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妆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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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烧槽琵琶四(上)

    细风游荡,鼻息间缠进缭人的苏香,倏忽一苦,直凉到鼻底,将人呛醒了来。

    “你醒了?”清声入耳,允谚缓缓定了眼,只见便是饮秋,正斜坐在床边满眼好奇地打量着他。他忙将目光一避,心思真是该死。

    “好了,起来喝杯水吧。”饮秋说着,已起身移到了那窈袅曲楚的桌边。她松松地披着一件软纹绡开衫,里面是轻縠单衫,窄身素裙,胸口溢出一抹淡玉着红的颜色。掩掩映映的,欲近还远;头上松绾着一弯淡月,脂粉未施,钗戴弗加。

    “嗯,好吧。”允谚尴尬着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周身的衣服都被换去了。除却贴身的内衣裤外就只一件本色中衣并一条中裤,都是软纹绡的,同饮秋身上的那件披衫质地一样。

    “我的衣服呢?都是你替我换的么?”他不禁问道,直愣愣的,出己意外。

    饮秋轻搅着一把小瓷匙,头也未抬地,道:“都湿透了啊,放心,是新的,没人穿过的!”

    “那,这,你,唉,罢了……”他想起些男女大防的话,平日里时常觉得迂阔,

    “呵。”轻地一声,允谚没有看饮秋,不知她是不是笑了。

    “太大了!”允谚抖了抖那长出半截的袖子,调侃似的,又似化解,总之,是他天性驱使。

    “可是没有别的了。”饮秋抬起头看住了允谚,眼中玲珑扑烁,似无辜的望解,又有些玩笑般的慧黠,令人欣喜。

    “呵!”允谚侧脸笑过,一面度履下榻,一面又问道:“奚廷呢?”

    “在旁边,漪玟在照顾他呢!”

    “啊!”允谚初有些吃惊。

    “放心,漪玟不会吃了他的。”

    说着,允谚也已步到了桌边,拖着那略有些长的裤脚,起坐间难免拘泥。

    “我倒真有些好奇,你一个王爷,好好地,怎么就落到了那香市坊一带的城河中了?”饮秋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只骨瓷小方杯推到了允谚面前,那杯中盛着才斟出的热茶,琥珀一样的颜色,莹淌如蜜。

    “香市坊城河!”允谚大是惊异,即觉悚然,霎时惊出了一背的冷汗。

    “是啊。”饮秋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就在香市坊那一带,说来也巧,今日我与如玫恰好去济安寺祭谒,路过香市坊,瞧着水边有人惊慌,走近了竟见是你二人落在水中,人事都不省,这便雇了两乘轿子,将你们带了来。”

    “我这几日撞了鬼了,总遇到些奇奇怪怪没有缘由的事。说出来恐你不信,今日宫中散宴后,我本是要到娉妆楼寻你的。行至半路时,隐约听到一阵乐声,泠泠碎碎的,像是琵琶。我再没有听过这样的调子了,怎么说呢,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就连当时都是恍惚的,只是觉得怨慕,深深的怨慕,仿佛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真是悲伤。”允谚说着,眼黯眉惜,不觉抬起那骨瓷方杯,饮了一口。

    “然后,你就寻着那乐声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饮秋循着他的意思说去,渐渐放低了声息,身子也更近了些。

    “差不多,是这样吧……”允谚思量着应道,微一抬头,恰撞进饮秋恤意柔俯的神情中。他注视到她柔缱的发丝似漫似散地堆在肩头,顺雪柔踪,他倏地一笑,颊边跟着泛起了红晕,映着眼底的清水,弗加掩饰。

    “多好啊!”饮秋喃声一诉,眉心恍惚疑蹙,瞬间的伤恤。

    “是啊,多好啊。”允谚在心里接道,虽不明所指。再没有比这更悲伤的了,他又觉到了那个中唯美,几乎有些激动。

    “你说,悲伤是好的么?”饮秋亦受到了那拨动。四目相对着,几乎不知道在说什么。

    “不会是坏的,若是真正的悲伤。”

    “那什么是假的呢?”

    “世人的自怜自怨,妄自菲薄,嫉妒私心,虚度年华。”

    “那真的呢?”饮秋望着他的眼睛,愈发凝迫。

    “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说罢,允谚开朗一笑,道:“老夫子说的,我读书不仔细,最记得这一句了。”

    兰香上的余烬悄寂地一折,烛心翕忽也扰,明灭间是夜愈深,更漏不知。

    不知何时,才有一阵扣扉的声音,醒扰了这沉凝。

    “饮秋姑娘,公子的衣服已经熨干了。”黄莺帘上映出秀倩的侧影,一个结鬟少女在门外呼道。

    “好,送进来吧。”饮秋眸光一辗,回身笑道。顿了一顿,仍旧回转身来,目光却散漫开了,梁间绮上,新奇雀跃。

    那少女入得室中,款身一福,唤了句“公子,姑娘”,便将那盛着衣裳的托盘放到了一边,继而半伏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替允谚穿起了外袍。

    二人都还在那警醒的梦幻中,直到那少女触到允谚的指尖,他耳根倏地一红,这才有些不安地笑着,抽过衣袍来自己穿了。

    饮秋送允谚到廊下,满月业已低檐,庭中芭蕉竹影空空的,四处帘声已谧。

    “我该走了!”

    “今夜你若做了梦,一定告诉我。”

    “好,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没什么!”允谚回过头,又是爽朗一笑,束下额边的头发青葱飞扬着,这一笑啊,灿若星辰。

    饮秋抱膝坐在廊下,上面亮银流转,心愿栩栩,她好似又看到了一百年前的月,那活的真切的感觉。

    “王爷,你说这事也太蹊跷了,你若昨夜真梦得些什么,我倒觉得还说得过去。偏偏什么都没有,弄得我啊,都开始怀疑,这连日来,可都是一场梦。兴许来日醒了,就果然都寻不见了。就连那秋姑娘,娉妆楼什么的,也都成了梦了。我呢,还是每日赶早服侍王爷读书的要紧。”

    “多嘴!”允谚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仍抬头望着天,凭散发吹过脸颊,一言不发。

    是日晴好,碧空蓝澈,院中绿竹亭台,有鸟咷啾,篱畔摇出数点娇红如沥的秋海棠,飞扑跹碎。

    原来昨夜二人寅初方归,一枕香甜,竟睡到了午后。醒来后便到这亭中发呆,举目无聊,又似千思万想。

    允谚倚在亭柱上,一脚斜支着。身上新换了一件素地菡青罗箭袖袍子,一件若竹边无袖文绮褂子,松竹护腕,镶文皂履;头发扎束着,别一枚环金云胜并三两支碧玉短笄,束下两股青织细带,随形婉扬。他手中仍抓着那本《奉宸府册》,都被翻的有些卷页了,风一吹,又揭起了一角,仍是没有一定的头绪,或是太零碎,只似寻叹,无由牵肠。

    过了一会儿,奚廷又攒着眉,狐虑道:“王爷,说来也奇怪,我在王爷身边许多年,各色人也见了不少了。那秋姑娘是何许人物,竟有些瞧不出。”

    “你觉得,秋姑娘很有些奇异?”允谚缓缓地低了眼,反问道,语声中不无庄重。

    “嗯!”奚廷思踌着点了点头,又奋挣着辩道:“但必定,必定不是别有用心之辈!”

    “用心……”允谚将头一仰,看着空中飞散的秋叶,思绪如风回徊。到头不过是长息一声,感慨无端如梦,际遇弄人。

    “那王爷,今日还去么?”

    “去,入夜了再去。既是梦,便该待到入夜。”他轻地一呵,唇边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眼中安澹宁静的,勘不破这秋愁。