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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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I

    这是第三具浮尸了。

    梁木看着那具刚刚打捞起来的尸体暗暗想着。

    尸体还在滴水,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将河边的土地踩成一滩泥泞。

    是个女人,很可惜,年纪很轻,脸蛋很漂亮。

    除了脸色发青,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般,看上来死前并没有遭到过多的折磨。

    这具女尸和另外两具尸体并排放在河边,旁边一位年长的农妇拿了三块苍白色的方布轻轻盖在他们同样苍白的脸上。

    盯着逝者的脸,被红砂城内的人视为是一种对逝者不敬的行为。

    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

    “红砂城内,好久没死过人了。”

    “胡说,三天前那个看城门的胡老头,不死床上了吗。”

    “哎,这哪里一样,老死的,不一样....”

    议论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城主来了!”

    人们手忙脚乱地让开一条路来。

    一个个子略矮的人从不远处信步走来,腿虽然不长,步伐却迈得很大,头发黑中带灰,看上去约莫五十多的半老之人,其实,他上个月才过完四十岁的诞辰,家中的长子还未成年。

    梁木对这个男人有着深深的记忆,即使城主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个未老先衰的人,小时候常常带着钱币和食物,去帮助城中最穷苦的人渡过最饥饿的岁月。

    小时候,城主将一个装着希望的包裹递给梁木的母亲,连门也没有踏进,只留下吹散在风沙中的背影和鞠躬道谢的母亲。

    而梁木从未见过父亲,也从未听过母亲提起,一贫如洗的梁木家中,只有会漏风漏水的木板房,两张铺在地上当作床的地铺,和一堆每逢下雨梁木总会第一时间拿起布毯遮盖的书,这堆书占了这间本就很小的破木屋大半的空间。

    那堆书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而梁木的童年几乎都是这堆书的影子,太阳升起,读书,太阳落下,他就去田野灌木中抓些发光的萤火蛾挑灯夜读。

    城中的一些老者对于梁木的勤学苦读赞誉有加,认为梁木将成为红砂城中出现的第一个大学者,是穷苦人家中即将出现的寒门贵子,为远在北方的王城出谋献策。

    但是向来沉默寡言的梁木从未展露出不平凡的样貌。

    城主看着并排的三具尸体,眉头皱得比沙丘还高。

    “都知道是谁家的人了么?”

    城主侧身问身旁的一位老者。

    老者是城中的闻名的智者,为前后几任城主解决过不少难题。

    “都是城中的百姓,前两具是平常百姓人家,据说是很久之前就已经不见了,而第三具...应该是何家的...”

    “哪个何家的?”

    “北冬门。”

    “哦...“

    城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北冬门的何家。

    红砂城中,东北方向的城门,名为北冬门,而红砂城内家门最高,庭院最大的那家,就坐落在北冬门那里,据说何家和王城里的人也有着联系。

    “三天前,何家的大女儿就已经不见了,而今天和这两具尸体一同打捞起来。”

    “会不会是渡者?”

    听到城主的说法,人们的议论声大了不少。

    渡者,从某个角度来看虽然他们也是人类,却早已远远的脱离的人类的评判范畴。

    他们的身手极快,像风一般捉摸不定,而力量极大,一掌能直接穿透猛兽,或者人的胸膛。

    未知的原因给予他们可怕的神力,而索取的代价也是昂贵的。

    渡者寿命极短,一个正常人从出生到无疾终老的时间,渡者或许早已生生死死十代人,他们的孩童通常来说,到了会走路,会说话的年纪,懂得一些常识后就算成年。

    “不,这不是渡者的手法,这是谋杀。”

    老者在细细查看了尸体后,作出了一个判断,他的语气很肯定。

    梁木认同老者的说法,死者没有外伤,和渡者残暴的杀人手段有矛盾,更像是勒杀或者毒杀。

    而三位逝者的衣着整洁考究,应当是出家门办事时遭遇不幸。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

    有人拨开一层层的人群,像头发疯的野牛,那人很快就挤了进去,站定之后,看到地上陈列的唯一一具女尸,忽的平静了下来。

    尸体即使被方巾遮住了脸,不过,如果是死者的家人的话,只是看衣着,心中应该就已经明了几分。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捏住方巾一角,迟疑好久,始终是没有拉下去。

    众人如同在举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一般,默不作声地看着仪式主持者般看着他,仿佛当他抽开那条方巾,大家就要齐声唱起哀伤的挽歌。

    “这件衣服我认得。”

    那人松开方巾,抬头对城主说道,白白净净的脸,高贵的衣装,在场不少人认出此人是谁。

    何家的少爷,红砂城闻名的天才,三年前就因为天赋异禀,展露出不凡的才智被招至王城的学城中,接受更深奥的学术。

    “这种上等布料,配以银丝镶边的上衣,只有我们北冬门的何家才穿得起。”

    城主微微点头。

    “而这件衣服,是我亲自去红砂城内最好的裁缝铺定制的。”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颤抖。

    “送给我最爱的姐姐,作为离别礼,那天是我起身去学城的日子,她哭得很难过。”

    梁木并没有任何感同身受的情感,他只觉得这个少爷有点儿啰嗦。

    “三天前,她去北冬门迎接三年未归的我,而今天我与她却是这般相遇。”

    “令姐的遭遇很是让人遗憾....”

    城主说道。

    “何家会不计一切代价,缉拿凶手,不管他是谁,不管他逃到哪里。”

    语罢,他猛地抽开那条方巾。

    他平静地看着姐姐的遗容,凌乱的头发还在顺着发白的脸庞不停地滴着水。

    他面无表情,伸出手理了理姐姐的头发,将她拦腰抱起。

    人们很快让出了一条路,何家的马车就在不远处停着,一个仆人穿着的老者帮着他,将遗体带到马车内,很快就驱着马,向城东北的方向而去。

    “城主大人,尸体上可是有着不少破案证据...”

    老者皱眉。

    “无妨,有了何家的帮助,这事也会轻松不少。”

    城主看着马车余留下还未散净的尘烟淡淡说道。

    这红砂城,可是五年来没有发生过谋杀事件了,毕竟人类的敌人,可不是人类。

    人类领域的东方是态度暧昧的渡者,他们时而惩戒滥杀无辜凡人的渡者,时而又纵容劫掠手无寸铁的村民。

    而在人类大陆的最北方,那是让人谈之色变的地方。

    那里是魔的所在地。

    魔,据说喜欢将人类的肉剔除骨头,割成片,淋上新鲜的血液,摆上餐桌,用金制的刀叉享用。

    用优雅的方式进行血腥的行为。

    他看着余下的两具男性尸体,有点儿头痛,他很少有过处理谋杀案的经历,自从五年前的一起妻子谋杀丈夫案件告破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先把他们带回桥城。”

    城主下了令,几个守城士兵带走了尸体,看个热闹的人们很快地就散了。

    太阳就快从西方落下,城内的人们渐渐结束劳动,纷纷归家和家人一同吃晚饭。

    今年是个安定的年份,风没有带来红色的沙土淹没庄稼,而上天也颇为照顾处于南方荒原中的红砂城,下了好几场雨,这是个个多雨的年份,收成很好。

    所以大部分的人,能够安安心心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而不是为下一顿的食物困扰得日夜难安。

    梁木的家畔河而建,而这邻河一带的的建筑,都是泥石瓦建的房屋,这间破烂的木板房显得格外碍眼,他打开家门,一如既往的昏暗。

    家里为了抵御夏天的风沙,冬日的寒霜,将仅有的一扇窗户钉死了,所以现在即使依旧有着余晖,家中依旧昏沉沉的。

    梁木的母亲,就在这一片黑暗中,熟练地剥着板栗。

    一把锈迹斑驳的剥皮刀就像是长在了她的手上,只是手指打了个转,一个完整的板栗壳就被剜了下来。

    母亲没有发现梁木在门前站了很久了,就像被剜掉的板栗壳,母亲的视力和听力也被时间剜掉一般,她就像一个没有知觉的傀儡,重复着无聊的工作却不会感到寂寥。

    梁木喉咙紧得厉害。

    母亲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剥着板栗壳,供他衣食。

    而他从未为这个累得直不起腰的家做过什么,像只寄生虫,吸附在母亲身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母亲的血。

    而这一切是因为,一个规定。

    不管是什么行业的雇主们都不会为一个还未举行过成人礼的孩子支付酬劳,这是一个不合理,却又流传至今的明文规定,刻在王城法令的第三条。

    因为王城里的大人物认为,小孩子早早地工作,会埋没那些还未成年的具有才华的人,只有经过成年典礼,在典礼上展现自己的天赋,再由城中的官员为他们安排工作生活。

    这是一个被王城内的大人物们认为是一个颇有成效的规定。

    才华横溢之人被招到王城内为贵族们效劳,而平庸的人,被扔在他们的破城里混吃等死。

    再有几个月,梁木就要举行成人礼了,他会展露出什么天赋?是展露出非凡的文学才华,证明这些年来,埋头苦读十数载的汗水不是白费的,成为一段佳话?

    还是只是个泛泛小辈,成为一个打渔的船夫,浑身弥漫着鱼腥腐臭的味道。

    梁木不知道,也并不在意,他现在只看到母亲佝偻的身躯,像是一株干瘦的枯木。

    “母亲...我回来了。”

    梁木的母亲这才发觉他站在门口,缓缓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剥皮刀,露出苍老的笑容。

    直到母亲的手停下来,梁木才发现,母亲的双手竟是鲜血淋漓。

    梁木大惊,忙握住母亲的手。

    血从左手的食指上流出,一直流到手腕处,手腕处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红色的血痂,而伤口还在慢慢地渗着血。

    “母亲,你这是...”

    梁木揪心地问道。

    “手脚越来越不麻利了...前些年,连着剥两筐板栗都不觉着累,而现在一筐都剥不满,还割了手...”

    “手都割着了,你还接着剥什么呢。”

    “剥不够一筐..明天我们连午饭都没着落了...”

    梁木哑言,内心怅然若失。

    “阿木,晚饭还没吃吧,来,今天隔壁的阿婶给了我几个白馒头,香得很!”

    母亲忙从身边的一个木篮子里拿出一个白馒头,递给梁木,却全然没有发现白色的馒头上,沾染了一片褐红的血。

    梁木此时此刻认为,自己或许就是传言中的魔,正一口一口地将母亲的血肉吞噬。

    他深深觉得愧对母亲,红砂城外并没有属于他们的耕地,所以他们无法自给自足,母亲只能日夜不停地剥着板栗壳,虽然并不是重活,但是非常费神和繁琐,而且黑心的雇主给的酬劳还很少。

    梁木狠狠地咬着牙,他突然决定再也不愿意欺骗着自己,母亲再伟大,也只是个羸弱的女子,却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太多。

    什么狗屁不是的王城法令!

    他找了块干净的布,为母亲认真包扎好,带她躺到僵硬的地铺上休息,直到母亲带着欣慰的笑容缓缓睡去。

    梁木站了起来,看向那堆父亲遗留下来的书本,那堆他从小研读到现在的书籍。

    一切的付出终要有它的成果。

    他轻步走出家门,太阳早已在西方落下,留下一片赤红晚霞,夜幕在东方升起。

    他迎着稀薄夜色中的清月,一片奇异光点在他的左眼中浮现。

    黑色的瞳仁上像是有着无穷无尽的星芒在闪烁,无数的星芒在此消彼伏地明暗交替。

    就如同一片浩瀚的星海。

    在白日,这只星海般的眼睛并不明显,需要细细观察才会发现那些细微的星点。

    和天上的星海一样,他眼中的星光在夜幕笼罩之下熠熠生辉。

    他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向北冬城的方向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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