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陛下尽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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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这幅赝品还是她完成的

    丰州是国朝最南,百多年前还饱受外邦海寇侵扰,汤森带兵击海寇保疆土有功,故被封为“定南侯”镇守这国之南。经百余年的积累汤氏自成一军,海事平定也确实只能仰仗汤氏,这便愈发使得皇帝对汤军插不进手。

    陛下把汤屿留在京中,那就说明汤屿真的就是汤岐与汤老家主小妾私生,而陛下与汤岐合作,便是入手汤军的契机。

    汾河与灵河在商台汇流形成荆江,将丰州一分为二,西为馥原府,东是荆江府。馥原府偏临汾州,府域也比荆江府小了三倍之多,从商台换水路,先去馥原府巡一圈只花了三天时间,御史台一行又过江去直往弥澄溪此次外巡的真正目的地。

    令弥澄溪意外的是居然有人已经到码头等候迎接她了——

    “可是长泽居士之女弥澄溪弥小姐?”一男子见了弥澄溪便是拱手作揖,一脸热切。

    弥澄溪已经到过馥原府监察考绩,荆江府这边知道她来并不奇怪,倒是他称呼得有意思,不是问“监察御史”而是问“长泽居士之女”,意是以私前来。

    “是。”弥澄溪回了一礼,“敢问公子是?”

    “我乃定南候幺孙汤怀信。”

    亦是汤峻幺子汤怀信。

    名字应该不是取自“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吧,这意思是:心怀忠信却不得志,欲将飘然奔赴天边。应该是单取了“怀抱忠贞诚信之心”的意思。果然是个英气逼人的军伍世家好儿郎,又习文读诗,不着武甲的倒是一股子儒将气质。

    “见过汤小公子。”弥澄溪颔首一礼。心中不由疑惑,她家与汤氏并无交情,汤怀信又是以私下身份称她,这是要干嘛?

    汤怀信又真诚一笑,“家翁痴迷令尊书法,多次求字均未得偿所愿,所幸家父在这几年间从他处转购了几幅令尊翰墨,只是……”他转而一脸无奈,“我伯父说那些都是伪造的赝品,往泽州求令尊鉴定亦是被拒……所以,想请弥小姐去鉴定甄别。”

    啥?!这汤岐莫不是有病?汤老家主卧床不起,应该是被他气到不行的吧?

    弥澄溪右眼突突跳,有些激动。陛下还给她出主意怎么进汤府呢,瞧瞧!“弥修之女”的身份就是座上宾啊!

    她假装一脸为难,“我父亲都……”

    汤怀信立即抱拳单膝下跪,行的是武者军士之礼,“拜托弥小姐了!家翁身体渐衰,那些翰墨是否真迹可是他心中一大结。”

    “别别别,你快请起。”弥澄溪赶紧伸手去扶,“我答应你就是了。你

    快请起。”

    汤怀信一听,大喜不已,“那我让下人回去禀报,我送弥小姐到馆驿休整一番,然后再到家翁府上可行?”他抬手做请,引她看向安排前来迎接她的马车。

    嚯!阔气!珠石为帘的四马宽厢豪车!京城的败家子弟都不敢这么显摆。

    “但凭汤小公子安排。”

    *

    汤怀信请了尊贵的客人,一路上无微不至殷勤关照,又是端茶又是递果。

    “令尊可还在泽州清修?”汤怀信将自己亲手刚腌好的番石榴放到弥澄溪面前。

    番石榴这种水果是南方特产,现在车马方便在南上等地也能吃到,但是因为果肉硬又带些涩味,在南上地区并不受喜爱。而汤怀信所制作的是先将番石榴洗净,切成小块放入碗中,然后加入盐津陈皮,再盖上扣子摇晃拌匀。

    “家父不久前已经回到京中。”弥澄溪说罢,便拿筷子夹了一块尝尝,原本只是想意思一下,不想入口先是咸酸带一点涩,嚼过之后甜甘无比,咸酸涩甜脆很是可口,不禁又连吃了好几块。

    汤怀信眉头一挑,“国子祭酒致仕,想必陛下是要令尊走马咯!”

    看来吕忠格之事已经传遍晔朝。弥澄溪先是愣了愣嘴,又尴尬一笑,“家父想必是不会接职的。两年前我入御史台,家父便挂冠回乡清修,脾气越发古怪了,与我也鲜少说话。”弥澄溪之所以这么说,为开撇父亲不为他们鉴字之事。毕竟自己现在就在人家的地盘上,搞不好人家气不过将自己套上麻袋打一顿呢。

    到了馆驿,换了衣装,又赶往定南侯府。

    汤岐与汤峻早已分家。汤岐作为世子,未来要袭爵任侯自然是住在定南侯府中。

    兄弟两人不合,汤峻又有夺嫡之念,定南侯府自然对汤峻及其子防范,虽然得允入府,但三四精兵一路跟在他们身后,让弥澄溪心里直发毛。

    这定南侯府一片肃杀,三五步便有士兵站岗,简直比皇帝的护卫还要严密。弥澄溪激颤心惊,腋下冷汗吱吱往外冒,陛下别说汤军中插不进手,就是定南侯府都不好进来呀,哎……想自己一个小小文官又是女子,在这里被一掌打死什么的简直不要太容易。

    经过重重门廊和院落,走了许久,走到弥澄溪都不禁怀疑汤老家主是被汤岐软禁了,终于来到了一处幽居秘院。

    迎面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坐在铺得绵软舒适的轮椅上——

    “阿翁!”汤怀信笑逐颜开,立即上前半跪在轮椅前,激动得拉

    着老人的手。

    汤怀信亲亲热热地与祖父聊了许多。与其说他是领弥澄溪来鉴定字帖,不如说他是借着这个名头得以来见祖父一面。下人们已经将字幅字帖都取来了,但无奈祖孙二人还在说话,只好静立一旁。

    汤怀信像是终于想起弥澄溪来,“这是家翁。”他为她介绍。

    汤贞年老,发须皆白,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睛已经看不大清,在弥澄溪对他行礼,道“弥澄溪见过定南侯”时,他伸出干瘪的满是斑点血管突出指甲微黄的双手,颤颤巍巍招弥澄溪近前。

    这真的就是那位在新帝继位时,在宫宴上借献书试探新帝的一方武侯吗?也才四年光景,怎地这般垂垂耄耋?

    对方毕竟是老人家,弥澄溪尊老爱幼,只得上前近了一些。

    “你父亲是弥修?”汤贞嗓子干哑,连吁带喘,说话颇费力气。

    弥澄溪好担心他说着说着一口气没提上来,赶紧回道:“是。长泽居士弥清远正是家父。”

    “你父亲好大的架子,”汤贞歇了一会儿,继续道:“我屡次求字不得。”

    弥澄溪脸色一僵,尴尬道:“是是是,家父脾气甚是古怪。”看来也没到行将就木的地步嘛,八十大寿还是能过的。南方有逢九龄提前过整十的习俗。

    汤怀信也尴尬一笑,“那我们开始吧。”

    对,人都到了,那就看看字吧。

    令弥澄溪始料不及的是——第一幅字帖《谷风之什·鼓钟》就是假的!字仿得倒有九成像,但那盖章怕不是萝卜雕的吧!她父亲的盖章是莹玉章,泥是他们家自己调配的特殊油泥,章与泥相配温润压纤。而这个呢,纸纤都被拔得立起来了。

    弥澄溪看了汤怀信一眼,给了个眼色,汤怀信心领神会。

    “此乃真迹。”弥澄溪尽量说得不要心虚。

    汤怀信一脸高兴地俯身对汤贞道:“阿翁,是我阿爹送的《鼓钟》。弥小姐说了,是真迹。”

    弥澄溪闻此,心下一紧。闹呢!你爹跟谁买的?花了多少银子啊?

    又展开一幅,弥澄溪一看帖名,紧了的心又收了一紧——《燕嬉》!这是她母亲最为出名的春帖!市面上各种字体的都有,她父亲写过不少,但也烧了不少。而这一幅——

    弥澄溪霍地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脸色涨红——这算是赝品,而且

    这幅赝品还是她完成的!

    三年前她不顾父亲反对,以监生身份回泽州参加乡试

    ,又闹别扭在泽州待了一个来月。一日在靖陵看中了浮虞山——那满山都是茉莉花,美如仙境。原主因举家要迁回济州,所以想包山卖出。弥澄溪爱极了可无奈银钱不够,不少人有意,纷纷与原主议价,弥澄溪脑子一热交了八百两定金。在家转了半日,脑筋一歪把她父亲写到一半的《燕嬉》给补好了,调了油泥拿了父亲弃用多年老章盖了戳,然后拿着这半真半假的赝品去了牙行托卖。

    不得不说她父亲的字真的抢手!第三天牙行的人就拿着二百两金来了。她原本意向价不低于一百八十两金,不知道是谁这么阔气直接给了二百两。巧在酒楼吃饭时,听得两位牙人在隔壁包间叹容娉婷生得好命在容家,成一家之主挥金如土,买幅破字立掏二百金眼都不眨。彼时,容娉婷还不是金宁县主。

    这就是弥澄溪坑了容娉婷二百两金的故事。

    只是!这幅半真半假的赝品又怎么会在汤氏了?

    容娉婷可不是那种需要卖字帖的人啊!想来定是作为送礼之类的吧。可……也不对呀!容氏以经商闻名,商号遍布国朝各地却偏偏进不来丰州。原因很简单,因为丰州是汤氏的地盘,各种大商号皆是汤氏亲营,就连荆江水路都姓汤,难不成是要有变?容汤两家要在丰州携手共赢?

    汤怀信见弥澄溪久久不动又神情古怪,忍不住上前低声问了一句:“是有不妥?”

    弥澄溪赶紧歉意一笑,“《燕嬉》是我母亲最为有名的春帖,一时不禁情绪不控。”又掏出丝帕拭了拭眼角,“汤公子见谅。”

    “令堂才名甚笃。此《燕嬉》是我阿翁最喜欢的春帖。”汤怀信一边说,一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弥澄溪。

    弥澄溪笃定地点点头,“此乃是家父早年所写,这个章,”她指了那个盖章,“是最早时用的老章,现在已经不用了。而且……家父自三年前便不再写《燕嬉》了。”

    汤怀信转身又向汤贞道:“阿翁,您最喜欢的《燕嬉》春帖是真迹。”

    接着是一幅行书《嶂山吟》,弥澄溪对这个印象很深,这原是被原徐州恩照府府尹窦祥予求买。两年前他因涉嫌贪赃,虽最后无确凿证据,但他自己心慌乞了休。回乡后的他也一改奢靡,将古董字画等通通变卖,想不到这《嶂山吟》竟然也到了汤氏。

    “《嶂山吟》是家父词作,家父亦用草书和楷书都写过,可都没有行书来得好,最后都烧了去。”——

    “是嘛!那这幅字岂不是罕有之作?”

    只听得这声音洪亮,人是已经立在门

    外。弥澄溪扭头望去,却也听见汤怀信出声道:“大大。”

    南方方言丰富,别说这里很多称呼与其他地方不同,就是汾州、灵州、丰州三地也有不同。这里的“大大”就是伯父的意思。

    汤岐与弥修年纪相仿,但两人分别诠释了文人与武将的气质。汤岐面色如麦,身材魁梧健硕,阳刚的武者之气扑面而来,庄重威严无比,让人不敢造次。

    弥澄溪福身见礼,“弥澄溪见过安南将军。”

    汤岐瞟了一眼弥澄溪,只“嗯”了一声,径直走向汤贞,笑得真心欢喜:“阿爹今日气色很好。”

    汤贞也嗬嗬喘笑两声,“天枢回来啦。”

    天枢?弥澄溪眉头一蹙,“天枢”乃北斗七星之一,这难道是汤岐的小名?

    “是,我回来了,阿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