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红颜:墟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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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千莲夫人

    金立屏,软烟绮,枕边螺钿几上供着一尊釉里红缠枝瓶,瓶中斜斜插着一把姿态妖娆的曼陀罗,雪白浅紫的花瓣碎碎流溢下来,蜿蜒成清媚的风姿。

    一袭素白的纱罗裙,纯粹的白,纤手抚过那裙,裙轻薄如冰绡,白中略蕴着水绿,隐隐露出里面银丝暗绣的内衬,原来,里面另有玄机。

    黑丝束发,简简单单盘了螺髻,髻后垂饰缥色丝带,别无珠玉,丰姿飘举,正合:螺髻凝香晓黛浓。

    铜黛淡扫秀眉,眉梢处轻轻一挑,立时便多了几分意兴飞扬之态,黛秀神飞。

    又选拣了一种名叫“天宫巧”的水粉色口脂,淡唇一抿,立增娇艳。

    复以胭脂晕开掌中,施之两颊,薄薄一层,再以香粉罩之,为飞霞妆。她对镜贴好翠钿,比之寻常后妃用的花钿更是精致,由各种翠鸟羽毛制成,莹光闪闪,典雅别致。

    妆毕,亭亭立起。镜中人肌肤胜雪,轻旋若舞,素锦散飞,极是盈盈清丽之姿,一双妙目间流波万种,若碎玉烁金,微有媚色。

    少女偏偏头,取过一色鲜艳胭脂,往眼下轻轻一点。

    一点猩红,宛如堕泪。

    换上罗裙,腰际的飘带处坠着墨绿的玉环绶,绿色的盎然丝丝缕缕湮上了宽大的长袖,长袖及地,过往的隐忍、无奈就随着这缕沁入有了另一种诠释。

    将水袖轻舞扬开,再缓缓地将它一叠一叠地收起,那些隐忍、无奈也都在收放之间娓娓重现,眸华一收,手一紧,终将这过往的种种均纳入长袖中。

    一旁的侍女绿意从袖中拿出一个紫色的锦盒,递于她:“这是殿下命奴婢交给姑娘的,请姑娘按着上面所说的使用,必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她伸手接过,打开锦盒,有淡淡的香气袭来,似麝非兰,确是十分好闻。盒内血红锦缎上,一字排开三颗腥红的药丸,盒端的盖沿下,附着一张纸,上面仅写一句:“将此药丸置于脐处,每隔一月换一颗。”

    她轻轻一嗅,便心中了然。

    是息肌丸。

    麝香仁、高丽参、桂枝、茯苓、桃仁、红花、川芎、熟地黄、何首乌、白芍、牡丹皮、藿香、木香、甘松、砂仁、香附、川芎、当归等药材,研为末,炼丸,用油纸,贴于脐。可使肌肤胜雪,双眸似星,身量轻盈,容颜格外光彩照人。只不过这麝香辛,温。入心、脾、肝经。开窍,活血,散结,止痛。但有破血化淤功效,孕妇不宜使用。

    “告诉殿下,她的心意我收下了。”她低头看着手指上寸许长的指甲,因没有涂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红色,偶尔流光一转,便有浅浅的珠色光晕。一旁的侍女紫燕反复捣碎凤仙花叶,掺入少量明矾,为她染指甲,她看着指尖上凤仙花新染的颜色,那水红一瓣,开得娇弱而妩媚。

    将锦盒收于箱匣中,取出一颗药丸,置于脐内。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各种鲜花混合而成的馨香,就如同宫内的诸妃一般,花团锦簇地,只是待那一个赏花人。

    零落成泥,辗做尘,即便香如故,却终是熬不过隔年期的。

    一时兴起,便吟了曲四时佳人。

    若春者艳,日边红杏,娇艳欲滴,几欲争顶死方休,丹心婷婷暗自留;所幸,落处春暖无相弃。

    若夏者纯,水畔芙蓉,香远溢清,平凡方见玲珑心,娉婷仙子凌波魂;不负,天许梦圆人相全。

    若秋者蹙,月下淡菊,轻灵独世,怪得清风送异香,香痕难却牵魂人;怎奈,雪骨冰肌,难敌晚来风急。

    若冬者华,云端木兰,唯美唯雅,倾国佳容盛世庄,八面讨喜双梦祥;叹息,醒来惊取两重身,茫茫,茫茫,前路长。

    她深深地吸了几口,终将清冷的寒气缓缓透入肺腑之中,提醒自己要时时保有着这样的清醒。

    倾霁宫内蜿蜒的一泓溪水,沿着回廊,似玉带将整座宫于碧翠处连接,那愈深的翠浓,蔓蔓地染渲出一道霓光,辉洒于彼时的寂寥。

    那一袭清冷月华,若淡非淡的光华流转间,恰似染了极浅至淡的一抹血色,渐渐醇厚地积蓄起来,在庭院的树荫斑驳光影中散落,洇着那玉色的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亦着了一丝隐晦的腥气。

    隐约,有悠远的箫声传来,轻柔婉转地回拂在倾霁宫中。

    只听云间微风过,一缕笛音灵动起伏,隔空而至,好似雨荡千山,云行空谷,令人为之心动神驰。带着青萍红菱的淡淡香气,零零散散地飘来。

    晚风徐徐,皓月当空,波光荡漾。

    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极目望去,之间菰叶丛丛,莲叶田田,举出半人高的荷枝殷红如剑,如何看得见吹笛者是谁。唯有那拖得长长的音调如泣如诉,仿佛初春夜的融雪化开,檐头叮当,亦似朝露清圆,滚落与莲叶,坠于浮萍,更添了入暮时分的缠绵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双的白鹭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尔有鸳鸯成双成对悠游而过,清绝的笛声再度在碧波红莲间萦回。

    一叶扁舟于潺潺流水中划出,舟上堆满荷花莲叶,沐着清风徐徐,浅浅划近。女子吹笛而立。朦胧月色下,裙袖轻飘,单薄背影带着红尘之外的傲然独立,又透着十丈软尘的风流娇俏。弱不胜衣之姿,让人心生怜惜,可高洁之态,又让人不敢轻易接近。

    纤手托起繁复裙褶上的一角敛低眸华,歌谣起时,空灵地穿过水雾,萦绕于这九重宫阙,余了无垠的暮色,却是一抹不能言说的悲凉:

    “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

    水袖往前一甩,伴着箫音跃起,竟然直直从木筏飘落到水面上。凌波而行,踏月起舞,罗带飘扬,只觉得她本就是水中的神女,天姿缥缈,方能在这一方湖面上来去自如,脚踏水波,与月影共嬉。

    “昨为楼上女,帘下梅艳冷;今为墙外人,红泪沾桃灼。”

    女子裙前的玉环绶轻拉,轻薄的裙面悉数褪去,裙褶上的每一蝶的双翼皆显出荧光熠熠,拂出的光华,丝毫不逊于天际的皎月,她的容貌本就绝美,如此,更添了出尘的味道:

    “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

    滟冶的裙摆悉数展开,犹如孔雀屏开,金晖芳华灼着周遭的一切,溪涧之上,只余这纤美无双的姿态、这明媚倾城的娇容。

    淡与艳,两种极致差异同时呈现在她一人身上,却偏偏一点儿也不觉得怪异,恰到好处成全她一人的风华无双。

    “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

    那女声清澈高扬,飞旋而上,如被流云阻住,凄绝缠绵处,连禽鸟无知也难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吟终,旋低卧成芍药般绽尽最后的旖旎。

    有手伸来,袖口繁丽的金线堆刺,手指却几乎没有什么温度,抬起了她的下颏儿。

    那是一个极美的年轻女子,即便隐在阴暗处,她的美,依然灿烂夺目,宛如初升的月华,又若霁晴的苍穹。

    美到,让各宫娘娘都会自惭形秽。

    此时,她就站在那,似笑非笑,似颦非颦。

    却并不说话。

    她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枝通体泛着白光的玉箫,方才那吹箫之人,原来,也是她。

    “汝是何人?”她穿着月白的衫袍,如墨的发丝仅用一根白玉簪固定。甫启唇,语音寒冷,竟把那春末夏初的微暖一并逼退。

    “她”竟是个男子。

    此时她脐上的息肌丸加上她自配的香料,吸引了御园中的彩蝶寻香觅来。彩蝶纷飞中,繁星闪烁,确切地说,这闪烁的繁星皆笼于少女身上。

    “臣女乃天彻公主——莲华。”她声音似乎有种独特的魅,一字一句都似缠绵入骨,撩人心亦动人情,但偏偏听在耳中,却又像隔着镜花水月、沧海桑田,薄情空幻,不过大梦一场。

    “莲华,此名甚好。”两人唇息相对,莲华面含媚,气胜兰。

    帝释天拥着莲华在承恩殿前下了七香车,一群宫娥寺人伏地跪拜。

    莲华显然是新浴过,斜簪着一朵簪花,煞是玲珑剔透,定睛看时,原是一朵莲花。

    玉样的色泽,宛若琉璃的质地,映在人的眼中,熠熠生辉。

    天水碧的云雁细锦衣裳,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刻意选这样的颜色,最简单的款式,只是做得合身,略显身量纤瘦。绣黄蕊白花的梅花和水仙,和真花一般大小颜色,再拿真花蒸了暖气熏一夜,披在身上,花香侵骨,仿若自己也成了那千百朵花中的一朵。

    化的是远山黛,先薄施胭脂,再抹一层雪白英粉修面,作“飞霞妆”,淡淡姿容,惹人爱怜,恰到好处的点缀她的轻愁,宜喜宜嗔。

    她蹙眉看着那精致的垂花门,挽起的蛟绡帘,大红帷幔重重,熏香淡烟缭绕。

    徐步进去,三尺长的云雁细锦裙裾于寸厚的红绒织金毯上,盈盈地扫过无声。紫檀几上酒宴已陈。各处静立宫娥,相同的服饰、神态、姿势,如同泥塑木雕。

    御膳房里的寺人们提着食盒,川流不息地从厨下向这里送汤送酒送菜,在门口由御前寺人接住,每道菜必要经尝菜寺人尝过才能上去。

    先上了一盆龙凤呈祥,盆中金龙彩凤绕日飞腾,极其华美生动。

    帝释天给莲华夹了一片火腿裹着鸡丝做的龙鳞,龙睛凤眼和凤尾的三眼花心嵌着亮闪闪的红宝珠,竟是七颗糖渍樱桃。

    接着上来大碗菜四品:万字金银鸭子,年字三鲜肥鸡,如字锅烧鸭子,意字什锦鸡丝。

    碟菜四品:燕窝炒炉鸭丝,炒野鸡爪,小炒鲤鱼,口蘑炒鸡片。

    饽饽四品:百寿桃,五福捧寿桃,寿意白糖油糕,寿意苜蓿糕。最后上了燕窝鸭条汤,鸡丝面。

    帝释天看着几上层层叠叠摆满的美味,又美人在侧,馨香满怀。他殷勤布菜添汤几番,把盏笑谈,又斟满一杯酒递于莲华:

    “美人满饮此杯,再献歌舞,让本帝开开眼界。”

    “只可惜无琴可弹?”她微微颔首,牵动发髻边的银线流苏脉脉晃出一点儿薄薄的微亮。

    “来人,将倾泠月拿来。”他扬声道。

    “禀陛下,那琴已被大祭司拿去。”王寺人连忙曰道。

    眼见帝释天便要动怒,她起身,足踏轻纱袅袅而行,伸手拂过一个个赤金编钟。忽然,她扬袖一击,一声悠扬动听的乐音应手而出,仿若玉阶惊泉,清彻悦耳。

    每一次转身,手中的金槌都准确地击上歌钟。伴着她柔艳的身影,殿中清声游荡,妙音飘扬,如飞云落瀑,如幽谷流花,如珠玉涌泉,如长风荡空……阖殿飞纱纵横飘逸,似是被这绝世的舞姿惊动,钟声舞乐抑扬起伏,极尽千端变化。帝释天满眼惊艳,表情似乎亦随着这乐音忽忧忽乐,忽喜忽悲,突然他放声大笑,抬手击节而歌。

    莲华手底的编钟发出一声烁金震玉的乐音,和着帝释天的歌声转为泱泱云气,雍容华音。一曲韶音汇聚六合气象,似是八音迭奏,百韵齐生,令人难以想象这仅仅是一种乐器,一人之歌。当帝释天歌声再转狂放,凝光踏歌作舞,越舞越急,最后曲终乐收,她将长袖一送,漫空而下,云霞四散,她人便在这轻烟魅影中一个旋身,落入了帝释天怀中。

    帝释天拥着怀中女子,闭目念道:“卿云烂兮,糾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就是这种感觉,本帝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他又道,“莲华果真是本帝知音。”

    烛光照出一室静谧。外头的花儿开得正盛,花蕾如一朵朵火焰燃烧一般,恣肆地张扬着短暂的美丽。那真是花期短暂的美好,艳阳滋暖,它便当春发生,可若一夕风雨,便会零落黄损,委地尘泥。

    但,那是顾不得的。花开正好,盛年芳华,都只恣意享用便好。

    更漏声声滴到亥时,歌尽舞毕风声起。

    承欢殿内殿烛影摇红,帷幔上五彩丝线绣的百鸟朝凤图案,缀满紫琉璃珠,碎金穿花的芙蓉锦缎被,十锦绣鸳鸯枕头。

    莲华被侍儿服侍着沐浴、梳妆、更衣,搀坐在内殿的芙蓉帐里。身际烛影离离,紫檀香雾萦萦,青铜壁炉里炭火明灭。

    帝释天轻轻退下她臂上轻绡,又解开鸾带、丝绦,脱去她身上荷色锦衣。她晶莹玉体裸露横陈于面前,他目光变得梦幻般的迷离、炙热、震摄。

    摇曳烛影里,她嘴唇轻抿,面无表情。若不是那散乱眨动的睫毛,她完全像晶莹剔透的雕像。帝释天犹如白玉雕成的手掌轻轻由她面颊一路下滑。云母屏风顶端的宫灯投射在她泛着隐隐绯红的脸上,是一众近乎透明的莹润色泽。帝释天的喘息越来越粗重,饥渴的兽一般呼吸。

    她缓缓闭上眼,平静地等待着一种毁灭。

    他的轻怜蜜爱渐渐变成即将喷发的火焰。

    在芙蓉帐的激烈动荡里,她敏捷地挣脱被他环着的柔荑,看似不经意地将食指含在嘴里,趁着他神魂飘飞的瞬间狠狠一咬,血腥味渗往牙缝、喉咙。她忍着痛,滴血的手指找准部位,在床单上用力按压,制造出那些腥红。

    他一声喘息倒在她身旁,微闭着眼,眉宇间写满幸福、满足。

    她悄悄移出带血的手指,扭头看着跳跃的烛花啪地一声爆炸。眯着眼看他,深藏一抹厌恶。一滴晶莹的泪珠,薄薄垂在靥边,绵延坠落。

    清冷素白的月光,自帘间透入落在织金毯上,似霜如雪,亦被殿中烛火微朦的红光摇曳得萌生了几分暖意。香炉里龙涎香散发袅娜的白烟,如丝如缕,微扬着缓缓四散开去。

    她望着珠玉饰成、绫罗裁就的帐顶,华彩如七宝琉璃,璀璨夺目,直刺入心。

    朱雀台位于圣宫第一坳的北隅。

    台高十丈,九阶为一层,分十层叠次而上,台下则引京河水经暗道穿朱雀台流入御池,波光潋滟,水影迷离间,越烘衬出十丈高台的气势非凡。

    穹宇是一种接近透明的蓝,偶有几丝浮云飘过,却是不蔽日的。

    日曜华辉间,他的姿容愈发宛如谪神般俊美。

    这便是当今帝上,帝释天。

    朝凰殿前,衣香环绕,秀女身着粉色的宫装伺立在白玉甬道的两侧,御驾行经时,分两排纵列依次跪下叩迎。

    而殿前,瑶华凤后正红色绯罗蹙金刺五凤吉服,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枝枝叶叶缠金绕赤,捧出颈上一朵硕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盘螭项圈,整个人似被黄金镀了淡淡一层光晕,中宫威仪,十分华贵夺目。而琅贵人着次一色的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通身只用蓝田脂玉装饰,轻灵中不失厚重。防风贵嫔用更浅一色的绯红蹙银线繁绣宫装,玉色印暗银云纹流畅的姿态愈加显得只以碧玺装点的她身姿飘逸。

    瑶华凤后见帝释天牵着莲华时,微怔了一怔,但还是没有疏忽于礼数,款款下拜:

    “臣妾参见帝上!”

    今日,她们皆是按品正妆,雍容华贵间,却让人慨叹红颜的易逝。

    “平身。”帝释天淡淡道,径直走上三层金阶。

    金阶尽处,俨然是极尽奢华气派的雕龙金椅。

    金椅的左侧,大祭司一身玄色常服,眉秀目,动静间透着一种渗骨的雍雅之态,可最奇异的却是他额间坠着一枚以米粒大小的白珍珠串着的墨玉月饰。其风神秀逸,官员、侍卫无不注目之。

    “参见帝上。”他并不望向帝释天,而是睨向璇音,眼神里分明带着浓浓的阴霾,这层阴霾,忽然,让她心中拂过一丝清明,但,稍纵,依旧陷入浑沌中。“这名女子乃是何人?”

    “本帝之莲妃。”

    莲妃,这个称呼,是一种权力的宣誓。

    莲华几乎可以感觉到,那迎面扑来的威慑气息。多么奇怪,明明是丈夫称呼妻子的词语,却因为身份的缘故,竟可以丝毫感觉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阶层划分。

    回过神来,大祭司,也已在右侧入坐。瑶华凤后、琅贵人和防风贵嫔这才姗姗拾阶上得前来,坐于帝释天的左侧。

    “平身。”

    帝释天甫坐定,语音宏亮,帝王威仪尽显。

    大殿空广,他的声音,引起回音的迭荡处,分立两侧的十名秀女这才直立身子,依旧垂首而立。

    帝释天向王寺人微微颔首,王寺人宣:

    “选秀开始。”

    从殿的一侧,一着深色官衣的男子手捧名册上前,叩拜道:

    “微臣范巽参见皇上。”

    “平身。”

    一边王寺人走下金阶,从他手中接过名册,范巽随即退至一边。

    念到的秀女即刻出列,手中各执一香囊,上面已绣有图案。

    一旁侍立的寺人接过香囊,转予王寺人,王寺人再呈于圣驾前。

    因她们皆低着脸,没有恩允,是不得擅自抬起头来。

    所以,自然不会见到坐于帝王身侧的她。

    但,总归是要抬头的,当凤后吩咐她们二人抬起头来时,她们的目光移到她的位置时有些许的惊讶。莲华低头饮着茶水,茶是罕有的紫星花茶,层层叠叠的紫色的汁液,香得诱人。

    一旁的帝释天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两个香囊,又略略望一眼台下的十人,手微微一点,顺公公忙会意,从托盘中取出一支如意,递到一人手中。

    又十名秀女上前献上香囊,帝释天皆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每批一人留牌,至此,先前的三十秀女,只留下十名。

    今日的西陵纯夕,淡敷薄粉,目光清澈,意态流动间,若清永涓溪,透着钟灵秀气,绝无半点矫揉之态,恰是后宫女子皆不可得的天然之美。她奉上一只香囊,里面的香料倒也罢了,乃龙脑香,有蝉蚕之状,五十枚。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上面却无任何图案,仅用上好丝线绣了一行小楷。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甚好,甚好。”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娥眉翠”,盏中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得那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春意盎然,轻啜一囗。“赐如意。”

    “臣女叩谢隆恩!”她叩首谢恩,音色呖呖楚楚,宛如新莺雏凤。

    赐下如意之后,便会从秀女的身份,晋为小主,只等圣旨颁下,赐于相应位份后,便可从储秀宫迁入其他宫中。

    其余落选的秀女,即可发回本家,自行婚配。

    其实,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幸事呢?她伸手扶正发髻上的双凤衔珠金翅玉步摇,让三缕金线串南珠蔷薇晶尾坠恰到好处的垂在耳边,又正一正杨妃色暗花流云纹绫衫。

    次日,帝释天下旨,封天彻莲池公主为莲夫,赐居琼台宫,为九妃之首,其余皆为美人、才人,位分最低的乃是御女。

    莲妃受封之时,宫中莫名一场大火,几乎烧光了三宫六院大半宫殿。是夜长星竟天,照地如金,锋炎长贯紫宫,五日乃息。莲妃在欢情台上尽情而舞,惊艳尘寰,帝以为异象,当即晋其为夫人,复又降旨大修宫宇,无不朱漆彩柱,金银堆砌,珠玉照耀,无比奢华。自此之后,宫中夜夜笙歌,通宵达旦,帝携夫人游戏行乐,纵情声色,每日五更就寝,日上三竿仍不早朝。三省六部的奏折在致远殿堆成了小山,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了进去,三日后发回,上面朱笔红批写满了天书一样的乐谱,更有甚者,送出来的竟是整册春宫图。

    朝政一时大乱,幸有大祭司一人撑之。

    未央宫,椒房殿。正座是面阔九间的宫殿,中间略高是正殿,左右为偏殿。宫殿皆是以琉璃金瓦为顶,配以大扇格窗,殿前方大块的空地铺的是丈余天青色石砖,雕以瑞兽凤凰的图案,满眼望去尽显皇家气派。

    殿门左右种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数丈,深深碧叶摇碎点点夏日金光。长立树下遍体生凉,别有一番意趣。

    椒房殿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画栋甚为精致,绕过这边长廊是殿后,宫人内侍们住的房舍。

    椒房殿内外由汉白玉雕祥云飞凤做框镶赤金百兽为屏隔开,外殿有凤后宝榻和左右金丝楠木的芙蓉榻。内殿是凤后休憩所在。

    此时椒房殿紫檀几上造型素雅的白玉花薰,玉质极其油润,上有青烟浮动。凤后尚在里头梳妆,并未出来。嫔妃们一早聚在凤后宫中,似是约好了一般,来得整外整齐。殿中一时间莺莺燕燕,珠翠萦绕,连熏香的气味也被脂粉气压得暗淡了不少。嫔妃们闲坐着饮茶,莺声燕语,倒也说得极热闹。

    暖阁前一溜挂着数十个金丝鸟笼,在翠羽黄莺清声婉转中防风贵嫔扶了扶鬓边斜斜堕下的一枚鎏金蝉压发,那垂下的一绺赤晶流苏细细地打在她脂粉均匀的额边,随着她说话一摇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点点的赤红星芒。“听说近来帝上都宿在千莲夫人那里,好生隆宠,各色锦缎珠玉,器物珍奇,满满堆了一殿。若真生下了一子半女,只怕凤榻便要让位于她了。”

    正说着,眼前一片大红色的锦缎衣角曳过地上红锦地衣,身边的人已经纷纷行礼,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那云鬓雾髻累累的梳着,金钗翠翘颤颤的绾着,低伏下来亦是各色花式琳琅,如同月下芍药,锦绣簇拥,满目繁华。瑶华凤后在宫女的簇拥下走到屏风后,安坐在琉璃七宝沉香榻之上,身上的大红色锦缎镶绲丝绫上襦,乃用蚕丝、纯银丝织成。同色的丝绫百褶裙,裙裾上缀满明琅珠玉。只梳了个随意的坠马髻,插了支镶八宝掐丝金步摇,丝丝络络垂在耳畔,并未佩戴耳珰。

    见西陵纯然出来,防风意映冷哼一声,端着茶盏,拿茶盖徐徐撇着浮沫。

    西陵纯然乃当今凤后,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花神转世,美丽得不可方物。小小年纪就有大家风范。她进宫之时,妆奁共九百九十台,连发三天。中州的百姓都呼喊着拥到大街上争先看着蜿蜒的红色长龙,酒肆店家为此纷纷歇业,举国为此盛典夹道庆贺。册封帝后的制敕,是将文铸成金字缀于玉版,用了一千两黄金。皇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见方,也用足了一千两的金子。如此荣耀,不愧是西陵氏之女。

    西陵纯然居高临下地看着防风意映。这防风夫人果然是个妩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风靡宫中的衣料,一反宽松曲裾,裁成窄腰大袖,后拖逶迤长摆有如凤尾,再配以玉佩垂于身旁,摇曳生姿更显身形袅袅纤秾合度,桃粉色织纹映衬得皮肤白皙细腻,面庞映衬恰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间顾盼生辉甚惹人怜爱。

    难怪如今她圣宠眷盛,确实有备受恩宠的缘由。

    “娘娘有所不知,这千莲夫人一进宫便封为九妃之首,不承想不过册封之时天降异象,竟让她被封三夫人之一,仅次于娘娘您。”她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与凌厉。万缕青丝梳成华丽繁复的缕鹿髻,缀满珠玉。果然是丽质天成,明艳不可方物。

    “哦,有这等事。”她慢慢拨着鬓角一朵红宝石珠花。凤玉镶嵌的护甲触动珠花轻滑有声。

    这千莲夫人目前正受恩宠,大有“摒弃三千,独宠一人”的趋势。甚至于,只因为她喜欢琉璃,帝尊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宫,从瓦到墙,从窗到门,还有地面栏杆,无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极尽绚烂。

    这样的奢侈,这样的糜烂,这样地引起朝臣不满,议论纷纷,但被议论的那个女子依然张扬故我,毫不收敛。她正欲言,门悄然被推开,一地阳光如雪锦,华美的铺开在嵌金扣云砖地上。淡白的阳光,光中微尘起伏如雾,又似透明绡纱,绡纱笼罩中少年的面庞也跟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就如一幅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颜色,最后形筑成凊丽影像:

    用淡雾中的远山凝聚成的长眉,用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双瞳,用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这样乍然呈现在了眼前。

    前一刻,还是单调的纯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鲜明得令人目眩。

    淇奥侯西陵纯奕。乃瑶华皇后的胞弟,世袭一等侯,少年扬名,先帝赞之,赐封号“淇奥”。

    淇奥二字,本出自《诗经·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认为,这二字再是适合他不过。

    他从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风景,年纪越长,景致愈妙。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时便让先帝赐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叹道:“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自那以后,“冰璃公子”之号不胫而走。

    “臣弟拜见凤后娘娘。”

    风顺着琉璃珠窗帘吹进来,琉璃珠发出零碎声响。西陵纯然传旨,只留西陵纯奕一人留下,其余人皆退去。

    那张如雪一般的容颜,如冰雕玉砌,风神俊秀,清冷的面孔如冷月清辉,眼神清明透彻,性感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却没有一丝暖意。

    宽绰的内殿不设侧门,描绘精致的屏风靠近西窗,由一块巨大的雪缎制成。雪缎被边缘的紫檀架子绷得平整如镜,简单素净。雪白的屏芯被越窗阳光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屏风上是一片荷塘水色,粉色莲花,开满塘水,荷叶亭亭,清新有致。

    荷丛中露出半弯船舷,有少女扶篙立于船中。少女梳双垂髫,身着鲜明的洁白纱衣。四周都是粉荷,唯有少女裙边一片荷叶之中,隐约露出半朵白荷,荷上水珠仿佛犹在滚动,栩栩如生。画者笔法细腻传神,整幅画面都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色水雾,氤氲不去。

    西陵纯奕将手覆在屏风的镶珠上徐徐摩挲,硕大、圆润的夜光珠,单手难以握住,在一日日的时光里保持着温润如初的触感。可人怎能如珠那般永恒不变。

    四盏垂着玉佩流苏的巨大宫灯映着朝阳,放射出明灿光辉,透过灯壁薄纱上绘制出的山水仕女花卉翎毛,使这富丽堂皇的椒房殿分外秾艳。宫女如花,侍从如云,大殿里却静得堕叶可闻。

    她唤女官将胭脂盒子拿来补妆,胭脂嫣红如血,凝在指尖仿佛开了一朵颜色最纯正的红梅,鲜红盈盈欲滴。薄薄化开了拍在脸颊上,浅浅的红色如飞在天际的一片红霞,轻薄甜香。

    “将妆匣里那支飞鸾含珠步摇赏给千莲夫人,作为册封之礼。”白玉浮雕荷蟹图茶盏里,已袅袅升起热气,杯中清茶澄碧,芬芳四溢,西陵纯然略略靠近,便觉耳目一明神智一舒。

    “诺。”那件飞鸾衔珠步摇,可是西陵纯然的及笄之礼上,西陵家主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才制成的,光是镶嵌在飞鸾口中的那颗硕大东珠,就已经价值连城。不曾想,如今竟赏给了千莲夫人。月眠退下,一路上没有一人不向她问安。她是西陵纯然的陪嫁侍女,乃西陵家族大管家之女,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第一次见到帝上时,他浴在初秋的晨光之中,发青似墨,肤白如玉。明眸宛若秋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温柔而耀目,仿佛天上的仙君,占据了她芳心的每一处角落。只是,她姿色虽颇有几分,但比起防风贵嫔、主子娘娘以及那琅贵人,也刹那黯然失色。现如今,又来一位千莲夫人。

    有女绝色,美而近妖。静若莲华,展若凤翔。不由一叹。

    如果有什么不足之处可以多多请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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