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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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凤凰有泪

    柳镇已经不复当时模样,残墟断瓦填满一个个深坑,柳树没有了荫凉,只剩下火烧之后的余灰。



    女孩背起少年,下了马车,眼神没有看旁边一眼,慢慢向着山上走去。此时,柳镇只剩下他们两人。



    晨曦中,女孩背着少年缓缓走上山坡,半晌后,来到一座小屋前,她轻声道:“叶枫哥哥,我们到家了。”只是,身后的少年没有一丝反应。



    她将少年轻轻地平放在木床上,这个居住了十年的小屋,依旧如当初那般温暖。



    女孩拿起木瓢,很快舀来了澄澈的溪水,沾着白条布巾,小心地清洗他的脸颊。



    少年的脸上有很多血渍,血块凝结到发丝里面,但她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一根一根发丝的清洁。



    当她的手触及他的腿脚时,身体震颤了一下,手指在半空中僵住。面前身体上的裤腿早已糜烂不堪,大腿小腿上,一个个铁枪开凿的血孔深深刺痛她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瞳孔中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一转身向门外跑去。



    屋内,少年的胸口,一叶白羽缓缓飘了出来,落在床头枕边,化作一只雪白的小兽。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还是那样婉转灵动,此时却透着一种无奈。



    “叶枫,你我都是天道衍生,我受之轮回,你受之宿命,但轮回却改不了宿命,叶枫,我是不是很没用?身出轮回,却无法真正干预轮回,轮回兽的苦衷有谁能懂?……千万年的游落,却迎来千万年的偿还,无尽杀孽……我为何要触碰那无尽杀孽,我又为何要造下那些杀孽?因果报应,最终却报应到轮回自己……叶枫,你能告诉我,到底什么才是轮回?是爱,是恨,还是爱恨交织的纠缠?或许,凡人的生活才是真实,生死,不过苍天一念……”



    门外脚步声渐渐响起,轮回兽的声音消失不见。女孩走进屋门,身后背着一只竹篓,竹篓里面摆着很多药草,他的哥哥很早就告诉她,这些药草能够治疗外伤。



    她干涩着双眼来到床边,一口一口的咀嚼,鲜嫩的绿色汁液从嘴角溢出,然后经过她的小嘴敷在少年的腿上。



    白色小兽见到这一幕,没有一丝感动,眼神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飘渺,只是淡漠道:“药草对他无用。”



    女孩的双手一颤,顿了一顿,唇齿继续来回咬合磨动,仿佛听不见它的话语,一片片绿色的草叶覆盖在少年的伤口上,汁液通过血肉缓缓融进破损的肌肤下面。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少年的血液早已不再流动,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想要的,只是药草。



    女孩看不见一旁的淡漠目光,眼中只有木床上清瘦的身影,那个身影,站起来会比她多出一头的高。



    女孩疯狂的咀嚼草叶,嘴唇早已染成了一片绿色,却依旧用她使不完的力气重复着这简单的动作。



    她有些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想要用她天灵的力量捶他胸口一拳。



    心中的情绪终于无法压抑,药草落在地上,她用力地捶向面前的床沿,没有灵力,没有运转功法,一如百天前那个整天依偎在少年身边的女孩。



    那时,她还姓叶,不姓端木。



    “为什么……为什么你那么傻,非要来救我!”



    “你不知道关外的危险吗……你不知道,你只是凡灵境界吗,就这样还要去逞强!”



    “你不知道要保护自己么,烽火楼上,你硬说自己是天灵九品,那只是蝶儿的玩笑,只是玩笑啊……你为什么要当真……”



    “你不知道……蝶儿是天灵境界了么,为什么翻身下马,还要帮蝶儿挡住身体……”



    “叶枫哥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仿佛越过了万年的沧桑,带着深沉的沙哑,“叶枫哥哥……蝶儿……蝶儿其实是凤凰,凤凰……会涅槃……蝶儿不会死,根本不会死……这一趟,你不该来的……”



    叶小蝶抱紧了脑袋,神情无比痛苦,再睁开眼睛,瞳孔已经变成漆黑的深紫,皮肤泛起一丝丝翡翠颜色,经脉在肌肤下显露凸起,里面是碧色的血液。



    万古难见,碧血凤凰,她拥有无尽的机缘与命数,却挡不住少年踏往城楼的征途。



    娇小柔弱的身影伏在床边,枕着少年的手臂,渐渐睡了过去。



    白色小兽轻轻叹了一声,转眼望向叶枫的侧脸,她神情凝固在那一瞬间。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叶枫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



    ……



    时间拉紧弓弦,光阴化作箭矢,七日一晃而过。



    千峦山上,整座小屋被一团白雾笼罩,渐渐隐没在山野树林间,无论任何人来到此处,入眼的都只是一片树林,连带着小屋,也看作树林。



    小屋中,女孩静静地望着少年的面孔,似乎怎么也看不够。



    轮回兽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还剩最后一个时辰,你可想好了,是选择今生,还是选择来世?”



    叶小蝶依依不舍地望着叶枫的脸庞,胸前的玉佩闪着白色光芒,一道神念在两天前从玉佩传入她的脑海:轮回之期,月半十二。



    今日是十二月初二,与她降世的那天相差不远,都处在十二月的前面半边。



    她来到叶枫身旁,眼中盘旋着的,是如此年龄不该出现的深情,她缓缓伏下身,如同十七八的少女,红唇微抿,一口吻住了他,如同蜻蜓点水,却不愿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起身,望向轮回兽的眼睛,缓声说道:“我……想好了,只求今生,不求来世。”



    轮回兽没有丝毫的惊讶,仍旧淡漠道:“可你知道,你在天边,他在凡世,今生虽好,却不一定会再相遇。”



    叶小蝶神情出现一丝恍惚,转眼看了看桌上折叠好的白纸,那是一封信。她认真说道:“我们会再相遇的,叶枫哥哥他会来找我,也一定能够找到我。因为,他姓叶,我也姓叶,不是吗?”她灿然一笑,那份不舍,渐渐化成眷念落在千峦山间,永不磨灭。



    轮回兽道:“既然你已决定,那便开始吧。”



    叶小蝶点点头,盘膝坐在地上,随即一股柔和的力量来到她的身体,如触角般向四周缓缓蔓延。



    这股力量与体内的灵力不相排斥,反而交融起来,她能清晰感受到,一丝丝力量开始渗入骨髓,融入全身经脉……渐渐地,全身上下尽皆被这股力量占领,只剩最后一处地方。那股力量终于来到这里,这个地方一张一弛地不断跳动,这里是心脏。



    轮回兽紧闭眼睛,控制着那股力量来到她的心脏外围,慢慢掀开一角,呲溜一下钻了进去,绵和的力量瞬间填满了她的心脏。紧接着,白色的力量开始沸腾,越来越热,不知不觉间,叶小蝶已经浑身湿透。



    双眼一睁,她出现在了一片火海之上,无数火焰如同波浪般不停涌动,一簇簇火苗飘至空中,萦绕在她身边,对她极为亲昵。下一刻,火浪翻卷,瞬间从四面八方扑向她的身体!



    叶小蝶闭上了眼睛,片刻后,身体上的灼热感慢慢消褪,她才再次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骨骼。如今的身体,只是一团团火焰构架而成,衣物覆盖在体表,却不受火烧。两只手掌从袖中伸出,只余一片红色的火焰。



    小屋之内,叶小蝶盘膝而坐,身体变成一片炽热的红色,五官已经看不清楚。下一刹那,她的手掌衍变成一片火焰,随后,整个身体慢慢化作一片鲜红的热流,从衣物间流出。



    衣服渐渐干瘪下去,鲜红色的热流在其间凝聚,几息后,一只由火焰构成的鸟儿从衣服中飞出,绕着屋子轻轻盘旋。双翅带着火焰扑腾扑腾的来回飞着,良久,她轻轻的落在他的胸口。望着身前的面孔,火焰中落下一滴泪水,遇火灼烧没有蒸散消失,反而变成一粒晶莹。



    火焰小鸟蹭了蹭少年的额头,脚步轻轻来到他的唇边,撬开他的嘴,略一俯身钻了进去。



    沿着鸟儿的行进,少年的身体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片红光,胸口随之变得火亮起来,一片火焰在胸腔内环绕……错开的肋骨渐渐融化,五脏六腑在涅槃源火之下灼烧消融……片刻之后,空空的腹腔开始长出新的骨骼,一条条经脉开始重塑,心脏的位置也开始萌发生机。



    火红的鸟儿满是欣喜,从少年的口中飞出,又来到他的腿脚,一扑扑源火从翅膀上打落,少年腿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火红的凤凰儿静静看着叶枫的侧脸,伏下身来,再次轻轻摩挲,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重塑,心脏已经开始跳动了。凤凰儿停留了几息,不愿离开,她想等他醒来。



    但脑海中玉佩的力量一再催促,她不得不走了。



    玉佩告诉她,凡劫涅槃,一个时辰必返,否则,灰飞烟灭。



    她想着,若不是凡劫涅槃,该多好,如此就不用再回去,就可以永远陪着哥哥了,可惜……没有如果。



    凤凰儿再回头望了一眼,还是没能等到他的醒来,她硬生生转过身,一个时辰快到了,她该走了。



    飞至门口,凤凰儿再一次回头,轻轻的声音从口中传出:“叶枫哥哥,蝶儿在云端等你,无论多久,此生不嫁。”



    话音残留在空气中,凤凰儿一声长唳,双翅展动,向天边的方向飞去。



    柳镇,干枯的树干上降下一片红色的火焰,柳树遇火重新焕发出生机,枝丫上萌生出一片片新芽。树叶随风飘动,不过几刻,万木成荫。



    床上的叶枫缓缓睁开双眼,嘴唇紧闭,拳头攥紧,一瞬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