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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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公门(上)

    待煜臣到得馆下时,吕夷简已经停在檐下有一会儿了。煜臣见状,仍不急不慢,步履端庄地走到了吕夷简身后。

    “大人!”煜臣俯身一揖,沉静而平和。

    “昨日送到你那里的那两册书账,你看过了没有?”吕夷简没有回头看煜臣,直问道。

    “看过了。”煜臣应道。

    “嗯。”吕夷简轻点了点头,他颌下微微地动了动,像是还想再问什么,到底没有问。振了振袖摆,径出门去了。

    煜臣也跟着出去了,才出得馆中,便望见了陶珏,并其余同来的官员,未待相互寒暄,鄂州刺史刘裕乔慌迎了上来,同来的还有二人昨夜见过的那位团练使宗阔,并州路两府中的几个官员。

    “吕大人,郭大人,陶大人。”刘裕乔上千揖礼,一面低眉顺视地请罪道:“昨日下官公务在身,未及时迎候大人等,还望大人等海涵,莫要见怪。”宗阔则是跟在刘裕乔身后,帮腔似的进退着,虽未说话,也逞足了滑稽势利。

    “哼。”吕夷简仿佛若无地哼了一声,便自顾自地往车马停候的位置去了。煜臣则是淡淡地一笑,以为回礼。煜臣望向刘裕乔,多少有些好奇的。只见刘裕乔五十上下的年纪,也许不到些,他那样矮小而干瘦的身形总是有些显老的,何况腰背还有些微弓,在那空荡荡的绀色官袍下,愈显沧桑。他方才抬头看煜臣和吕夷简时,露出了一张松弛而辛劳深重的脸孔,更出于诚恳和惭愧,他努力地提着那本来垂耷着的眉眼,就有了攀望的神情。

    “刘大人太过言重了。”煜臣有些于心不忍,遂又好言解道。

    “诶,诶……”刘裕乔有些恍惚,也或许是连日来太过操劳,一时没了转向。

    煜臣方走了两步,便有一个面生的从人请他上轿。他望吕夷简的车轿顿了顿,便摆了摆手,辞上马去了。

    往驿馆到府衙的一路,只经过了两条大街。已经过了辰初,天上虽还飞着些小雪,但熹微也薄,淡淡地眷上了房栊屋瓦。道上积雪未消,一行人缓缓地走着。这一路上,行人自然是不会有的,就是两边的铺户也都紧闭着门窗。天地之间,除了马蹄与脚步落在雪上的声音以外,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煜臣默默观量着,虽然知道官府提前肃清了道路,但仍然有些奇怪,他也说不上来。这是微云初霁的一天,晴光时明时浅的,落在前方一帆孤障的牌影下,一下又亮了起来,映过众人目无神情的脸。煜臣不禁打了个寒颤,却不是因为冷。

    宗阔亦未坐轿,纵带着一条伤臂,也只好驱骑陪侍着。他投巧惯了的,就是现在,也四路八方地观望着,十分机警。待觉到煜臣这一寒颤,自掂着缰绳凑上了前来。

    “国舅爷,鄂州不比京城,湿气大,国舅爷可是着了寒了。”宗阔一面说,一面转着他那圆溜的眼睛,再媚黠没有的了。

    “不妨。”煜臣心下厌烦,但他生性温和,并不惯冷眼于人。

    “国舅爷,下官那里有一匹新鲜的银狐皮,皮色光华,轻巧御寒,只好衬托国舅爷这样出众的风采。”宗阔犹契而不舍地接道。

    “不劳宗大人费心,新鲜的皮毛,我怕腥。”煜臣镇静地应道,未等宗阔再说话,他已往前驱去了数武。

    宗阔虽说讨了个没趣,但也绝不会变脸的,犹自安然地骋在马上。

    待众人行抵府衙后,官员们升堂入座。未等州僚们客套奉承,吕夷简才一坐定,便着高济传了两个仵作上堂。

    “大人,这便是仵作岑因和仵作向如安。”高济在堂下禀道,岑因和向如安随后也行过了礼。

    煜臣打量向堂下,只见他二人都是二十余许年纪,岑因是一白瘦书生,身量中等,穿一身灰青色的布袍,外罩一件颜色稍浅些的半袖开襟布夹衫,头上还戴着四方巾,细眉细眼的,很是斯文。向如安要魁梧的多,眉眼鹘突,看上去有些凶相,皮肤也没有那么白,他穿的衣裳和岑因是一式的,只颜色要浊些,深绀色的袍子并灰蓝夹衫。

    “就是你二人为武骑尉喻灏验的尸?”吕夷简径问道。

    “是,是小人等为喻骑尉验的尸。”二人同声应道。许是吕夷简发问的语气太过严厉,煜臣察觉到,那向如安竟微微地向后趄了一下,岑因看上去文弱,却是大方淡定。

    “可有什么异常?”吕夷简又问道,仍是那样严厉的语气,比方才更多了一重压迫。

    “没,没有。”向如安未加思索便应道,虽应得很快,却有些吞吐。

    “回大人。”未等向如安说完,岑因便急急地抢道,他急喘着顿了一顿,待恢复了平和,才接着说道:“喻骑尉的尸体初察时确实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但……”

    “怎么样?”吕夷简将身子向前一倾,直直地望着岑因和向如安二人,定定地问道。

    岑因又急喘了数声,一面犹豫着抬起了头,望定了吕夷简后,方缓缓地开口,用力地说道:“回大人,喻骑尉的尸体初察无异。但过了有一个时辰,也就是小人收拾完东西后发现少了一把剖皮的刀回头去找时,却发现喻骑尉的伤口竟然还在往外渗血。按道理来说,喻骑尉是受了刀伤,伤及心脉而亡的,伤口在半个时辰内就会凝固的。小人觉得奇怪,就重新察看了一番。约莫又过了有三刻钟,血都流的差不多了,才慢慢地不流了。而小人也确实查出,喻骑尉的刀伤上有异,而且不是寻常的下毒……”岑因说的很慢,却益发笃定,也渐渐地不紧张了。

    “接着说。”吕夷简神情未动,犹自傲岸逼视着。可他这目光,早不是逼着岑因去的了。座中自有人心照不宣,面面相猜,未言自觑。

    “其实以喻骑尉的伤势,即使刀上没有做手脚,也是回天无术的。小人再次细查时,发现喻骑尉的伤口周围有一些深绛色的干渍,小人取了一些。应该取自一种叫红月沙棘的西域植物,红月沙棘,本来是一种活血的药材,因为效用比较强,医家一般都用的很谨慎。如果不慎服用了,那便会有腹痛的症状,女子若逢癸水,还会下红不止,但只要及时服下鹿衔草捣成的酸汁,便能无碍。但如果是用在出血的伤口上,自然就会造成流血不止,不治身亡了。”

    岑因方言毕,立时就引的公堂之上一阵哗然。

    “吕大人,宗大人身领要职,此事蹊跷,恐怕还有别的变故,未防出事,大人须得细察啊!”座中有一团练起身急言道。

    “吕大人,大人奉旨前来,为的是督察两湖的农事。此事虽事出突然,不过是节外生枝,大人不应太过费心。”接着便又有一推官兀直地反对道。

    “大人,下官以为,州府中人员太冗,难免有些首尾……”

    “大人,自去岁……”

    接着又有三五个官员陆续起身,各自陈见,说到要紧处,俨然有些要生争执的势头,但又畏惧上座的威严,不敢言之过急。

    吕夷简望着眼前情状,心里不能说不烦乱,他平生最恨的就是理事时节外生枝,徒劳耗费,可偏偏官场之中,尽是些这样的事。若在朝时,他尚能仗义直谏,如今他便是主事之人,诸般都要考量,一毫不能乱,一丝不能苟的,是非曲折又自有隐情,一时间,竟有些闷躁。好在他在官场中淘练多年,身经百战,眼界开阔,自然处事不惊,只一念沉压,也就平复了下来。

    “好了!”他不耐烦地一喝,堂上立马安静了下来。刘裕乔作为州府主事的官员,方欲说什么,但见着吕夷简双眉厉蹙的样子,也只好罢了。

    煜臣实觉得有些莫名,亦不好多说什么。待他再向吕夷简望时,吕夷简已吩咐高济宣煜臣昨夜在道中捡到的那个刺客上堂对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