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红颜:墟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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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生一梦

    浮生一梦锦衾寒,蓦然回首,却见杏花笑流年。浮生一梦花拂晓,转身顾盼,不知佳人在何处。——浮生一梦

    子夜,星子如稀疏的雨点,点缀于漆黑的天幕,一轮皓月当空悬挂。

    九州第一高山——苍茫山,在星月的映射下,仿如一面挺峭的玉璧屹立于祈云平原之上,月华如银色轻纱薄薄地笼罩而下,衬得苍茫山尊贵傲然,无愧于它“王山”之称。

    护城河周回七十余里,河宽水深,易守难攻,在帝都周围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越过重兵把守的三十六座浮桥,可见外城高逾十丈的城墙如山耸峙,九道城门由此深入,进入内城,便有殿宇巍峨,宫室连绵,方是气象森严的圣城重地。远远看去,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势如盘龙,雍容险峻,其城之坚,虽千军万马难撼分毫。自立国至今,从未有任何军队攻破过这座城池,高高在上的中州,是天下人如神祗般敬仰的圣地。

    苍茫两峰并立,一峰唤为绛雪,一峰唤为香玉。据说当年有二仙,一为耐冬花仙,一为牡丹花仙。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故而香玉生性热情;耐冬往往凌雪傲放,绛雪便略显清冷淡泊。因触犯规矩,化为苍茫山两峰。

    绛雪峰分三坳,第一坳建纳贤,文泰等殿,为帝尊早朝批折之用;第二坳广建宫殿,引水为池,积石为山,为皇夫帝后所居,分着高低错落四处院落,分别题为“风、花、雪、月”;依山而建的楼阁为“风露人间”,山坳处遍植繁花的小筑为“花坞春晓”,有太湖石层层堆砌之上的居室为“雪鹓屿”,还有最近的临水行馆叫“月船仙”,诸如此类,不可胜数;第三坳,则为圣帝之居所。

    香玉峰亦分三坳,第一坳建行苑,招待使者之用;其余为朝臣居所,愈上者地位则愈尊崇。

    绛雪峰有一湖泊,名揽莲湖,在湖中心有一台,兴数万民夫而筑,高三百丈,直耸云天,十万宫灯彻夜长明,焚龙膏,燃蘅杜,远离尘世悲欢,直抵天神所在的地方,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兴亡。

    在落成之时,墟帝将此台取名采莲台,湖便名揽莲湖。可是耗费国库八百万两存银,极尽奢靡。

    三十里清湖如镜,碧波如顷,波光敛滟,远远望去水天皆是一色的湖蓝碧绿,倒影生光。湖中零星分置数岛,岛上广筑巍峨奇秀的亭台楼阁,更有奇花异草,别具情致风味。岛中以采莲台为中心修造一十八座精巧水阁,一阁一天地,一步一美景,雕花彩石铺成的浮桥缦回相连,飞檐高低错落有致,当中繁花照水,次第当风盛放,若自高处望下,琼楼涟碧水,玉阙落芳华,湖中倒影层光叠玉,恰如一朵莲花绽开在澹澹波光之上,美不胜收,采莲台便也因此而得名。有几只白鹤优雅立于水间交颈梳理丰满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爱,不时还有几只鸳鸯闲睡在桥下阴凉处。一树紫藤自水边树枝上缠绕着横逸而出,风过颤颤轻摇,墨绿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飘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娇艳。

    千回百转,精雕细刻,浮桥却只为看,往来水阁之间的宫人侍女从来都是泛舟而行。

    台中有塔,白石砌就,玛瑙妆成。铸铜为柱,黄金涂之,以赤玉为陛,基上及户,悉以碧石。椽亦以金,刻玳瑁龙虎禽兽,以薄其上,状如隐起,椽首皆作龙形,每龙首悬铃,流苏悬之。铸金如竹收状以为壁,白石脂为泥,濆椒汁以和之。周围楼殿连阙,画栋雕檐,珠帘绣幕,仙花馥郁,异草芬芳。殿当中嵌几样明珠,夜放光华,空中照耀;左右尽铺设俱是美玉良金,辉煌闪灼。真好所在也。正是:

    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又有赋为证:台高插汉,榭耸凌云。九曲栏杆,饰玉雕金光彩彩;千层楼阁,朝星映月影溶溶。怪草奇花,香馥四时不卸;殊禽异兽,声扬十里传闻。乃是帝城最高的建筑,为帝宫禁地,无诏无旨者,概不许入内。

    可此刻却有一行人行来,只见一对对龙旌凤,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寺人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寺人抬着一顶肩舆,缓缓行来。肩舆高六尺、宽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朱红梁脊,镂金为轮辋,丹青画毂轭,华盖的四角都坠有镂空的金球,顶上以金银铸云凤花朵为檐,檐内两壁镂大团牡丹环绕瑞兽,画神仙永乐图,四周垂绣额珠帘、白藤间花,肩舆前后各用十六幅红罗销金掌扇遮簇。

    此刻揽莲湖风光正好,沿岸垂杨碧柳盈盈匝地,枝枝叶叶舒展了鲜嫩的一点鹅黄翠绿,像是宫女们精心描绘的黛眉,千条万条绿玉丝绦随风若舞姬的瑶裙轻摆翩迁:“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新柳鲜花,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

    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有人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还特意在秋千上引了紫藤和杜若缠绕,开紫色细小的香花,枝叶柔软,香气宜远。随风荡起的时候,香风细细,如在云端。

    九重塔。

    塔上匾额之中白底黑字。

    一人下舆,开门走入。将随从尽数拒之门外,且无异议。

    门,轻轻在身后合上。

    放目看去——塔中之柱皆羊脂白玉雕成,雕着凊雅的重瓣莲花,塔顶垂下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清辉闪耀,将塔内照得明如雪堂。四面皆雕空玲珑,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寿万福,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这塔本身就是奇塔,还有一道极薄的夹层,不是给人藏身的,而是藏了一道升降阶梯。塔边一道绵延假山,紧贴背面。那山中空,别有玄机,从山穿过,穿入湖底,就是地道。

    他穿入地道,忽见一片晶光喷薄里,一异妆丽人,迎面而来。她衣襟飘举,眉目静雅,微微倾身前行,丝绦飘飞如仙宫中人。

    仔细一看,那女子竟通体透明,含笑眉目和妙曼身姿一动不动,竟然是一座嵌在墙中的水晶雕像。

    只是雕刻手艺鬼斧神工,连长发丝绦都活灵活现的雕出了飘逸飞扬之感。手中提着一把金锁,以宝石为饰,雕缠枝莲花图案。

    他将手中一个玉石雕成的盒子打开,内中是九把乌金打造的钥匙。插入,那巨大的机枢缓缓扭转,沉重的石门洞开,带起一阵轻微的尘埃。沿着盘旋修筑的石阶往下走去,身边一块块巨大而平整的白石散发出幽冥的微光,让人渐渐生出永远走不见尽头的错觉。四周巨幅长卷,镶金涂丹,不见首尾,由此可知这地道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不知走了多久,豁然开朗,地上是以整块玉石雕成的巨大的八卦神图,顶部镶嵌无数明珠,皆依天星走势散布,黑暗中点点微光闪现,衬得四周黑暗深如苍穹。

    他凝神细看星辰方位,对应八卦神图依次推算,最后目光落在迎面那道由整块白玉筑成,饰以九瓣之莲的宫门之上,闭目沉思片刻,突然飞身掠向八卦图上正南干位。就在他落足的瞬间,四面一阵细密的轻响,无数金针迎头激射而来。他足尖一点腾空而起,避开前后夹击,同时两道衣袖左右甩出,退回原地时,点点金针卷了满袖。再一挥袖,两道劲风携了暗器击中正北坤位,神图八方忽如朵朵玉莲盛放,化作明晃晃夺命利刃飞快旋转,若此时人在卦中,怕已被搅成肉泥。

    少年静候一旁,待到机关平静,身形一旋,踏震宫,走离位,落至八卦正中太极阴阳图上。小心翼翼盘膝落座,默运真气,巨大的八卦神图开始缓缓转动,干、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卦象依次升起,一道金光自墙壁透出,渐渐扩大,白玉宫门全无声息地向两旁自动滑开,便将整座地宫呈现于眼前。

    地宫的长度、宽度一匹马跑一天不能来回,深度穿过五道泉水。为了使地宫坚固,全用铜汁浇铸,并涂上红漆。地宫的上顶绘有日月星辰,这些星象完全是根据现实中的位置绘成,绝无差错。地宫里设置了百川和江河大海,相互环流,浩如烟海,宽阔的河道可以行驶乘载数百人的大船。地宫里盛满了金银宝器,奇珍异玩,悬钟卧磬,华丽精美,设计巧妙,可以自动发出美妙的声音。

    他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往前一望,见白石,或如鬼怪,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转过山坡,园林幽深,奇石林立,中有花木,树木由青铜铸成,枝杈伸张,疏密相间,错落有致,神鸟栖于树冠,惟妙惟肖,鸣声啁啾,婉转清新,悦耳动听。矮小花草,高可盈尺,团团簇簇,铺满园苑。树木、花草在灯光下晶莹剔透,玲珑可爱,放射出艳丽的色彩。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花草树木全甴珊瑚和玉石堆砌而成,形状之奇特,色彩之丰富,花纹之精美,皆出天然,绝非人工。猛虎栖于草丛,猕猴攀援树枝,狐狸卧伏廊下,千姿百态,不可胜数。它们的眼睛都放射出耀眼的光彩。有一匹白色的骏马近在眼前,可以细致观察,触摸骏马的身体,手感生硬冰冷,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可以确定是玉石雕刻的。骏马的眼睛之所以放光,是因为镶嵌夜明珠一类的宝石,吸收灯光,产生折射,发出异彩。由骏马的眼睛可以想象得出,所有奇珍异兽的眼睛和树木上的花朵都是由夜明珠镶嵌而成,所以远远望去流光溢彩,灿烂一片。忽闻水声潺潺,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殿宇材立,楼台相依,五步一阶,十步一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气魄宏大,蔚为壮观。他命人取昭宁寺佛塔宝珥,拆度佛寺玉九子玲,将宣圣宫的仙露铜人、惊云山的镇水金兽,但凡九州之内能寻到的宝物统统搬到了这里。四面温泉池五色斑斓,云雾缭绕,楼台殿阁金雕玉琢,这用上万只绢袋所蓄的流云营造的缥缈,使太湖石的叠山更显玲珑轻盈。因此一眼望去,当真好似人间仙宫,云中幻境。

    步入正殿,殿中刻画雕彩,锦幔珠帘,穷极奢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脑的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莲池。

    两个蝶体大字,雕琢于正殿翡翠匾额之上,四角各镶有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

    殿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他细看去,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银线刺着“九瓣莲花”的图案,银线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好容易适应了殿中的光线,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只随意漫掷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红纱透绣“若神图”的翠玉屏风便值连城之价。据说针神以若神之貌绣下这副若神图,并绘上《若神赋》,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惟妙惟肖。此屏风世间唯有一架,实在是无价之宝。

    转过此架大红纱透绣“若神图”的翠玉屏风,便是寢殿。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九瓣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如此穷工极丽,饶是见惯富贵,又在宫中浸淫多年之人,亦不觉讶然称惊。整块白玉制成的圆形床榻居中摆放,其上锦衾如雪,四角玉钩微垂,上方白色轻纱绡帐缀以明珠美玉层层铺展,沿着饰以莲纹的玉阶一直拖曳至光洁明净的地面。丝缕烟罗,流落于轻袅的沉香曼影之中,只觉静谧。殿中四根丈许高的蟠龙柱静静地矗立于东西南北四方,龙首高高仰起,张开的龙口中各含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玉兰、杏花、茉莉、桂子、芙蓉、山茶、莲花、蔷薇……各色花朵落英缤纷,将床淹没成一片花海,绮丽浩瀚却绝望无依。花中卧着世间最美的人,哪怕月光再淡星光再暗也掩不了她的风华。天姿国色何其单薄怎写她一分容光,月中仙子何其苍白怎及她一分妩媚,飞天魔女何其庸俗怎有她一分风华。日月魅影从她精致摄魄的脸庞上迤逦而过,黯然了世间斑斓璀璨的颜色,却未能将她唤醒。这一幕便如古老的壁画,似乎她从千年之前就沉睡在这张画里,那延续千年的梦如此美好,令人不愿惊醒。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挑开罗帐,淡青色衣襟上夔龙玉饰的丝绦微微一晃,随即静垂无声。有人驻足凝眸,目光淡淡扫过这绝美的容颜,良久,一丝轻叹,低低飘落。

    那双绝艳倾城的眼睛,到底该有多明亮?是雪山之巅万年积雪融化,泻就雪莲漂浮的清泉一池?还是三千里归墟深海之底,千年珠蚌用生命孕育出的聚宝之珠?

    近在咫尺的极致光华,因耀眼太过,而令人忘却一切本源。

    床中的人指尖一动,恍若弹破了落雪琴弦,化作一缕充盈着生机的旋律。淡蓝滑丝锦被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线灿烂的缠枝莲花的图样,密密麻麻。

    他自怀中掏出花纹古朴的银盒,薄仅半寸,鎏金錾花,盒内几颗不同的水晶珠,静陈在深蓝色的丝绒上,玲珑剔透。

    晶石纯净的温度幽凉如水,有着“黑金刚武士”之称,可以驱邪辟晦的黑曜石颗颗都开了彩虹眼。

    纯金色灿烂的钛晶,吉祥华贵,如神佛加持;淡蓝色清亮之海蓝宝,地水火风,净化灵通;莹白色幽柔之月光石,平和心绪,清净安神;深绿色诡奇之绿幽灵,蕴生慈悲,开放心灵;幽红色华丽之石榴石,驱魔辟邪,护身驻颜;明紫色尊贵之紫水晶,集中意念,聚气化煞,还象征着……坚贞的爱情;芙蓉色星光冰种粉晶,温柔晶莹的颜色,代表愉悦的亲和力,治愈爱情的创伤……

    他将水晶摆成了一个整齐的半弧形,在明月珠的光芒下,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淡淡的光彩。

    八道彩亮的光芒在空中汇成一道,照亮了整个房间,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注入了中心的碧玺之中。光芒飞为九条,宛如凤羽一般美丽轻盈,若是仔细看时,便会发觉这是由篆咒结成的细密光符。

    九道咒文肆意飞舞之下,少女眉心的千叶九瓣莲花逐渐从透明无色变为淡金之色,宛如用神来之笔,精雕细琢地描摹勾勒而出的一般。细细的银色流光,滑过千叶九瓣莲花的烙印。

    梦……

    又是这个梦……不过此番的梦不再只是一个片段,它很长很长,一如半世的人生,以致梦过之后肝肠寸断、愁绪百结。

    时光之流如同九州之间不绝流淌的十八海之水,清澈透亮,汇聚成一泓永远也不会干涸的浩瀚洋之水,漫着无根的记忆,难以拒绝,绵绵不尽。

    天彻最富,富在曲城。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天边的月娘挽着轻纱悄悄的露出半边脸来,勾一丝人间灯火化为胭脂,染在莹莹白玉似的脸上,朦胧而娇柔,羞涩而情怯。

    稍带寒意的夜风划地而起,似想亲近月娘,吹起她脸上那长长垂下掩起大地的轻纱,刹时玉宇澄清,火树银花灿亮,照见那幽僻的园子里偷偷递过的紫玉钗,床榻前坠落的那只红绣鞋,锦囊中遗落的那块九龙佩,还有那小轩窗传来的一缕幽歌,铜镜前搁着的那纸香雪词……这是一个微寒而多情的春夜。

    几处深闺望月倚栏,鸾孤凤单,形影相吊;多少才子把酒谈笑,脱帽醉青楼。

    一条香艳红尘街,红妆珠翠,玉蝉金雀,脆而靡的歌声从宝髻花簇间摇曳而出,铮琮乐声,诉不尽的太平盛世,风光旖旎。

    天彻最大的青楼,是飘香院;飘香院最美的楼阁,是离芳阁;离芳阁之所以出名,是因为离芳阁的绛珠姑娘。

    传说,一年前天彻王微服出访,偶然听到绛珠姑娘的琴声,遂前来飘香院,住了十日,待待卫再三催促,方才恋恋而去,却留下了“一点绛唇如珠,摇落春光无数”的赞誉,从此声名雀起,成为天彻第一名妓。

    离芳阁中,有美人面薄腰纤,对镜理妆。敷一点淡淡胭脂,螺子黛细细描摹,勾勒出眉如远山,越发衬出睫下眸如深潭。

    纤长的五指,接过丝棉胭脂,将之卷成细细的一卷,缓缓托起,轻点绛唇。

    清冷的妆容,蓦然大亮,似仅唇间一点檀朱,点亮了夜空最明媚耀眼的烟火,璀璨无双。

    一点绛唇如珠,摇落春光无数。

    秀发梳成瑶华凤后所创的灵蛇髻,以十二支纯银发针牢牢束起,针尾皆埋在发间,只在阳光下才露一点银亮的光泽,将碎发都用茉莉水抿紧了,又在头发里埋进几朵茉莉花,只闻其香不见其形,在蛇口处嵌了一枚硕大的熠熠明珠,再不加多余的妆饰,干净清爽。玉色绣折枝堆花的襦裙,浅浅的湖绿色窄袖重莲绫衣,臂间缠绕的披帛是薄薄一缕轻绡,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广玉兰花。

    她纤手上,笼着一串殷红如血的珊瑚手钏,粒粒浑圆饱满,做九连玲珑状,宝光灼灼似要灼烧人的眼睛,微微一动便是流丽的红光游转。

    依然是倾城之姿,依然是无双绝色。

    可,失了魂魄,少了神韵的芳姿,终将如秋叶飘零萎去。

    紫绡烟罗帐,羊脂白玉枕,帐间悬着一双镂空雕银熏香球,幽幽传来安神的淡香。屋中并无繁复装饰,却处处别致。长案上放着花梨笔架,几方雪色笺纸,琉璃阔口的平盏盛以清水,其上浮着一叶碗莲,素叶白瓣,干净里透着些许贵气,衬得一室清雅。明窗冷光,洒上玉竹方席。

    “敢问公子今日来是春风一度还是……”她嘴角含了一丝幽然笑意,顾盼之间竟有摄魂夺魄之清媚。

    “自是春风一度。”清朗若风吟的声音又仿佛是环玉相叩,清越如乐,那么的不紧不慢,从容而优雅。他样貌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沦陷,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哪怕是女子,也及不上他的容颜精致。

    他的额间显现出一滴海洋之泪般柔蓝色的兰花纹路,颈间带着两条长短不一的古朴项链。印着卷心莲纹路的领囗之下,是线条优美的颈项与性感迷人的锁骨。优美如樱花的映日绛唇,润泽魅艳。

    可在他那绝世的容貌上,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是缺少的,那便是笑容。或许,上苍对自己造出这样一名男子,觉到太过美好,反而不像是凡间该有的,所以,收去了他的笑容。而,因为没有笑意,也使得他哪怕目光柔和,却仍是让对方有无形的压力。

    他看向她,不觉恍惚,明明知道那只是一张皮罢了,为何还是让他痴迷不己。遥想当年,他迫不得已寄于一株兰花之中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男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不食五谷,饿则餐雪露。日子也算是逍遥之极。

    有一日,洗浴更衣之后方要从河中离开,忽然暼见不远处有一株清绝美极的莲花,花开九瓣,花蕊淡金,花瓣洁白如玉,瓣尖上却有一抹淡淡的蓝色,远看去便如一缕蓝烟轻笼花儿,清丽中又蕴缥缈之气。

    这便是九瓣莲,天地间极为罕有的灵花,但更罕有的是花蕊淡金的“九瓣金莲”,天地间数万年来也仅有一株。其香入骨三分,更有情思遥泻,丝弦暗牵,动魄挠心。

    此刻夕阳已西沉,上空一弯淡淡的月影,天地正是半明半暗的朦胧间,他一眼望去,不由神为之夺。蓝白相交的灵气笼着那朵九瓣莲,圣洁出尘,迷离如幻。一张人皮在碧绿澄清的水中,有如薄如蝉翼的丝绸缓缓展开,玲珑剔透。突然,似有人穿上了这件衣服般,手指轻轻地凸起,紧接着鼻子也顶了起来,鼻孔翕动,似在呼吸,朱唇也微微地张开,浓密的睫毛若黑色的蝴蝶轻轻扇动翅膀。长发缓缓落下,在水中柔顺地飘荡,那双美丽的眼睛终于睁开,妙曼的人形从水下站起。她掀起的水花四处飞溅,从那婀娜的身体之上缓缓流下,有如滑落羊脂美玉的晶莹之露。

    她一眼就见到了站在岸边的他。池水因她的行走而泛起泛漪,一圈圈扩大,朝着他飘来。

    “汝是何人?”

    他的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一泓碧绿的湖水向远处的天际延伸,在蓝天之下变幻着美丽的色彩,倒映着那个女子。

    阳光如此炫目,脚下的青草亲吻着少女纤细白皙的脚踝,花朵盛开,树木葱郁。他对她有莫名的熟悉,一双眼眸再移不开那美人之身。

    他们都是一样的,没有皮囊,却有意识。为了拥有容颜模样必须以天地灵力秘制一种玉面丸,每隔数日就要脱皮描绘。旁人看玉面丸不过是用晒干的桃花、木樨、白檀、白丁香那些花儿、药材一起捣碎,然后锤蛤粉、玉屑,调水银霜加蜜熬一锅便是了。只是养颜上品。但对他们来说却至关重要。

    想必,这女子定是来脱皮描绘一番,正巧被他看见。

    声、色、形、影、态,皆如海市蜃楼般空幻绮迷,百媚千红,颠倒众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