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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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公门(下)

    “素闻大人一向秉公严厉,如何今日,今日竟颇费周章地,为查这一件无甚要紧的案子。”说话的是一个团练,

    吕夷简只淡淡地“哼”了一声,未与那个团练多话。说话间,那刺客已被高济严押着,带上了堂来。

    “郑伍,麻城人氏,三十二岁,佃农,家中赁田半亩,经岁无余粮,果腹难全。”高济旋出一纸,朗声念道。这都是他昨夜盘查出的。

    “现在还有人以为,此事无干紧要么?”吕夷简动也不动地,冷着声气问道。若在平常,他大约是会动气的,但现下望着这一堂的州府官员,竟是气也气不了了,只是深觉无奈,事出多日,这么多的官员,竟连这一层也想不到,查不到。

    “这……”“这……”一下子,座中又有了轻微的交接之声,吕夷简也懒责。

    “昨夜你说怀有屈情,这会儿在大人跟前,就说了罢。”高济步回那刺客身旁,微俯着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那刺客却是莽直,一点也不怕的,就站了起来,高济也未拦他。只见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兀视着吕夷简,与昨夜低头不语的情形,大是两样。

    “你是吕大人?”他直直地问道。

    “不得无礼。”未等吕夷简说话,高济便警道。

    “是!我就是!你认得我?”

    “不认得。”那刺客又是耿直地摇了摇头:“只是听说过。”

    “你有什么话……”

    “我家在麻城的南岗上!”未等吕夷简说完,那人已粗声说道了起来。吕夷简从未遭过如此的抢白,但却不生气的,他略略前倾了身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个男子。

    “我爹也是庄稼人,南岗上都是耕地,北岗不同,北岗有杜鹃,每年春天都开。以往每到杜鹃花开,北岗上就都是人,我们一家也去,喝着去年攒下的酒,杜鹃花开的时候,天气已经不冷了。”

    吕夷简看着这个男子,这是个粗人,身板壮实,皮肤黝粝,粗门大嗓说出的话也很俗朴。但自有一种温柔流淌在他方才的言语中,连带着纹理松弛的眼稍下泛起了一点笑意。

    这就是庙堂之外的人生啊,吕夷简这样想着,他曾见过许多,许多。是无数这样的人生构成了整座山河,构成了,前后无尽的历史。

    煜臣也微蹙着俊眉,听这男子说着,神情间不无思量。

    “不过,那都是以前。自从今年起,就再也没有人再去北岗看杜鹃了。家中没有钱,仓库里没有粮食。这年我爹因劳作过重病倒了,本来只是辛苦,但因为吃的东西不够,他老人家就病的越发重,我一个月前离家时,我爹他已经起不来床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弟弟一家三口同我浑家还有女儿一同侍奉父母,一家上下,小的老的,都是吃不饱,穿不暖。村子里好些年轻力壮的,都拖家带口到外地讨生活去了。”

    “咳。”吕夷简听着,竟微微俯下头,轻咳了一声。再抬起来时,神情变得愈发严肃。

    “大人,此事不对啊,这几年风调雨顺,未有水旱之事,朝廷也未增加赋税,依这人所说,佃农之家,四时丰收,怎会连饭都吃不上呢?”方才质疑吕夷简的那个团练又开口说话了。座中窸窸窣窣地,也有了不安的动静。

    “听他说完啊!”吕夷简有些没好气,他真懒待开口。

    “是,是……”那团练忙退回了自己的坐处,仍是一副言犹未尽的样子。

    “这位大人说的有理,一年风调雨顺,怎么就连饭也吃不上了。”这刺客忽激动了起来,脸上红涨涨的,忙不及地争道:“去年秋收,是大丰收,每户交完课税和应缴的军粮后,尚有不少盈余,足够来年吃饱穿暖的。但乡亲们还没高兴多久,衙门中就有了新的意思,说是地方上的新政,要买入余粮,只留微薄。大人,二钱银子一石粮,只二钱银子一石粮啊,卖出的钱,哪里够过活的。庄稼人一辈子什么都指望着这一亩三分地,这不是要我们的命么?”那刺客越发激动了,直望着吕夷简,眼中满是惶惑与屈怨。

    “这样明目张胆的么?”说话的是陶珏,他本来个性温吞,但随赵旭出使了一次辽国后,人也比先时犀利的多。

    “不对啊,不对啊。”刘裕乔已是再沉不住了,颤颤兢兢地已离座来到了堂中,他略一整氅,便望上辩道:“丰年以低价购入余粮,荒年再以低价贷出,为防流年不利,百姓青黄不接。朝廷里,朝廷里确实露过这个意思啊,也只在几处县郡地方上试施,下官等,下官等没有做错啊。”刘裕乔越说越慌,一面后退了两步,颤颤地指住了那刺客,接道:“这人说的不对,下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是以三钱六分一石的价格买入余粮的,非是二钱,非是二钱啊。”

    宗阔则低调觑望着,一面拉了拉坐住的袍子,他知道吕夷简厉害,煜臣与陶珏也不是寻常之辈,这会儿当然安安静静的,只作无关,以免被人瞧出来什么破绽。

    “刘大人!”陶珏厉声之下,实是愤慨。

    “郭大人,你的意思呢?”吕夷简淡淡地望向了煜臣,从容询道。

    煜臣款款上前,平揖后,说道:“回大人,下官昨夜察看了鄂东七郡十三县去岁的税案,案册上却是收支均平,一丝不乱呢。但下官以为,麻城地处偏僻,民风闭塞且保守,或有不到之处,是不难想见的。而且下官以为,这位男子绝没有说谎。”

    “嗯!”吕夷简略点了点头,像是等着他接着说。煜臣自然也会意,不过他只像方才被无由地煞住了话的郑伍望了一眼,便退立了回去。

    这一望,郑伍当重壮了胆气,也顾不得刘裕乔就在左近,低头沉顿了一下,便昂首重开口道:“大人,吕大人。小人刺杀那狗官是不假……”

    “你!”宗阔跌了一迭,欲要自辨又嫌徒染嫌疑。

    “你为何会以为宗大人是狗官?或是谁这么告诉你的?”吕夷简却来了兴趣,探前问道。

    “没,没人……”郑伍沉怆地摇了摇头,笃断似地应道。

    “是么?”吕夷简一看便知有异,却也不逼他的,只傲岸地一抬身子,转言道:“陶大人,请你往麻城去一趟,关于此事,细细核问了。”

    “是!”陶珏早有此意,得此差遣自然毫不犹豫。

    “大人!”郑伍又激奋了起来,他抬起头望着吕夷简,这一次,目光中更添了一重绝望,混杂着纠忍,痛怆,却是主义笃定,绝不肯多言的。

    “陶大人,现在就去。”吕夷简又道,语气不容辩驳。他也平望着那男子,眼中冷彻,不曾恻隐。

    “是!”出人意外的是,陶珏一句话都未多问,俯身一揖,便反身去了。

    煜臣其实不大看得懂,吕夷简的性情,或是这个中隐蔽了什么他尚难明白的东西。不过随其自然,他也懒得费神去想。

    “吕大人,下官……”宗阔到底要替自己变白,就是探一探吕夷简的口风也好啊。

    “带下去吧!”吕夷简未理会宗阔,只仍望着郑伍,吩咐道。

    高济领命,立时便将郑伍重又押解了下去。那男子霍地起身,

    宗阔还想说什么,哪知吕夷简看也不看他,接着便又传了几个司士并主簿上堂,要察问些细事。

    见前事暂了,座中跃跃地,都在等着说退。哪知吕大人又办起了别的事,如此,众人只好昏昏沉沉的,陪着延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