商机,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一个小包工头;一个专利在那个科主任手里什么都不是,而你就让这个专利变成了一个药厂,虽然这个专利最终也什么不是,然而你利用它弄来了那么多钱,养活了六百多个职工。你可知道,国家这钱你不骗他骗,你省了他败祸了;即使说政府做点正事引进点新型设备放在那儿也生锈了,盖个楼没几年倒了,修座桥超重车一上塌了。你两手空空忽悠起一个厂子,今天说黄明天说黄,直到现在也没黄。所以,你不是一般老百姓,你有能力。”

    苑介被贾达夫这一番话深深触动,他觉得贾达夫说的有道理。不过这个能力主要还是得利于自己市委有人,受益于这个社会制度。中国人讲究这个,比如有一次去市政府干部二处办事,进去后没人和你正眼说话,一个个面部冷酷,语言淡漠。当他提示叔辈兄弟是市委秘书的时候他们立马面带微笑,点头哈腰,客气之至!

    “我算什么,如果市委里没人也没我现在。” 苑介更正道。

    贾达夫突然间发现苑介变了,敢于面对现实了。这样以来倒让他感到苑介不是一钱不值了。

    “今晚我们一定要找一个酒店一起喝酒,不是有什么企图,而是一种反思,一种新生。” 苑介极力坚持,贾达夫也只有按照苑介的意愿去办。

    任大摇没有来,任大摇说苑介到了这个程度就没意思了,以后也不会谈论他了。任大摇还说苑介够个男人,能屈能伸。两个人打架,一个人认熊了跪在地上求饶,你再也不会打他了,至此你就把他从脑海里抹去了,以后他就安全了。

    张美丽来了,苑介最关注的就是张美丽,说谁不来都行,她不来不行。技术楼的贾达夫、吕典、林森都来了,原计划是要和社会人陈二去广西东兴注册一个医药公司,根据这两天厂子情况看只得再往后延两天。也是,这边先招架一下苑介,看看他又想要干什么,做什么也不用太急。让苑介咋呼,然后瞅准机会再说。

    任大摇来的时候带过来的那个经营厂长钱金宝也来了,钱金宝绝对是一个明鉴时事的人,任大摇被免职了他也就不露头了。国营企业那些规矩他清楚,用不着排挤下来,自己一下子拱进商场挣自己钱去了。今晚请来的这些人都和任大摇有关系,都帮过任大摇;和苑介都有隔阂,而他原先认为的自己人却一个都没有。什么意思,是讲和还是赔礼?钱金宝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

    “嗳,我说苑介厂长,你这是唱的什么戏,我心里咋就没底那?”钱金宝戏弄地说。

    包房里这些人最恨苑介的就是钱金宝。苑介回来那时,根本就不找他谈过话,直接在会上宣布斛万顷是经营厂长。而他就像一个烂菜帮子被苑介顺手就扔掉了。钱金宝不是因为拿掉了他的经营厂长,他也知道任大摇一走他的结局。可是我终究是上一届班子的经营厂长啊,你找我谈谈,什么需要啦、不要有什么想法啦等等。甚而说就指着我的鼻子,你是任大摇带来的,他都能理解。可是苑介没有屌个他这盘菜!

    现在好,他亲眼见证了苑介的徒劳、破败、沮丧、完蛋!他高兴的浑身轻飘飘的,乐的心里美滋滋的。

    苑介已经不去在乎别人怎么看待他了,他早已成为一个汲水缸,任凭什么脏水都可以装。他像什么都没听出来,拿起酒杯:“大哥没有恶意,就是请弟兄们喝酒,以前千错万错,一喝了之,好不?”

    “这好啊,怎么,我还听说你今晚一定要喝醉?”钱金宝讥讽地问。

    “我罚我自己,以前我不是人,我自作自受。” 苑介心甘情愿地道。

    “你这个老东西!”钱金宝起来伸出手,和苑介使劲握了握。“你要这么说我就不恨你了。”

    “别别别,你们要这样这顿酒我们喝了心里也不好受。”贾达夫也伸过手,先和苑介握了握,而后又和钱金宝握了握。

    “对,不谈这些。喝酒!”旁边的人嚷起来。

    “干嘛不谈呢,不谈我们来干嘛啊?”钱金宝还是不依不饶。

    “对,谈!我就是一把尿壶,你们有尿就往里撒!” 苑介豁出去了,原来就什么也不是,现在怕什么。他举起酒杯,“这就是尿,我喝了,看清楚喽。苑介喝尿喽!”说着,一杯白酒一下子倒进了肚子里。

    钱金宝起身捞起酒瓶子,指着苑介,“你犯规了,谁同意了你自己干了?”

    “我先干为敬。” 苑介争辩道。

    “屁,下不为例!知道吗?”

    “好好,我不对了。我再罚我一杯!” 苑介伸手拿酒。

    钱金宝用手拨拉了一下,“这样,今晚苑介也没想得好。趁他清醒我们敬他两杯好不?”

    “好,没意见。”人们迎合着。

    “苑介,你今晚变了一个人,你早这样多好啊。”钱金宝说。

    苑介好像一下子感动了,站起来使劲抱了抱钱金宝,“我感动,我感动!”

    “你说你早应该知道自己半斤八两,想想以前你嚣张的样子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今晚不谈这些。”贾达夫阻止道。

    钱金宝使劲一甩胳膊,眼睛一瞪,贾达夫后退了一步。钱金宝忿忿地说:“你说你今晚承认自己狗屁不是。这让我感动,我放弃前嫌。其实你早就应该明白你狗屁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包工头子出身,讲话竟是白字。‘什么现在已经初具邹(雏)形!’‘什么如火如茶(荼)!’丢死人了!”

    “对,对对!” 苑介不住点着头。

    钱金宝继续嘲弄地说:“你说你这样人当厂长,业务不懂是一码事,搞什么拉一帮,打一帮。其实有那个必要吗?在厂子里都是你的臣民,好坏都应该一视同仁。像你以前那样搞,厂子不黄就活见鬼了。说白了不就是你有一个亲属在市委嘛?”

    “大哥,话有点过了,有点过了。”贾达夫阻止道。

    “过什么过?” 钱金宝又瞪起了眼睛。“我在挽救他。来,为了你今晚能够死的明白,干杯!” 钱金宝终于看到了苑介的狼狈,心里十分惬意。

    “干!”苑介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一饮而尽。

    这些人吕典年龄是最大的,最大也没有到五十岁。他看着眼前的情景颇有感慨,他拿着酒杯来到苑介身边,深有意味地拍了拍苑介肩头:“弄明白没?早这样,弟兄们同舟共济,企业能这么破败吗?”

    “我有眼无珠!”苑介心服口服。

    “你小子其实不简单,比如你现在还不认熊你肯定要出大事!”

    “我知道,我知道。” 苑介频频点头。

    “你知道个屁?你和安装公司的事,九州制药设备机械厂的事,还有四方钢材贸易公司的事等等,这些够你倾家荡产蹲十年!” 钱金宝步步紧逼。

    苑介傻了,他无言以对。他知道钱金宝所言全是事实,他更知道他自己事情的轻重。

    “其实你算个什么,在国营企业里你的那点事情是小巫见大巫。多少国企头头借助改革空隙贪占人民财产超亿的,超几亿或十几亿的有的是。好多人一生平安,原因是周围的人事摆弄的明白,利益分配的明白。”

    “算了算了,从现在开始谁也不准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贾达夫说。

    “行啊,不提了。” 钱金宝感觉气也出了,该说的都说了,便得意洋洋地上厕所去了。

    吕典这个人不会说话,他起来举起酒杯:“今天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太多,如果企业破产我们各奔东西再聚到一起就不容易了,苑介厂长明天在什么地方蹲着也不好说。乘他今天还在这儿,祝我们都时来运转!”

    人没几个,轮番敬酒,苑介真的不行了。他一连去卫生间吐了数次,回来照常逢敬必喝。“妈的,早这样子实在早好了。”林森说。

    “人这个东西,究竟图个什么?”贾达夫借着酒劲拽住苑介前襟往自己眼前捞了捞,“你不就是生产那点破药么,不就是想卖几个臭钱吗?”

    苑介直着眼睛,面颊潮红,额头青筋直蹦:“是啊,是啊。”

    “原来的那些老品种不是也挺好吗?”贾达夫一把又把他推回了原位。

    钱金宝解完手回来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到苑介嘴边,“我救你一把,让你晚几天完蛋。厂子有几个老品种有人要包全国总代,我可以让他们先把钱打过来,但是有一样,货不发出去不能动人家钱财!”

    “我知道你怕我骗他们?” 苑介醉了,但心里还是十分清楚。

    “看看,你们看看这家伙。” 钱金宝指着苑介,“嘴打摽,心里却明白!”

    往回走的路上,吕典和林森嘀咕:“是不是苑介又耍什么把戏了?”

    林森惨然一笑:“你看他那个熊样有几天得瑟,还能有把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