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陛下尽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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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思一位故人

    习习清风将花园里的花香送入殿中。对于礼佛的人来说,花果香是最令人愉悦的,闻之令人心神宁静。

    可弥修此时却半分不觉安稳。

    太后看了一眼端坐如钟的弥修,笑道:“先生,喝茶。”太后喜欢弥修的书法,且弥修也曾做过皓王六年多的翰墨,那时先帝还是宁王,在王府内规矩不像宫中这样繁重严苛,她时常去书房看自己儿子练字的,与弥修不可谓不熟。如今她已贵为太后,弥修是国子监祭酒,她仍然尊称他为“先生”。

    弥修拘谨一笑,颔首道:“谢太后。”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太后则捧着茶盏,低头闻茶香,再是徐徐轻啜。此时正有斜阳照入殿中,满室亮堂,将太后的衣裙映得流光溢彩。

    这里是禁中,外朝官员需得陛下首肯才可进入。弥修遵着规矩,低眉垂首聆听太后垂训。

    “与先生倒也有十年未见了吧?”太后放下茶盏,说了这么一句。

    弥修点头称是,“确实已近十年。”

    太后又是一记笑,“先生才学斐然,是当世大儒。如今成国子祭酒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哀家当对先生道一声恭贺。”

    弥修忙离座跪倒,“臣谢太后赞誉,略是惶恐。”弥修是文人,也是直人,这一句称赞是收下了,但心里略有些不安。

    “欸,先生快快请起。”太后立即扬扬手,让司礼官赶紧上前去扶。弥修虽才五十五,但须发皆白,看起来似已花甲,不好让他如此跪礼。

    可太后却不知弥修身体硬朗康健,司礼官只是虚扶,他起身还是很利索的,不见半分困难。

    太后见了,又是笑,“没有记错的话,先生比哀家小两岁,这身子骨还硬朗得很。”

    “太后华发依然,臣却已是须发皆白。”

    一旁的司礼官一听这话,心头猛地一颤,凝神屏息。太后的头发在先帝期间早就全白了,现在这样是日日悉心染黑焗护的。

    太后却是不以为然,微微摇了摇头,“不行了,近来越发头痛,还时常梦见先帝了。”

    弥修哑了哑口,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尴尬地僵立着。

    太后对弥修还算了解,知他直人嘴笨,又笑着扬了扬手,算是把这个话题翻过去了。“我孙儿如今同他父亲一般和先生习书法,还望先生多费心教导才是。”

    既是提了皓王,那便是要弥修“好生报恩”了。弥氏原只是平籍门户,弥修的书法得容晟追捧外又得皓王翰墨先生之衔才踏入上品高门之列

    ,先帝更是赐他“金紫光禄大夫”,才真正成就他世大儒之名,令弥氏成为世家新贵。而如今太后也只希望楚曦以能做个闲散王爷,平安富贵这一生,所以她希望弥修能将楚曦以引导到翰墨书法上,对他多加照拂。

    弥修再怎么直,这句话里的意味他听得出来。忙拱手深揖,“太后放心。先帝、太后与先皓王的恩情,臣必当还报。”

    太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手一抬,令人将准备好的东西拿上来交到她手上。她自己拿着东西,走到弥修面前,双手奉上。

    “臣惶恐!”弥修一看,吓得立即跪倒。

    “欸!”太后不悦,“快起来快起来!”

    司礼官赶紧又去扶人。

    太后将东西往弥修怀里一塞,“先生一定要收下。这是哀家一点心意罢了。”

    *

    华灯初上。此时的长街人流车马稀疏,这是入夜后繁华喧闹的前奏。

    马车平稳慢行,弥修却惴惴不安。手上的锦盒他一路从宫中捧到现在,他看了一眼这一尺见宽的锦盒上雕刻着的“鹤翔九云”图案,又陷入了沉思。

    他是耿直之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那些另有意味的话对他来说都是头疼的谜题。太后身份何等尊贵,而自己外臣身份进后宫着实不妥,太后要贺他任国子祭酒并请他照拂楚曦以令宫人奉赐到府中才是正举,为何特地请他入慈宁宫,还是太后亲手赐礼?

    幸好自家女儿是个玲珑人,不像自己这般愚钝。弥修跳转了思绪,决定不为难自己了。想到女儿便略感宽慰,吁了一气。

    打开锦盒,一方太海宣砚赫然映入眼帘。

    赠一方好砚予写字人确实绝配。太海宣砚产于济州,太后母家傅氏就是济州的,选赠这砚恰是妥当,再加这砚上雕刻的正是济州山水,实在是有心。济州有不少雕刻的大家,其中以孟祥义最为知名,而这孟祥义正是教授弥修刻章的老师。弥修摸了摸砚,越发觉得这就是孟祥义之作,便拿起砚要翻看背后的落款。

    落款还没看到,倒是掉落了一个东西引起了弥修的注意。弥修将砚放下,伸手向脚下摸去,很快摸到了一个香袋样的东西。弥修将锦盒放到一旁,仔细端看起这个香袋来。

    这个香袋比平常的香袋略小了一些,却又比平安袋大一点,用的是绸布,手感细腻,面上绣着“榴花结子”的图案让弥修心头一颤!忍不住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石榴,寓意这多子多福。而“榴花结子”图案,多用来两情相悦的

    有情人成眷属,祝福他们多子多福。图案因人而异绣的各有不同,可手中这个香袋上的“榴花结子”图案弥修见过——在皓王楚晟的香袋上。彼时他还只是宁王世子,十六岁迎娶蒲州容氏二小姐,王妃亲手绣了“榴花结子”的香袋并放了龙涎香粉的囊珠在里面让他佩戴。

    不会认错的!正是这样的图案。这就说明这个香袋是太后亲手绣制!可……可为什么太后要送个香袋给自己呢?弥修心跳紊乱,手脚都哆嗦起来。

    不!很快,弥修又坚决推翻否定了。香袋是私人物品,太后将如此私密之物赠予无有亲眷关系的外朝男官是不合规矩的,太后不可能会犯此种大忌。如此思想罢,弥修将香袋凑近鼻子嗅闻,是淡淡茉莉花香——弥修心中大定,知这香袋是送给弥澄溪的,因为她喜欢茉莉花。

    弥修翻看起香袋来,果然在另一面见到了绣着的“仲夏廿一”字样。仲夏就是五月,而廿一正是弥澄溪的生辰。

    再看看“榴花结子”图案,弥修又想到“正喜榴花多结子,共斟蒲酒祝添庚”这幅联。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将整件事又回想了一遍,太后让他多照拂楚曦以、送了绣有弥澄溪生辰又是“榴花结子”图案的香袋——

    难道太后是暗示,希望他把弥澄溪嫁给楚曦以?!

    *

    *

    东域幅员辽阔,一路到六合军驻地至少要七八日。弥澄溪在车上颠颠抖抖很是难受,便偶尔下车骑马。经过廿三……哦,不,念弥的指导,她的骑术已是突飞猛进,与从前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

    途经泽州时,弥澄溪策马上了天门岩,向老家方向远眺。她从小长在青州,在泽州的时间极少,所以没有什么乡思乡愁,只是想起当年在那里乡试考中时,一面是中榜的雀跃一面是父亲与自己断绝父女关系的伤心难过,又想到现在入朝为官遇见陛下、爱上陛下、为陛下出力,感谢当年那个倔强的义无反顾的勇敢的自己。

    “弥大人思乡?”念弥问。

    弥澄溪摇了摇了头,微笑道:“思人。思一位故人。”

    念弥不想打扰她便走到了一旁,忽然石头缝里有一丛地菍,此时正值它的花期,一朵一朵紫红色的开得正好。陛下让她来随护弥澄溪的时候特地交代了一件事,说要是可以的话替他每天送弥澄溪一朵花。这几日来,她分别摘了鬼针草花、铜锤草花和紫云英,这些都是非常常见的野外小花,可弥澄溪都很喜欢,总是笑得灿烂。

    “嘿!是地

    菍。”弥澄溪蹲在石头,看向那丛地菍,“哇!果子熟了!给我给我!”

    念弥掐了一支花,听她这么说,只得又摘了一把紫黑的地菍熟果。起身后先把花递过去给她,见她依旧笑得灿烂,心头一暖,却一脸正色道:“若是别人给你的,你不能吃。”

    弥澄溪看着念弥一脸严肃,倒有几分陛下不苟言笑时的样子。“好,我知道了。”

    听她这么应了,念弥才摊开手,突然想起果子没有洗可能会害她闹肚子,又猛地把手合上了。

    弥澄溪本来都要拿到果子了,却见念弥又不给她了,生气地撅了撅嘴,“你耍我!”

    “没有!洗过再给你。”念弥很是正经。

    “没关系的!我小时候就是这么摘了直接吃的!”

    “不行!要洗过!”

    “真的没事的。”

    “不行!”

    ……

    俗话“吃过端午粽,棉衣远远送”,说得一点也不假。

    一到了馆驿,弥澄溪立即下马,恨不得立即冲进浴房跳到冷浴桶里。

    正急吼吼地要往馆驿里走,突然有个人拦在了馆驿门前,满面笑容地对她见了一礼,“弥大人!”

    念弥见状,一步挡在了弥澄溪身前。弥澄溪还觉得太过夸张,忙伸手把她往后拉了一步,问来人:“你是?”

    那人答:“小的是金宁郡主的侍从郑锦。豫章郡王快马来信说大人外差会途经金坛,让郡主帮忙接待照顾,小的便是来接大人您的。”

    容娉婷风流,好美。弥澄溪之前在盛乐坊所见,只知她的丫鬟极美,没想到连她手下的侍从都长得很是俊俏。

    弥澄溪这才发现原来到金坛了。那童谣里“风吹花,花起浪,五月花海在蕴庄,金星雪浪富丽堂皇,容家长女披金赏芳,踏得十里风流百里香。”所说的“蕴庄”可不就在这个金坛了嘛!

    “金宁郡主可在蕴庄?”弥澄溪试探地问。

    郑锦一笑,亲切极了,“正是。郡主接了豫章郡王的信后,昨日开始便让小的在这里等候了。”又抬手示意弥澄溪看向一旁,一辆门窗装饰飘纱的马车已经候在那里。

    真好看!弥澄溪暗夸一句。也是亏得自己父亲是豫章郡王的书法老师,自己才有幸被他喊一声“师姐”,不然就自己一个八品冬瓜官,堂堂郡王怎么会看在眼里。给脸了不能不要呀!上!

    “好。那便有劳小哥了。”弥澄溪颔首道。

    一旁的念弥立即道:

    “弥大人!”

    “哦!”弥澄溪恍然大悟,立即拉住了她的手,“你也一起。”说着,又转去向此次监军的主领高添兴做了报备。

    高添兴一听是金宁郡主,连忙表示他也愿一同前往拜会,弥澄溪愣了愣嘴,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尴尬地让高添兴跟着到马车旁。

    郑锦是个眼力劲极好的机灵人,一见弥澄溪那副样子,便上前横截,对着高添兴微笑地见了一礼,“您可是高添兴高大人?”

    高添兴一听对方知道自己,顿时脸上开花,“是!本官想拜会郡主。”

    郑锦笑容一收,正色道:“郡主每日事务繁忙,来金坛正为清静,不欲见客。”

    “可……可……”高添兴见自己被拒了,可弥澄溪却已经上了马车,便指着马车“可”了半天,一副委屈得快哭得模样。

    郑锦懒得再答,瞟了他一眼便转身上了马车。一甩手中马鞭,驾车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